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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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塵應(yīng)聲轉(zhuǎn)頭,望向清涼谷門口石碑。 少年坐在石碑頂端,單腿垂下,午后晨光在他的身上落下輕薄的淡金色。 少年銜住酒壺口的唇畔向上挑起一個張揚(yáng)無比的弧度:“我這兒呢?!?/br> 溫雪塵臉色一沉,但對他的行徑未予置評。 他向來修養(yǎng)不錯。遇上看不慣的行徑,若是同門,溫雪塵自是要訓(xùn)誡一番,但徐行之與他同輩同級,他既然瞧不上,不去瞧他便是,省得給自己添堵。 然而,在與那要緝拿的鬼修狹路相逢時,溫雪塵的修養(yǎng)與風(fēng)度竟全數(shù)散去,沖動地拋下了全部隨行弟子,抵死追殺。 那鬼修實力一般,腿腳工夫卻著實了得,溫雪塵追他進(jìn)入一片綿延山巒時,已然是氣血逆行,面唇絳紫蒼白混成一片,負(fù)累極重的心臟撞在他的肋骨上,發(fā)出可怕的砰砰巨響。 饒是如此,他仍不肯停步,直到背后一股極大的力量傳來,將他死死鎖在懷里。 尾隨他而來的徐行之大聲道:“你不要命了?!” 溫雪塵發(fā)了瘋似的用手肘去搗徐行之的肋骨和腰腹,他一聲不吭地照單全收了,又將手掌覆在溫雪塵后腦上,猛然催動靈力。 溫雪塵頓覺暈眩,向前栽倒,人事不省。 再醒來時,溫雪塵身處一個山洞之中,身上披著風(fēng)陵山的素色外袍。 徐行之蹲在山洞口,折來了一堆濕柴,用靈力烘干,添柴烤火。 注意到溫雪塵起身,他喲了一聲:“醒啦?你跑得可真快,清涼谷和我們風(fēng)陵山的兩個弟子都追不上你?!?/br> 溫雪塵正欲開口,便覺心窩悶痛難捱。他佝僂下身,強(qiáng)行咽下痛楚:“他人呢?” “那鬼修?”徐行之將手中的一枚金鐘拋起又接住,“……應(yīng)該還在山中吧。師父臨行前交給我一件法器,可大可小,能網(wǎng)住方圓百里之地,也能網(wǎng)住一只蝴蝶。我方才已動用,將這百里之內(nèi)的山脈都封住了。雖說咱們的弟子進(jìn)不來,可那鬼修也逃不出去。待你養(yǎng)好身體,我們慢慢搜山便是,總能把他揪出來?!?/br> 溫雪塵一語不發(fā),扶著石壁站穩(wěn)身體,一手拄杖,一手扶墻,蹣跚著向外走去。 徐行之年紀(jì)輕輕、已生得長手長腳,他見狀不妙,背靠洞口一側(cè),左腳踏上另一側(cè)的石壁,用腿阻去了溫雪塵的去路。 “你去哪兒?”徐行之問他。 溫雪塵看也不看他,冷淡道:“不需你管?!?/br> 徐行之把他往回推了推:“休息好了再去尋那鬼修不遲。我?guī)煾刚f過,你有心疾,我需得照顧好你?!?/br> 溫雪塵凜聲反問:“那你可知道我的心疾是怎樣來的嗎?” 早在溫雪塵失態(tài)時,徐行之心里就有了數(shù):“是那鬼修?” “我父母遇害,是我親眼所見?!睖匮m每一字都咬得極恨極痛,“他只是在路過我家布施棚時,看上了我父親隨身佩戴的寒蟾玉?!?/br> “他潛入我家,掏出我父親的心,又侮辱了我的母親。我母親在他進(jìn)門前把我藏到床下,我方才躲過一劫?!髞恚赣H的血從床縫間流下,滴在我臉上。……他這么做,只是為了那么一塊價值不過千兩的玉。”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氣:“……千兩啊?!?/br> 溫雪塵瞪他。 徐行之這才察覺自己話說得太不合適,急忙舉起手來表示歉意:“抱歉,我沒見過世面?!?/br> “別攔著我?!睖匮m不想再同徐行之說話,額角隱有青筋綻出。 “你身體虛弱成這樣,遇上他也是個死?!毙煨兄捳f得直接,“……我去?!?/br> 溫雪塵揚(yáng)起手杖,一杖敲在了徐行之的左小腿迎面骨上。 徐行之不防挨了這么一擊,疼得臉色發(fā)青,抱著腿跳了好幾下。 溫雪塵不理會他,越過他出了山洞。 徐行之也不生氣,單腳跳著追上去:“哎,哎。一起呀?!?/br> 溫雪塵已無力御劍凌空,只能徒步在山林中穿梭,尋找那殺害他全家的鬼修的去向。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一邊小心避著腳下的蟻蟲,一邊跟溫雪塵搭話:“你走路挺累的,要不要我背你呀?!?/br> 溫雪塵強(qiáng)行控制住紊亂的呼吸聲,冷淡道:“不必了?!?/br> 徐行之再度搭話:“哎,你有好多頭發(fā)都是白的?!?/br> 溫雪塵略有不耐。 自從罹患心疾,他的頭發(fā)便染了幾許霜色,從來不敢有人這樣無禮地當(dāng)面提及他的白發(fā)。 徐行之叨念道:“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瓬匕酌?,何必這樣自苦呢?!?/br> 溫雪塵停下腳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叫我什么?” 徐行之為了躲螞蟻跳來跳去,頭也不抬地答:“溫白毛啊?!?/br> 溫雪塵一股無名火直沖天靈蓋,但還是搶在發(fā)作前硬生生忍了下來:“……我比你年長?!?/br> “那又如何?”徐行之說,“應(yīng)天川的周胖子也大我兩歲?!?/br> ……溫雪塵不想再和徐行之說話了。 他第一次有了話說多了會心口痛的體驗。 徐行之似是察覺到了溫雪塵的情緒,不再與他搭話,走到了溫雪塵前頭。 他一面用樹枝開道,一面碎碎道:“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fèi)力……” 仇家就在眼前,卻遍尋不著,溫雪塵心里煩悶不堪,又聽徐行之這樣言有所指,終是忍不了了:“閉嘴!” 徐行之被吼得有點懵,回頭看他,解釋道:“我是想叫你別生氣了,對身體不好?!?/br> 溫雪塵當(dāng)然知道徐行之并非惡意,然而他此時氣性已起,索性一股腦把火氣撒到了徐行之身上:“我的身體與你何干?你是什么人?配來管我嗎?” “你何必沖我發(fā)火?”徐行之畢竟也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你若是心里著實不痛快,可以去撞樹?!?/br> 溫雪塵咬牙切齒地盯著徐行之:“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會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 徐行之步伐一頓,背對溫雪塵站了半晌,便一言不發(fā)地邁步朝前走去,轉(zhuǎn)眼便把溫雪塵甩開了數(shù)丈遠(yuǎn)。 溫雪塵在清涼谷中訓(xùn)誡低輩分的弟子時,從無人敢悖逆他半句,如今比他入門更晚、年齡更小的徐行之,不僅出言不遜,還不服管教,這令溫雪塵怒氣沖頂,將手中楠木手杖攔腰抓在手中,狠狠朝徐行之后背投去,正中他肩胛骨。 楠木手杖極沉,徐行之沒有防備溫雪塵,在這一擊之下,他捂著肩膀直接跪了下去。 溫雪塵未曾料到會真的砸中他,腦中熱血正有退潮之勢時,徐行之便伸手撿起他的拐杖,爬起身來,狠狠往膝蓋上一斫,拐杖登時裂為兩半。 徐行之看也不看,把斷開的楠木拐杖往旁邊的斷崖里一丟,隨即揚(yáng)長而去。 溫雪塵差點被氣到吐血:“……你!” 失了手杖,溫雪塵更是寸步難行。 因為憶起當(dāng)年之事,又與徐行之吵了一架,溫雪塵越走越覺得胸口悶痛難受。 走不出半里路,他便靠在一株桃樹邊,抖索著手從懷里摸出止痛療心的丹藥,吞過藥后,才脫力昏睡了過去。 ……他是在顛簸中被弄醒的。 醒來時,溫雪塵正趴伏在一人背上。天色已由傍晚轉(zhuǎn)入子夜時分。 他們正在御劍離開那座山脈,剛剛還將山脈籠罩著的煌煌金光已然消去。 溫雪塵急了,一把掐住眼前人的肩膀:“停下!” 背著他的徐行之被這么一掐,差點從劍上翻下去,疼得大口大口吸氣:“要命啊你,撒手!” 溫雪塵這才認(rèn)出背著他的是徐行之,自己掐捏著的正是他被自己手杖擲中的地方。 而徐行之周身上下顯然不止這一處傷,腰、腿,胸口都有鬼火灼燒的焦痕,后脖頸上頭原本簡單敷了些山林里能尋到的止血草藥,被醒來的溫雪塵一折騰,草藥渣簌簌落了些下來,露出一處觸目驚心的刀傷, 溫雪塵面色一凜:“你這是……” “你醒了正好?!毙煨兄忂^疼勁兒來后,挑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丘,停劍落下,將溫雪塵從背上放下,又在袖中掏掏摸摸,取出那盞金鐘來:“我替你將那王八蛋擒來了,就在這金鐘里關(guān)著?!?/br> 溫雪塵愕然地看著他遞到自己面前的金鐘,好半天才發(fā)出一個聲音來:“你……” 徐行之搔搔頭發(fā):“這東西狡猾得很,生擒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擒住他后,我已經(jīng)封了他全身所有大xue,就算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足夠慢慢弄死他了?!?/br> “為何要生擒?”溫雪塵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很不自然,“師父說過,若是他不肯伏法,殺了他便是?!?/br> 徐行之又把金鐘往溫雪塵面前遞了遞,語氣輕松:“我想,我若是你的話,定然想親手殺了他報仇。喏,他就在這里頭,想報仇的話就拿去吧?!?/br> 溫雪塵一時無語。 傷痕累累的徐行之手捧金鐘,望著他笑得沒心沒肺。 半晌過后,溫雪塵方道:“他既已伏法落網(wǎng),我便不能再公報私仇?!核退厍鍥龉劝伞!?/br> 徐行之奇道:“為何?” 溫雪塵:“這是規(guī)矩?!?/br> “什么規(guī)矩?”徐行之把金鐘往溫雪塵懷里拋去,溫雪塵被迫只得將金鐘接住,“殺人償命便是規(guī)矩。我權(quán)且問你,手刃他,是否能叫你心里好過些?” “我父母亦不能回生……” 徐行之道:“誰問你這個?我問的是你心里是否能好受些?” 溫雪塵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那就去吧?!毙煨兄庵鴾匮m的肩膀,讓他轉(zhuǎn)過身去,又往他后背推了一把,“……給你一個時辰,慢慢折騰他。怎么能出氣,就怎么折騰。” 溫雪塵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相處不過半日光景,竟已習(xí)慣了徐行之這副市井小民的油腔滑調(diào)。他失笑道:“……我哪里能折騰他那么長時間?!?/br> 徐行之在附近一處巖石上坐下:“別告訴我你做噩夢的時候沒想過怎么把這人抽筋扒皮五馬分尸?!?/br> 他又遺憾道:“……我若是能抓到殺我母親的鬼修,折騰他一日一夜都嫌少??上?,當(dāng)初我年歲太小,沒瞧見那鬼修模樣。” 溫雪塵臉色微變,想起在與徐行之口角時指責(zé)過他的話。 “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會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 他喉頭微哽,咬了幾番牙,仍是沒能說出“謝謝”二字來。他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只盛裝傷藥的藥瓶,一揮袖丟入徐行之懷中:“治傷用的?!?/br> 徐行之一愣,旋即朗聲笑道:“謝啦!” 溫雪塵面頰微紅:“何必言謝?!?/br> “你人不錯啊?!毙煨兄∪テ咳崃艘恍?,訝異道,“是百回丹?我聽說在凡間,一枚便有百金之價……” 溫雪塵冷聲打斷了他:“不許私藏了拿去賣?!?/br> 被戳破小心思后,徐行之咳嗽兩聲,正色道:“誰說要賣了,只是這玩意兒實在珍貴,你還真舍得給我用啊?!?/br> “看得出來,你記仇得很?!睖匮m扭開臉,頂著一張漠然的面龐分辯道,“我可不想在你的噩夢里被扒皮抽筋。” 徐行之一愣,摸一摸自己受傷的肩膀,旋即哈哈大笑:“你放心,我從不記隔夜仇的,一般當(dāng)場就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