第31節(jié)
丁漢白就那么沉著面容回小院,甫一邁入拱門,正對上廊下撒癔癥的人。紀(jì)慎語的眼眸霎時由灰變亮,癟著嘴,奔下三兩階時似要哭嚎出聲。 他已凄凄慘慘戚戚一早,從玉薰?fàn)t消失開始,他呆立在南邊,又在院中踱步,而后站在北邊不住撒愣。東西壞了,他咽下這口氣修好就是,可東西長翅膀飛了,他該怎么辦? 紀(jì)慎語誰都信不過,只敢告訴丁漢白,默默等到現(xiàn)在,丁漢白出現(xiàn)那一刻,他險些控制不住撲到對方身上去。 “師哥。”他緊抓對方的手臂,牙關(guān)打顫,“我一早起床去南屋……發(fā)現(xiàn)我的玉薰?fàn)t摔碎了?!?/br> 丁漢白驚訝:“你已經(jīng)看見了?” 紀(jì)慎語未多想:“我沒告訴師父,等我吃完飯再回來,玉薰?fàn)t不見了!摔碎還沒完,是誰偷走了……” 對方的憂懼無從掩飾,說話間透露得淋漓盡致,丁漢白反手扶住紀(jì)慎語的雙肩,安慰道:“別擔(dān)心,是我拿走的?!彼忉?,攬著人朝房間走,“我起床發(fā)現(xiàn)東西碎了,趕緊包好跑了一趟,等修好就取回來給你?!?/br> 他哄道:“放寬心,不慌了。” 紀(jì)慎語定住看丁漢白:“跑了一趟?修好?”他更加惴惴,丁漢白居然把玉薰?fàn)t交給別人,那人是誰?誰又能修好? 丁漢白說:“之前我說過,有一位厲害的高人,我拜托給人家了?!?/br> 紀(jì)慎語愁慮未減,心中五味瓶打爛,那一味酸潑灑得到處都是。他掙開丁漢白的臂彎,與之切切對視:“你說的人家,就是才十七歲就厲害得很,讓你佩服的那個?” 丁漢白答:“是啊,放心吧,他肯定能幫你修好?!?/br> 紀(jì)慎語強忍不?。骸啊銘{什么把我的東西給別人?我用不著!”他鮮少失態(tài),瞪著雙目撐氣勢,“修好是不是還要去道謝?你是為了幫我修玉薰?fàn)t,還是借我的玉薰?fàn)t去接近那個人?!” 丁漢白震驚地看著紀(jì)慎語,他能想到紀(jì)慎語乖巧地感激他,想到紀(jì)慎語把他當(dāng)作解決困難的依靠,哪兒能料到紀(jì)慎語居然沖他發(fā)脾氣?! “奇了怪了!”他煩躁地吼一嗓子,“我慌慌忙忙跑一趟,陪著笑臉孫子似的,我他媽為了誰?!” 紀(jì)慎語不悔不懼:“我沒讓你去陪笑臉!”他根本無法想象丁漢白對某個人殷勤,丁漢白那么兇,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那個人”憑什么要丁漢白陪笑臉? 厲害?莫非還能厲害過丁延壽?! 除非丁漢白有所圖,不缺錢不缺技,又能圖什么? 紀(jì)慎語恍惚,丁漢白圖的是與之交往,先成朋友再成知己,說明什么?說明他們幾個師弟仍入不了丁漢白的法眼。他不平、不忿、不甘,其他人不管,為什么他也不行? 那一座銀漢迢遞,那一枚玫瑰印章,他以為自己有所不同。 大吵一架,丁漢白以一句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收尾。比鄰的兩間臥室門關(guān)上,生氣的生氣,傷心的傷心,不久后絲雨連綿,老天都為他們心煩。 一墻之隔,紀(jì)慎語埋頭寫作業(yè),寫下的答案前言不搭后語,干脆埋首在臂彎消極時間。丁漢白也不好過,躺床上翻書,書拿反了也未發(fā)覺。 分秒難捱,仿佛誰先開門誰就是輸,兩個人都倔強地悶在臥室。雨淅瀝一天,他們終于在傍晚時分被姜采薇揪了出來。 大客廳張羅出一餐銅火鍋,滿桌時蔬和羔羊rou,丁漢白大步在前,進屋擺著大少爺架子,什么都不干,坐下攪和自己的麻油碟。 紀(jì)慎語挽袖子幫忙,黃釉壇子,撈三五頭糖蒜,一瓣瓣剝好。人齊落座,他挨著丁漢白,手臂隔著衣衫蹭到,溫度烘起肝火。 乳白的骨湯滾沸,羔羊rou下進去,一大家子人在這片白氣中暖胃。丁漢白的余光向來好使,把旁人萎靡的胃口瞧得一清二楚,說:“老三,去廚房切一疊山楂糕,我解膩。” 丁可愈吃得正香:“剛吃就膩啦……涮點青菜呀。” 丁漢白不悅道:“讓你去就去,我還使喚不動你了?” 丁可愈火速去切好一疊,丁漢白隨手?jǐn)R在前面,歪著,沖著左手邊。桌上彼此講話,互相夾菜,紀(jì)慎語始終安靜,良久伸筷子夾塊山楂糕。 酸大于甜,他又夾一塊,胃口稍稍好起來。 大約過去一刻鐘,銅鍋里的rou吃完,丁漢白又端起一盤羊rou。他忽地立起來,夠不著似的,腕子一松將盤子摔碎在地上,還夸張地叫一聲。 瓷片四濺,這動靜驚了滿桌人,丁延壽訓(xùn)他不小心,姜漱柳捂著心口緩神。丁漢白坐下,毫無愧色:“羊rou既然不能吃了,那就涮蘿卜吧,我看蘿卜有點等不及了。” 姜漱柳說:“什么叫蘿卜等不及了,廚房還有,再去端兩盤過來。” 丁漢白一派驚訝:“還有羊rou?那端來不得費時間么,真不涮蘿卜?” 丁延壽說:“你怎么像喝多了?rou還沒吃夠,蘿卜再等等。” 丁漢白扭臉叫紀(jì)慎語去端羊rou,紀(jì)慎語望他一眼,起身去了。他撂下筷子,說:“火鍋嘛,最要緊的當(dāng)然是羊rou,就算蘿卜等不及,把羊rou摔了,那也沒用,等也要再等一份!” 他字句鏗鏘,引得全都看他。“這說明什么?”他又好整以暇,“說明壞別人的功德,未必就能成全自己,要是真想損人而利己,也得先掂掂斤兩?!?/br> 鴉雀無聲,只有熱湯沸騰,丁漢白卻沒完,夾一片蘿卜生嚼下咽:“挺好吃,可懷著見不得人的心思,我——呸!” 他這回不是撂筷子,是摔筷子。 紀(jì)慎語早端好羊rou,僵立在廚房門內(nèi)聽丁漢白指桑罵槐。丁延壽問丁漢白發(fā)什么瘋,丁漢白說懂的人自然懂,然后揚長而去。 犯事者懂不懂不知,紀(jì)慎語懂了。 他沒想到丁漢白會為他這樣大動干戈。 一頓火鍋吃得驚心動魄,最后草草結(jié)束。紀(jì)慎語幫忙收拾,躲在廚房又舀一碗骨湯,加云腿青菜煮了碗雜面。他端回小院,把面擱在走廊。 丁漢白半倚床頭,眼瞧著虛掩的門啟開。紀(jì)慎語探進來,學(xué)著他往昔的方式:“師哥,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br> 丁漢白煩著呢:“不看!” 紀(jì)慎語尷尬地抓著門,靈機一動:“不看你就閉上眼?!?/br> 丁漢白噎住無話,將臉扭到一邊,紀(jì)慎語端進來一碗熱面,鮮香撲鼻,放在床頭柜誘惑人的感官?!敖o我煮面干什么?”他不依不饒,“知道誰為你好了?想求和?” 紀(jì)慎語沒指望求和,只是覺得對方?jīng)]有吃飽。 沉默也不許,丁漢白將他一把拽至身前:“認(rèn)錯就乖乖巧巧地跟我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煮碗面沒用,就是煮一鍋佛跳墻都沒用!” 紀(jì)慎語撲在床邊,此時發(fā)飆的丁漢白和飯桌上發(fā)飆的丁漢白漸漸重合,前者是被他氣的,后者是為他出氣。他乖乖巧巧地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 攥著小臂的手驀然一松,丁漢白放開他,別過臉,耳朵竟然紅了。 紀(jì)慎語出去,走之前將窗戶推開。 丁漢白納悶兒:“誰讓你開窗了?” 紀(jì)慎語回答:“我看你耳朵紅了,以為你熱?!?/br> 丁漢白臉也紅了:“你管我熱不熱?出去!” 紀(jì)慎語立即離開,原地踏步假裝走遠,而后立定屏息,聽見屋內(nèi)響起吸溜吸溜的吃面聲。他乏了,倦了,溜邊兒回房間,不知道玉薰?fàn)t何時能回來,不知道跟丁漢白算不算和好。 一夜風(fēng)雨,樹折了一枝。 丁漢白不必去文物局上班,開車載丁延壽去玉銷記。 紀(jì)慎語去上學(xué),今天期中考試,放學(xué)會很早。等下午考完走出校門,梁鶴乘撐著傘等他。“師父?”他鉆進傘底,“下著雨,你怎么來了?” 梁鶴乘直截了當(dāng):“去我那兒,去了你就知道了。” 紀(jì)慎語只好跟著去,其實他沒心情做任何東西,玉薰?fàn)t一天不歸位,他一天不安心。進入巷口,梁鶴乘說:“張斯年的徒弟拿來一破損物件兒,拜托你修好?!?/br> 紀(jì)慎語愁道:“怎么又是他?他當(dāng)自己是個大爺嗎?” 開門,那幾盆植物鮮綠,進屋,桌上的舊衣黯淡。梁鶴乘說:“那東西是他師弟做的,十分重要,為了他師弟,我答應(yīng)了?!?/br> 紀(jì)慎語煩得不得了:“他師弟又是誰……今天師弟的東西壞了讓我修,明天他老婆的首飾壞了是不是還要找我修……” 梁鶴乘揭開布,桌上是破碎的雙蝶耳活環(huán)玉薰?fàn)t,雨聲不絕,紀(jì)慎語絮叨一半的話卡在嗓子眼兒,腦中斷片,頭緒亂成呼嘯汪洋。 懂雕刻,張斯年的高徒,玉薰?fàn)t……是丁漢白,居然是丁漢白! 梁鶴乘說:“他師弟是你,他老婆是誰我就不知道了?!?/br> 紀(jì)慎語一屁股挨在椅子上,崩潰了個里里外外。 第32章 是紀(jì)慎語! 師父知道徒弟心亂, 便去里間躲懶, 沒有多言。 紀(jì)慎語對著玉薰?fàn)t發(fā)怔,試圖一點點捋清。張斯年的徒弟是丁漢白, 等于比試玉童子是輸給了丁漢白?還有合璧連環(huán), 合璧連環(huán)最后是落入丁漢白的手里? 那……紀(jì)慎語心一慌, 眼神發(fā)直,原來丁漢白口中的“那個人”, 竟然是他自己?是他讓丁漢白欽佩, 是他讓丁漢白殷勤地懇求交往,他盯著桌沿, 千般難以置信。 再回想昨日, 他甚至酸氣嗆人地和丁漢白吵架, 真是烏龍又荒唐。 紀(jì)慎語枯坐許久,琢磨許多,心一分分靜下來,逐漸從驚喜中脫身。他去找梁鶴乘, 問:“師父, 我?guī)煾缯伊四銕状? 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梁鶴乘說:“終于肯問我了,你們師兄弟真折磨人?!彼麑⒍h白的想法計劃一一告知,“我瞧得出來,你師哥他本事大,野心也不小,家里那三間玉銷記滿足不了他, 更拖不住他?!?/br> 紀(jì)慎語未接話,丁漢白說過自己姓丁,玉銷記是與生俱來的責(zé)任。他無法判斷丁漢白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丁漢白瞞著家里拜師、倒騰古玩,說明二者目前是沖突的。 梁鶴乘問:“你打算告訴他嗎?” 紀(jì)慎語說:“我不知道。”他跟著梁鶴乘學(xué)這個全因喜歡,并且不愿荒廢紀(jì)芳許教他的技藝,只偷偷的,從未企圖獲取什么,更沒遠大的雄心壯志。 時候不早了,紀(jì)慎語包裹好玉薰?fàn)t帶走,一路小心抱著。到家悄悄藏好,便立即去大客廳幫忙,丁延壽問他考得怎么樣,說著說著咳嗽起來。 紀(jì)慎語奉一盞茶:“師父,再煮點小吊梨湯吧?” 丁延壽說:“得藥片才壓得住?!彼尲o(jì)慎語伴在身邊看電視,“暖和天還好,稍微一涼就鬧毛病,我該服老了。” 紀(jì)慎語忽覺感傷,他懼怕生老病死,因為親眼見過,所以格外怕?!皫煾?,你根本就不老?!甭曇魸u低,他不想說這個,“師哥呢,他不是去玉銷記上班嗎?” 丁延壽笑道:“他啊,上個班雷厲風(fēng)行的,把伙計們的毛病整治一通。下班把我送回來,又開著車不知道去哪兒瀟灑了?!?/br> 丁漢白沒去瀟灑,送完丁延壽立即去淼安巷子,還曾和紀(jì)慎語搭乘的公交車擦肩。敲門,等梁鶴乘來開,他不進去,問候完打聽玉薰?fàn)t如何如何。 梁鶴乘只說,徒弟已經(jīng)拿回去修了,周末來取。 丁漢白心急:“梁師父,我?guī)煹転檫@事兒連飯都吃不下,希望能盡快——” 梁鶴乘一笑:“他昨天吃不下,可能今天就吃得下了?!?/br> 丁漢白懵懂,但門已經(jīng)閉合,只好打道回府。虧他橫行無忌活到二十歲,如今低聲下氣求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奔波,為了什么?就為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南蠻子。 那小南蠻子還算有良心,撐著傘在丁家大門口等待,不夠,又沿著剎兒街踱步。見汽車拐進來,一溜煙兒跑走,假裝自己缺心少肝,不懂體貼。 飯桌略微冷清,二叔一家都沒來,丁延壽說:“昨天發(fā)瘋,誰還敢跟你家一起吃飯?!?/br> 丁漢白進門聽見:“拉倒,人多我還嫌擠呢?!?/br> 他泛著濕冷氣,面前應(yīng)景地擱著碗熱湯,瓷勺一攪,金針少瑤柱多?!斑@湯誰盛的?”忙活一天,他看看誰這么心疼自己。 旁邊的紀(jì)慎語惴惴:“我盛的,怎么了……” 丁漢白嘴硬改口:“盛這么多瑤柱,別人不用吃嗎?” 紀(jì)慎語無話可辯,給自己盛時只要清湯。吃了片刻,他扭臉看丁漢白,小聲地,忍不住一般:“師哥,你昨晚不是跟我和好了嗎?” 丁漢白撇開目光:“少自作多情?!?/br> 紀(jì)慎語又問:“那你什么時候跟我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