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又半晌,清潔大姐趁人少噴灑消毒水。 周遭氣味兒嗆鼻,丁漢白定在那兒,像是根本沒有喘氣。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張紙,洋洋灑灑寫了份辭職報告。 走時什么都沒斂,桌上不值錢的托清潔大姐扔掉,值錢的送給同事們留念。最值錢的屬白玉螭龍紋筆擱,他當初從張斯年那兒挑的,壓著辭職報告,一并擱在了張寅的書桌上。 丁漢白一身輕地離開,出大門時回望一眼樓墻上的楓藤。 他不欠誰,他要奔一條別路,掙一份他更喜歡的前程。 前院大客廳熱鬧著,姜廷恩拎來幾盒月餅,是姜尋竹出差帶回來的新鮮口味兒。大家湊著拆封嘗鮮,閑聊等著早飯,不過紀慎語不在其中。 昨夜丁漢白夜不歸宿,紀慎語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沒見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么事情能讓人一夜不歸。通宵加班?不可能。出交通事故?醫(yī)院也會聯(lián)系家里。他最后訥訥,干什么壞事兒去了…… 丁漢白還不知有人為他著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魚,吹著口哨。無視掉那一屋熱熱鬧鬧的親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進拱門,他撞上往外沖的紀慎語,問:“跑什么?” 紀慎語怔著看他:“我去大門口等你?!?/br> 丁漢白高興道:“這不回來了?” 他解著袖口朝臥室走,紀慎語尾隨,跟屁蟲似的?!皫煾纾阕蛲砣ツ膬毫??”紀慎語問,不像好奇,反像查崗,“睡覺了嗎?” 丁漢白答非所問:“我禮拜一不去上班?!?/br> 全家對丁漢白不上班這事兒習以為常,于是紀慎語仍追問:“昨晚你到底——” 丁漢白打斷:“以后都不去上班了?!?/br> 紀慎語摳著門框撒癔癥,丁漢白突然辭職了,他想,昨晚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他望著丁漢白立在衣柜前的背影,望著丁漢白轉身靠近?!罢渲椤!倍h白這樣親昵地叫他,心情看著不壞,“你最近倒挺乖,沒逃學?” 紀慎語著實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學只因分身乏術。那日給梁鶴乘合璧連環(huán)時他解釋,最近忙于雕玉薰爐和期中考試,其他暫不應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 可憐梁鶴乘心煩,得知“丁漢白就是丁漢白”只能自己消化,再想到紀慎語說過師父是丁延壽,合著一門師兄弟彼此瞞著拜師,還切磋一番。 演變至此,師哥還要“招安”師弟。 梁鶴乘愁得肺疼,同時又驚奇丁漢白與紀慎語的緣分之深。 左右從睡醒就在苦等,也不在乎繼續(xù)等一會兒,紀慎語坐在廊下讀書,嗓子疲累之際丁漢白洗完澡回來。他們一同去前院吃早飯,落座,丁漢白先吞一口餛飩。 紀慎語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端著碗,旁邊那人不作弄他,他吃得太平。 無酒過三巡,只有飯進半飽,丁漢白忽然說:“我辭職了?!?/br> 霎時靜默,瓷勺都不碰碗沿,筷子都不劃盤底,丁漢白抬眼環(huán)顧一遭,最后定在丁延壽臉上?!鞍?,我早上去單位遞了辭職報告?!彼貜?,給個說明,“不是人家炒我,不跌面兒。” 丁延壽沉心靜氣:“有什么打算?” 丁漢白答:“禮拜一去店里,本大少爺坐鎮(zhèn)?!?/br> 他這邊廂和丁延壽交談,眼尾余光瞥見丁可愈看丁爾和,丁爾和沒搭理。談完吃完,收拾的收拾,離開的離開,一屋子兄弟看著擁擠。 丁漢白輕踹一腳丁可愈:“沉不住氣,我辭職你有意見?” 丁可愈賠笑:“我可沒有,就是覺得可惜?!?/br> 丁爾和來打圓場:“你在文物局工作成天各種展覽的票一大堆,他可惜的是以后得自己排隊買了,不用搭理?!?/br> 丁漢白懶得詳究,與其管別人心中所想,不如回屋補覺??伤籼蓿矇|被褥干凈舒適,薰爐里的香水寧神清淡,哪兒都挺好,偏偏嗡鳴聲入耳,連綿不絕。 翻覆幾回,丁漢白奪門而出,直取機器房的作案嫌疑人。踩著拖鞋定在門外,推門的手堪堪頓下,他就這么立著,聆聽那點微弱的歌聲。 紀慎語終于雕完,正在拋光。這他知道。 紀慎語又在哼揚州清曲,春江潮水,海上明月。他仿佛看見美景。 丁漢白干脆坐在廊下,背靠圓柱,肩倚欄桿,搭著腿閉目小憩。明明離聲源更近,可只因摻雜一味清曲歌聲,他就心平氣順了。 紀慎語毫不知情,捧著嘔心瀝血的玉薰爐仔細拋光,火焰珠,結繩紋,鏤空的畫浮雕的字。他之所以唱,是因為他在想紀芳許,想讓紀芳許瞧瞧這件作品。 他過得很好,在進步,無需擔心。 不知幾時幾分,打磨機停了,一切都停了,丁漢白的好夢反在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中結束。他迷瞪著看向屋門,下意識地喊:“紀珍珠,拋完光了?” 紀慎語沒想到外面有人,應:“你進來!” 丁漢白推開門,日光傾瀉與燈光交雜,紀慎語背對他,腳邊一圈亮晶晶的玉屑。他行至對方身后,探頭看見玉薰爐,雙蝶耳,活環(huán)輕晃,透、綠、潤、亮。 紀慎語扭臉:“師哥,好嗎?” 丁漢白揩去他臉頰的粉末:“去叫我爸來,把老二老三他們都叫來。” 紀慎語一愣,隨即含著欣喜沖他咧嘴,一溜煙兒跑出去,再回來時扶著丁延壽的手臂,身后跟著老二老三老四,還有看熱鬧的姜采薇。 一行人將屋子占滿,圍著工作臺,數(shù)道目光全集中在雙蝶耳活環(huán)三足玉薰爐上。紀慎語緊張,因為緊張而松開丁延壽,悄悄靠近到丁漢白身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直至丁漢白攬住他的肩膀。 “爸,怎么樣?”丁漢白問,語氣神情表示,他在明知故問。 丁延壽反問:“你們覺得怎么樣?” 眾人噤聲,觀望丁漢白的答復,姜采薇見狀說道:“我是外行,我只覺得非常漂亮,如果有錢,一定會忍不住買下來珍藏?!?/br> 紀慎語不好意思地低頭,又偏頭,偷看丁漢白,想討一句夸獎。 丁漢白說:“迎春大道那間店里的‘松鶴延年’賣了,我看這件可以頂上?!?/br> 丁延壽高聲應好:“那明天就拿這件去鎮(zhèn)店?!?/br> 鎮(zhèn)店……一時間大家心思各異,紀慎語興奮地抓丁漢白袖子,差點與對方擁抱。 其他幾個師兄夸獎請教,弄得紀慎語暈頭轉向。丁漢白陪丁延壽出去,走到敞亮的院中,說話也亮堂?!皟鹤?,這回不意難平了?”丁延壽欣慰,“覺悟提高挺快,孺子可教?!?/br> 丁漢白頂撞:“你少陰陽怪氣,我本來就以大局為重?!?/br> 待人走盡,紀慎語將木雕小座擺好上油,上完開著門窗通風晾干。他忙碌許久總算能放松,安心復習功課去了。 一夜過去,紀慎語睡醒臉都沒洗,跑去看木雕小座是否干燥。 他怔在門口,木雕小座旁空空如也,而費盡心力完成的玉薰爐摔在地上,蝶耳活環(huán)都碎裂成幾瓣……怎么會這樣?! 腦中霎時空白,他哪還有心思顧及為什么會摔碎,幸好他會修,可他這修復作偽的本事得藏著,因此只能隱瞞拖延。 剛關好門窗,姜采薇在外面喊他吃早飯。 紀慎語鎮(zhèn)靜地答應,掛鎖,去洗漱換衣服,忙完若無其事地去前院吃飯。他坐定,目光悄悄逡巡,害怕自己心中疑竇冤枉好人。 “師父?!彼届o地說,“木雕小座還沒完成,這兩天做完再一并帶去店里行嗎?” 丁延壽說:“沒事兒,你看著辦?!?/br> 紀慎語暫且放心,埋頭吃飯,恨不得咬斷筷子、掐斷碗底。他不信風能將玉薰爐吹落,如果是誰不小心打碎,他也不會怪罪,可要是故意的,難道以后在家里他還要提防什么? “慎語,你師哥還沒起?”姜漱柳叫他,“慎語?” 紀慎語回神:“還沒……” 丁漢白已經(jīng)起了,心想木雕小座應該是晾好了,于是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配套的成品。他摘鎖開門,震驚地定在原地,碎了?好端端的怎么會摔碎?! 不管無意還是故意,這嘔心瀝血的東西都算是毀了! 丁漢白強壓下雷霆怒火,眼下玉薰爐已經(jīng)壞了,追究置后,解決為先。重雕太不現(xiàn)實,最好是修復,他靈機一動,想起梁鶴乘的高徒。 找舊報將東西妥善包裹好,裝進紙箱奔出了小院,丁漢白一路馳騁到淼安巷子,他要再次拜托梁鶴乘的徒弟,請求對方將玉薰爐修好。 此時,紀慎語草草吃完閃人,要加緊救他的物件兒。 他奔入機器房,驚愕更甚,只見空空蕩蕩,哪兒還有玉薰爐的影子?! 毀了還不夠,還要偷走……紀慎語急火攻心,以為天塌不過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丁漢白:珠兒,修好還你!紀慎語:what the fxxx 第31章 是丁漢白! 丁漢白一向對旁人的事兒不上心, 如此心急火燎還是第一次。他招呼都沒打, 驅車直奔淼安巷子,剎停在巷口, 搖窗等待梁鶴乘冒頭。 他倒是可以挨家挨戶敲門, 但梁鶴乘本就有意隱瞞私人信息, 他必須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 丁漢白就這么苦等,聞著早點攤子飄來的油腥味兒, 聽著街坊為排隊掐尖迸發(fā)的抬杠。忽然, 路過一中年人,湊近向他打聽路。 人家搭訕的同時遞來香煙, 他接住, 告訴完怎么走, 對方幫他點著算是道謝。 丁漢白本不抽煙,任指尖的煙燃去一段。試著擱嘴里嘬吸一口,無味無感,呼出來才品出尼古丁的一點點香, 望著巷子一口接一口, 漸漸吸完人生中第一支煙。 煙酒能不能消愁實在未知, 但讓人一時麻痹大意忘記煩惱,還是有點效果的。 不知等待多久,丁漢白終于晃見一身影,蒼老、毫不穩(wěn)健,里外都透著風燭殘年的意味,是梁鶴乘。梁鶴乘病痛纏身, 不似其他老年人早起,他總要渾渾噩噩在床上掙扎許久才動身。 丁漢白看清對方買豆?jié){的大碗,白釉敞口,明嘉靖的款,心說真他媽有譜兒。 他腹誹著下了車,利落地步至梁鶴乘身邊,在梁鶴乘驚訝前先掏錢付賬?!傲簬煾?,抱歉上門打擾,我實在是沒辦法。”他嗓沉音低,“我這兒有一件要緊的東西壞了,想求您徒弟幫忙修一修?!?/br> 梁鶴乘既已知道丁漢白是紀慎語的師哥,哪兒還顧得上考慮其他,立刻招呼丁漢白去家里。幾步路的距離琢磨透,丁漢白找他求助,那就說明仍不知紀慎語的身份。 徒弟苦心瞞著,他這個做師父的不好妄自捅破,只能繼續(xù)裝傻。 丁漢白進屋后目不斜視,拆開包裹露出摔碎的玉薰爐,簡明扼要解釋來意。梁鶴乘看那精巧雕功,問:“這是你雕的?” 丁漢白說:“是我?guī)煹艿竦??!?/br> 梁鶴乘心中大動,想起紀慎語說過忙于雕一件薰爐。而這沉默的空當,丁漢白以為梁鶴乘在猶豫什么,急忙說明:“梁師父,不會讓你們白幫忙,這物件兒是我?guī)煹軓U寢忘食忙活出來的,萬分重要,以后我欠你們一份人情,將來有什么用得上的,盡管找我?!?/br> 梁鶴乘忍不住試探:“你和你師弟感情真好?!?/br> 丁漢白忽然薄唇一抿,目光也移開三寸,那情態(tài)似是不想承認,又像是有難言之隱。的確難言,他自己都沒覺得感情多深,頭緒紛亂無法探究。 拜托妥當,丁漢白再三道謝后離開,梁鶴乘忽然叫住他,問:“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 丁漢白坦言:“我小人作為,之前跟了您一路。” 小人坦蕩蕩,梁鶴乘失笑,不過他詢問不是為了追究,而是鋪墊:“那禮尚往來,你家住哪兒?我這兒沒電話,要是有什么問題,我怎么找你?” 丁漢白立即告知,池王府站剎兒街,最大的那戶就是丁家。 他道別后離開,沒顧上細看一磚一瓦,只不過步出小院時恍然一瞥,莫名覺得那幾盆綠植有些眼熟。 這世間憂愁事兒很多,解決便好,丁漢白打道回府,心中大石灑脫地擱下。家里一派如常,他錯過飯點兒,兀自去廚房找東西吃。羹湯可口,他的表情眼神卻一分分降溫,麻煩暫且解決,他在想制造麻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