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他干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館的?!?/br> 張斯年不怵:“我是收廢品的?!?/br> “那這個月不用忙活了,三萬應該夠花。”丁漢白說,“我不行,我現(xiàn)在還得去加班?!?/br> 他取車走人,當真奔了博物館,以漢畫像石的人情找館長幫忙,要檢測這青瓷瓶。送檢不麻煩,但等結果需要兩天,他測完就帶著東西回家了。 沒錯,丁漢白掏出去三萬,但他沒篤定這東西為真。 張寅一趟福建只能帶回殘片盆底,如此完好的器物得是福建本省自留展出,就算有人尋到門路買入一件,又如何在兩個月之內(nèi)來到上千公里外? 他得帶回去好好研究。 研究還不夠,所以他只能腆著臉去做專門的檢測。 丁漢白到家了,家里沒人,都跟著丁延壽去玉銷記了。他進書房將青瓷瓶放在桌上,對著那本《如山如?!芬稽c點端詳。 時間滴答,頭緒始終亂作一團。 說話聲由遠及近,紀慎語和姜廷恩各攥一只鼻煙壺回來,丁漢白腦海中的密網(wǎng)消散干凈,決定歇會兒,看看那倆人在高興什么。 三人聚于廊下,姜廷恩聒噪:“大哥,姑父讓我們雕鼻煙壺,我選的電紋石,雕的是雙鴿戲犬?!?/br> 丁漢白瞄一眼:“你家老黃?” “像吧!”姜廷恩喜憂參半,“老黃死掉一年了,我好想它,雕著雕著我就哭了。”情致頗深,雕出來活靈活現(xiàn),丁延壽表揚了一番。 丁漢白看紀慎語:“你的呢?” 紀慎語伸手奉上,翡翠鼻煙壺,雕的是黃鶯抱月,他挪到丁漢白身前:“好看嗎?” 丁漢白“嗯”一聲,把玩半天沒交還,后來姜廷恩絮叨老二老三如何如何,他也沒注意聽?!按蟾纾酶刚f你不能偷懶?!苯⒍飨肫鹬攸c,“料給你拿回來了,你得交功課。” 紀慎語聞言從兜里掏出一塊白玉:“師父讓我替你選,白玉總不出錯吧?!?/br> 后來姜廷恩去找姜采薇了,廊下只剩丁漢白和紀慎語。紀慎語外面待一天,想回屋換件衣服,一轉身對上書房敞開的窗戶,正好撞見桌上的青瓷瓶。 他愣住,撲到窗臺上瞪眼。 這瓶子?不可能啊!紀慎語沖進書房,架勢把丁漢白嚇了一跳,奔至書桌前徹底看清了,徹底確定了,那泥垢紋理,那黃斑污濁……這就是他閉關三天兩夜造出來的那件! 丁漢白莫名道:“你激動什么?” 紀慎語難以置信地問:“這東西哪來的?” “古玩市場,上午剛收的。”丁漢白沒提因由,也沒提真假看法。況且不等他提,紀慎語就為之色變了,于是他更加莫名。 “師哥……”紀慎語問,“多少錢收的?” 丁漢白淡淡:“三萬?!?/br> 紀慎語幾乎吼起來:“三萬?!” 他哪是造了件花瓶,他簡直是造了孽! 第15章 你懂個屁。 紀慎語在床上翻覆整宿,天快亮時才睡著,可睡得不安穩(wěn),夢境接二連三地打擾。 他夢見回揚州了,丁漢白嚷著看園林,拽著他一路飛奔。跑了許久停在一座石橋下,丁漢白終于松開他,獨自走上石橋。 橋上有人擺攤賣些小玩意兒,或者賣些吃食,就一個例外,竟然賣唐三彩。丁漢白徑直過去,見到寶似的拿起一只三彩馬,問多少錢。 紀慎語立即說:“師哥,咱們?nèi)プ???/br> 丁漢白不理他,興致勃勃地研究那斑斕大馬:“我要了,包起來。” 紀慎語將對方拽起來,私語一般:“這種粗制濫造的東西你買來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好的,我讓師父送給你。” 丁漢白覷他:“你懂個屁,這是唐三彩,我能鑒定真假?!?/br> 紀慎語攔不住,還被揮到一邊,他眼看著丁漢白掏錢,心想就當買教訓好了。誰料丁漢白的褲兜仿佛無底洞,一沓接一沓,晃得他眼花繚亂。 “等等!”他沖上去問小販,“多少錢?” 小販說:“三萬。” 紀慎語抓住丁漢白掏錢的手:“你瘋了?!” 丁漢白將他一把推開,掏夠三萬后抱著馬下了橋。紀慎語跟上,軟著腿險些跌河里,恍然間到了家,他又看見紀芳許在花園里寫扇面。 “師父……”他喊道。 紀芳許抬頭看他,招手讓他坐在身旁。扇面上畫的一樹桃花,筆落入他手中,紀芳許要他寫字,他寫下:桃花依舊笑春風。 紀慎語有些發(fā)呆:“師父,感覺好久沒見你了?!?/br> 紀芳許揮扇晾干:“那也沒覺得你想我,跑哪玩兒去了?” 紀慎語陡然想起:“我陪丁漢白閑逛,他竟然花三萬在買了個假的三彩馬,這可怎么辦???”他推推紀芳許,“丁伯伯會不會生氣,怪我沒看好他?可我攔不住,我不知道他傻得那么厲害?!?/br> 紀芳許哄他:“那咱們拿真的三彩馬給他偷梁換柱好不好?” 紀慎語立刻首肯,扶紀芳許朝房間走去,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扇子忘記拿,于是他折返回去拿扇子。再回頭,紀芳許了無蹤影,音容遍尋不到。 “師父……”他喊道。 見時喊,別時喊,分不清見時是真,還是此時是真。 紀慎語夢醒時浸出滿身汗,窗外吹進來風,冷得他止不住顫抖。這場夢滑稽又揪心,他顧不得想丁漢白買馬,只記得紀芳許說那句——那也沒覺得你想我。 是不是紀芳許怪他? 想著想著,天亮了。紀慎語頂著眼下的淡青疊被掃屋,澆了花,還擦洗了走廊的欄桿。擦完坐在那兒,攥著濕布滴答腳下一小灘水。 丁漢白起床出來:“……我以為你尿了?!?/br> 所有思緒斷送于此,紀慎語暫且把紀芳許擱下,腦中浮起傻子買馬。他直接拉丁漢白進書房,走到桌前指著青瓷瓶問:“賣給你的人什么樣?” 丁漢白揉揉眼:“一老頭?!?/br> 老頭?紀慎語心下疑惑,難道那個男人這么快就轉手了?丁漢白甩開他的手,問:“你喜歡?昨天就一驚一乍的?!?/br> 紀慎語無從解釋:“師哥,你為什么花三萬買這個,你確定這不是贗品?” 丁漢白答:“說來話長,懶得跟你說?!彼ハ词D身卻被對方攔住,紀慎語目光懇切,張手恨不得攔腰抱住他,弄得他又莫名其妙。 他繞開:“好孩子不擋道,閃一邊兒?!?/br> 紀慎語真摟住他,勸架似的:“師哥,別懶得跟我說,你跟我說說行嗎?” 丁漢白垂眸和紀慎語四目相對,納悶兒極了,用蠻力將人搡開,幾步就跨出書房。他洗漱完拎著鋁皮壺澆花,發(fā)覺他的丁香已經(jīng)被澆過了,一抬頭,見紀慎語站在走廊,比林黛玉還不開朗。 他只好認輸:“這東西像我之前拿回來的出水殘片,但來歷推測著不真,所以我買回來仔細看看?,F(xiàn)在我感覺是仿品,而且送去檢測過了,正等結果?!?/br> 紀慎語問:“怎么檢測?專家鑒定?” 丁漢白說:“當然不是,這行就像賭博,專家未必不會出錯。檢測是指國家專門機構的儀器測驗,比如高精度測色儀,能識別修復作偽的區(qū)域?!?/br> 紀慎語一陣心慌,仿佛自己作弊被拿住證據(jù),他又好奇:“那內(nèi)部人員豈不是總能知道真?zhèn)危l(fā)大財了?” 丁漢白笑道:“怎么可能,這種檢測只給國家文物用,比如各博物館新到的東西,沒有批準是無法進行的。我找了館長談,簽了保證書,承諾如果東西是真的,就交給博物館和那批出水文物一同展覽,這才能辦?!?/br> 紀慎語點點頭,他已經(jīng)知道檢測結果,忍不住問:“如果是假的呢?” “假的就認了唄?!倍h白沒在意。 紀慎語又問:“你不怪作偽的人嗎?” 丁漢白還沒答,這時姜采薇進來叫他們吃早飯,話題就此中斷。 紀慎語吃不下,把一碗粥從稠攪和稀,最后生生吞咽干凈。吃完待在大客廳,沒臉回去對著丁漢白,他本來做那件東西是為了錢,錢是為了回贈丁漢白禮物,這下不但禮物泡湯,丁漢白還為此損失三萬。 電視旁放著本臺歷,他盯著撒癔癥,驚覺暑假已經(jīng)過去大半,又驚覺今天好像有什么事兒……他琢磨半天,想起來梁鶴乘今天出院。 普通病房空掉一個床位,梁鶴乘拎著舊包在走廊逗留,藏著右手,怕別人看見他多一根指頭。徘徊許久,走廊盡頭沖出來一個人,他馬上忘了,抬起右手用力揮,嘴里出著聲兒。 紀慎語跑來:“爺爺,我差點忘了?!?/br> 梁鶴乘說:“不要緊,我等著你呢?!?/br> 紀慎語問:“我要是沒來,你不白等了?” “那說明緣分不夠?!崩项^答。 紀慎語攙扶對方朝外走,走到醫(yī)院花園,他停下看著老頭:“爺爺,我雖然幫了你,但不代表我有多善良,不過是吃喝不愁,所以同情心大于對錢財?shù)目粗?。如果我身負養(yǎng)家的重擔,有自己的難處,不一定會幫你?!?/br> 梁鶴乘沒料到他如此這般坦誠,可無論假設的情況如何,幫了就是幫了?!拔艺f的緣分不單是你幫我。”梁鶴乘問,“你上次說錢是做青瓷瓶換的,對不對?” 不提還好,紀慎語面露苦色,將青瓷瓶輾轉又買回的荒唐事兒傾訴出來,說完愁眉不展,卻把老頭逗笑了。 梁鶴乘說:“你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家怎么樣?” 左右閑著,紀慎語送對方回家,淼安巷子25號,對方讓他在門口等一等。他坐在門口的破三輪上,十分鐘后梁鶴乘抱出來一件紙箱,里面不知道裝著什么。 “這東西送你,算是我的回禮?!?/br> 紀慎語擺手:“好端端的我干嗎要你的東西,我不要?!?/br> 梁鶴乘強塞給他:“你幫了我,我也幫你,有來有往,緣分才能延續(xù)?!辈淮o慎語反應,老頭躲進大門里,作勢關門,“你留著也好,脫手或送人也無所謂,萬事有定數(shù),就看緣分了?!?/br> 門吱呀關上,紀慎語抱著紙箱發(fā)愣,走出巷口一吹風,腦中的漿糊愈發(fā)粘稠。回家后做賊一般,溜進小院鉆進房間,關窗鎖門,開箱驗貨。 箱子里塞著破布和泡沫板,層層舊報紙裹著那件東西,三十多厘米高,應該是個花瓶。紀慎語變成了頭婚新郎,洞房花燭夜剝新娘衣服,小心翼翼,不敢扯,又急著看,幾層報紙弄得他滿頭大汗。 等東西徹底露出來,他咣當坐在了椅子上。 和青瓷瓶同色的豆青釉,觸手溫潤細膩,上面的百壽紋字體各異,再看落款——蝸寄居士摹古。紀慎語胡亂擦掉汗水,他沒信心鑒定出真假,想起丁漢白,可是丁漢白已經(jīng)花三萬買了贗品,也信不過。 就這么囚在房間心焦數(shù)個鐘頭,紀慎語想起梁鶴乘說的,你幫了我,我?guī)土四恪?/br> 他那兩萬三幫了梁鶴乘,那這個東西應該也值那么多錢。 可如果梁鶴乘有值錢的寶貝,為什么不賣掉給自己看??? 一事不清又來一事,紀慎語頭腦風暴,這時外面的腳步聲令他回神。出去一瞧,是丁漢白取回了檢測報告,他緊張地問:“師哥,報告怎么說?” 丁漢白答得干脆:“仿品?!?/br> 他似乎看見丁漢白在笑:“那你高興什么?” “那瓶子雖然是仿品,但瓷片本身的確是文物殘片,不覺得有趣么?”丁漢白說著進入書房,聲音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