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中暑的癥狀慢慢緩解了，大約又累又熱，加上身體虛，她竟然沉沉睡了一覺，期間馮東給她喂了兩遍水，小姑娘一直睡到她那土布衣裳都快干了，才安安靜靜地睜開眼，爬起來怯生生看著馮東，要她的衣裳。

    馮東眼下還不知道，他從此以后就多了個meimei。這個小meimei比不得馮蕎那樣倔強(qiáng)開朗的性子，怯怯的，默默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像個安靜的小尾巴。

    ☆☆☆☆☆☆☆☆

    寇金萍當(dāng)晚就回來了，帶著馮小粉。

    寇金萍畢竟是寇金萍，那戰(zhàn)斗力，杠杠的。

    因為麥?zhǔn)?，馮蕎知道麥?zhǔn)盏木o張辛苦，下了班沒敢多耽誤，盡早回家做好了飯菜?？芙鹌己婉T小粉回來時天已經(jīng)要黑了，馮蕎正在喂豬，聽見大門咣當(dāng)一聲，只見馮小粉眼睛紅紅的，攥著兩只手，一言不發(fā)地進(jìn)了西屋。寇金萍跟著進(jìn)來，臉色陰沉，也一言不發(fā)地進(jìn)了東屋。

    這架勢，不對勁呀。

    兩頭豬還沒喂完，寇小胭接著回來了。馮蕎忙招手叫她過來，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小丫頭懨懨的，明顯不舒服的樣子。

    “你咋啦，小胭？”

    “大表姐……我，我割麥時候熱暈了，迷迷瞪瞪一下午，恐怕也不能算工分了?！?/br>
    馮蕎：……

    這倒霉孩子，這時候居然還想著工分？

    馮蕎抬手想拍拍她，一伸手兩手豬食，就笑笑安慰：“人沒事就好，你呀，也別太缺心眼兒，你才多大？干活時候?qū)W會搶著輕活干，死干的不如巧干的，記住沒？”

    “嗯，記住了?！?/br>
    “對了，我爸呢，咋還沒回來？”

    “大姑父負(fù)責(zé)趕驢車?yán)溩樱铥溩拥氖展ち怂麄冞€得裝車，恐怕要晚一會子。”

    寇小胭轉(zhuǎn)身想走，馮蕎又叫住她，用下巴指了指屋里：“小胭，我問你，你大姑跟你二表姐咋回事呀？”

    “我不知道。”小胭搖頭，小聲說道，“二表姐上午收工時候找不到了，大姑下午沒上工，去找二表姐了，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馮蕎心里猜到幾分，見寇小胭乖乖站在她跟前，就叫她先進(jìn)屋去休息。

    “大表姐，我沒事了，我跟你做飯?！?/br>
    “都弄好了，沒啥用你干的?！瘪T蕎揮手叫她走開。這個家里，馮蕎跟寇小胭的相處不好不壞，關(guān)系并不親近，一來寇小胭到底是寇金萍的侄女，寇金萍帶來的，馮蕎沒法敞開了接受她；二來她要真是跟寇小胭多么親近，寇金萍母女兩個只怕對寇小胭更加不順眼。

    馮蕎心里開始嘆氣，她快手快腳做好了飯，綠豆湯，炒土豆絲、涼拌洋蔥、辣椒炒小咸魚，還有她特意在鎮(zhèn)上買的芝麻燒餅。麥?zhǔn)仗量嗔?，村里就算日子再摳門的人家，也會吃幾頓小賣煎餅?zāi)?。然而看那娘倆的架勢，今晚不會又不能吃頓安生飯吧？

    馮蕎其實弄不懂寇金萍為啥這么反對小粉跟王振龍的事，在她看來，那倆人還是挺般配的，說不定正好是王振龍那樣憨厚“傻缺”的性子，比較能容忍小粉的驕縱任性，寇金萍這樣激烈反對，一點余地都沒有，有點叫人不能理解。

    也許，她想把小粉嫁個身份更高的？這寇金萍眼光到底有多高。

    想想小粉剛才那樣子，馮蕎竟然有些同情馮小粉了。她喂完了豬回到西屋，寇小胭正靠在她床上，估計又是怕進(jìn)了里屋惹到馮小粉，這小丫頭本能的趨利避害。

    然而馮小粉今天表現(xiàn)有點不一樣，沒哭沒鬧，里屋挺安靜的。馮蕎伸頭看了看，屋里點著燈，小粉正坐在床邊發(fā)呆。

    “馮小粉？”

    馮蕎喊了一聲，馮小粉一哆嗦，扭頭看著她，神情一松，手里掉下一個紙包來。馮蕎直覺不對，走過去想撿，馮小粉慌得一抬腳，踩住了那個紙包。

    “沒什么，你別管，反正死不了?！?/br>
    她這么一說，馮蕎反倒疑心了，索性在她對面寇小胭的床上坐下來?！靶》?，這是什么？”

    馮小粉撇嘴看了看她，不吱聲。馮蕎又板著臉問了一遍，馮小粉低著頭，慢慢抬起了腳，馮蕎疑惑地?fù)炱鸺埌蜷_一看，竟然是幾粒染成紅色的玉米粒，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這是……老鼠藥？馮蕎嚇了一跳，手一哆嗦，差點把紙包扔出去。馮蕎趕緊重新包好，攥在手里。

    “馮小粉，你弄這東西干啥呢？你可別亂來啊。”見馮小粉不吱聲，馮蕎放軟聲音勸道，“小粉，你可別亂來，你想好了，你死了可就活不過來了?！?/br>
    “你才要死了呢！”馮小粉懟了馮蕎一句，聲音悶悶的。

    第28章 小毛丫（加更來啦）

    馮小粉：“你才要死了呢。”

    得, 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算她自己犯賤，馮蕎氣轉(zhuǎn)身要走, 馮小粉卻又在身后叫她。

    “馮蕎，你等等……”

    “干啥？”馮蕎停住，背靠著門邊, 面無表情地看著馮小粉。

    “你把那個給我……”

    馮蕎揚(yáng)起手里的紙包：“馮小粉, 你到底要這個干什么？你既然沒打算自己吃, 難不成是要給你媽吃的？”

    “你胡說八道什么呀！那是我親媽?！瘪T小粉跳腳，在馮蕎面無表情地注視下，縮縮脖子, 老半天嚅嚅說道：“馮蕎，你說……這個要是吃一兩粒，不能毒死人吧？我就是……就是想嚇唬嚇唬我媽，等會子我要是吃了, 你就趕緊喊我媽……”

    哎！馮蕎一拍腦門, 心中滿滿的無力感?！拔艺f馮小粉，你還能不能靠譜點了？這東西要是能毒死人, 你吃下去還能不能吐出來？”

    “那……那怎么辦？嗚嗚，我怎么這么倒霉……”

    馮小粉上午割麥子, 故意磨磨唧唧落在后面，一離開寇金萍的眼, 就悄悄順著麥田溝壟溜了。

    那個年代, 人走不出去的, 到哪兒都得要介紹信要關(guān)系證明要糧票油票……等等等等各種票呀證呀，馮小粉倒也不能私奔，其實也沒打算私奔，她才十六歲，愛情遇到阻力，腦子里想到的就是找心上人商量。

    馮小粉其實也不清楚她媽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王振龍的父母在河邊找到他們的時候，滿臉的屈辱和氣憤，王振龍的爸爸連打帶罵地帶走了王振龍，王振龍的mama則含著眼淚指著她罵，叫她以后不要來找王振龍了。

    “我家兒子我們會好好管的，你趕緊回去吧，往后你們不要再來往了。我們家兒子又不是說不上媳婦，你媽都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了，我們王家臉上也有臉皮，我們家振龍也要臉，我家兒子我們自己管，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你自己也要點逼臉，千萬不要再來找我們振龍了?！?/br>
    馮小粉一路上茫然惶然地跟著寇金萍回了家。寇金萍一路上死沉著臉，倒沒有罵她，只是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盯著她，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洗腦：都是為你好，都是為你好，為了你將來享福，王家就是個窮鬼窮坑，為了你將來不后悔……

    其實一對小情人被找到之前，已經(jīng)初步商量好了策略，親媽唄，總歸還是疼閨女的，當(dāng)媽的能用死來嚇唬人，閨女也能用死去嚇唬她，于是一對小情侶決定：弄包老鼠藥，嚇唬嚇?？芙鹌迹芙鹌伎偛荒苷婵粗|女去死吧？

    老鼠藥現(xiàn)成的，王振龍他爸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眼下麥?zhǔn)諘r節(jié)老鼠多，家里就存著生產(chǎn)隊準(zhǔn)備的老鼠藥。于是王振龍悄悄回家拿了一包老鼠藥，怕不穩(wěn)妥還特意丟掉了一些，只留下幾粒，還專門囑咐馮小粉：千萬別真吃，你就是裝裝樣子，嚇一嚇你媽，叫她不敢再阻攔你。

    馮小粉覺得，她媽那個人，怕不是那么好騙的，實在不行就吃一兩粒，放在嘴邊上別咽下去，應(yīng)該也毒不死人，只要想法子讓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事情一鬧，她馮小粉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別人也不敢再說她什么，她媽就不敢再阻攔她的親事了。

    跟著好人學(xué)好事，寇金萍慣用的招數(shù)，她閨女也學(xué)個八.九分，琢磨著用來對付她呢。

    誰知那么快就被兩家大人找到了。下午王振龍mama的話，卻讓馮小粉開始灰心喪氣，要是王振龍的父母也開始堅決反對了，他們還能在一起嗎？她就算如愿嫁過去，也叫公婆厭惡嫌棄，這日子還能好過嗎？

    “馮蕎，你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嗚嗚嗚……”

    馮蕎不知說什么好，無語。這時候外頭咣當(dāng)一聲，馮蕎解放了似的，趕緊走出西屋，正好看到馮老三推門進(jìn)來。

    “爸，你回來了？”馮蕎迎上去，欲言又止，“那什么……嗯，爸，大鍋里燒了溫水，你先洗把臉，飯也都好了。”

    “飯都好了？她們呢？”

    “嗯……都回來了，都在屋里呢?！?/br>
    “那該吃飯吃飯。”

    家里這兩天雞飛狗跳，馮老三心里也清楚。繼女的事情他平常都不怎么管，也不好多管，不落好，至于繼女的婚事，他就更不好多管了。大概這就是親的和后的區(qū)別吧，就如同當(dāng)初馮蕎跟孔家的婚事，馮老三想把閨女嫁得近點兒，馮老三做的主，寇金萍也沒多摻和。作為繼母，當(dāng)時寇金萍就是一副“她嫁給誰關(guān)我啥事”的態(tài)度。

    所以馮老三也不再多問，他干了一天的重活，身上那汗水濕透一遍又一遍，汗淋淋就沒干過，渾身衣裳就像裹了一層鹽堿，又潮又腌地難受，哪有力氣去關(guān)心這個那個？想想屋里躺著那三個，馮老三又嘆氣，這會子他打心眼里覺著，閨女還是自己的好啊。

    馮老三打水沖了個涼，擦著臉進(jìn)了東屋，寇金萍果然又在里屋床上躺著，靜悄悄的，這次倒沒有哭喊罵人，馮老三沖床上喊了一聲：“吃飯了?！弊约壕驮陲堊琅宰?。

    三個菜，還有葷菜（辣椒炒小咸魚），青椒土豆絲酸辣開胃，涼拌洋蔥被醬油浸的十分爽口，竟然還有芝麻燒餅。馮老三一口氣喝了半碗放涼了的綠豆湯，心里忽然很不是個滋味兒，他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到家東屋西屋都是躺著裝死的，還是親閨女最疼爸，看起來自己的閨女，還得自己疼。

    “馮蕎啊，你這個月工資不還沒發(fā)呢吧，又買燒餅，又買咸魚，你還有錢？”

    “還有幾毛。爸，我平常也不怎么花錢，尋思你這幾天干活太辛苦，就拿去買幾個燒餅?！?/br>
    “嗯，身上要沒錢了，爸等會再給你一些?！瘪T老三瞟了一眼里屋，“橫豎你也都花在家里了?！?/br>
    馮蕎看著馮老三吃飯，攥了攥手里的紙包，這大熱天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爸，你先吃，我出去一下?！?/br>
    “該吃飯吃飯?！瘪T老三說，“不好好吃飯你干啥去？”

    “我去叫小粉、小胭她們吃飯?！?/br>
    馮老三：“多大功勞，吃飯也用人叫。”

    “小胭今天不是中暑了嗎，身體不舒服?！?/br>
    馮蕎隨口撒了個小謊，悄悄跑到院外，摸黑在自家糞坑旁邊挖了個坑，把那包老鼠藥埋了進(jìn)去，不放心地多踩了幾腳。她回到院子里，總覺得攥過老鼠藥的手心毛乎乎的瘆人，趕緊打了盆水，拿肥皂仔細(xì)把手洗了兩遍。

    洗完手，馮蕎走到西屋門口喊了一聲：“你們兩個，吃飯了?！?/br>
    “煩死了，不吃不吃，餓死算了。”馮小粉尖著嗓子發(fā)脾氣。馮蕎理都沒理，不吃正好，反正誰又不欠她的。

    小胭怯可憐巴巴看著她，也沒敢動，大約是怕又被寇金萍炮火波及吧，馮蕎心里一琢磨，這個情況，她自己跑去東屋，跟馮老三爺兒倆吃得有滋有味的，很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嫌疑，指不定又引燃新的戰(zhàn)火，還是別了吧。

    她回到東屋，馮老三正稀里呼嚕喝湯。馮蕎端起一碗綠豆湯喝了，動手卷了兩塊煎餅，多多的卷了些土豆絲和小咸魚，又摸了三塊芝麻燒餅。光吃燒餅舍不得，太貴了，她沒買那么多。不過煎餅也是這幾天家里新烙的煎餅，玉米兌著一半小麥，可香了呢。

    東西多，馮蕎兩手?jǐn)n在胸前抱著，抿嘴沖她爸眨眨眼，悄悄回到西屋。

    “給，你的。”馮蕎遞給寇小胭一塊煎餅，又給了她一個燒餅，“廚房鍋里還有綠豆湯，掀開鍋蓋冷著的，吃完了自己去廚房喝。”

    馮蕎跟寇小胭坐在外屋床上，把煎餅、燒餅都吃了，摸摸肚子也飽了?？苄‰倥苋N房盛湯喝，馮蕎拿著剩下的一塊芝麻燒餅進(jìn)了里屋。

    “你的，就一塊沒有多的了，吃不吃隨你。東屋還有小麥煎餅和炒的菜。”

    馮蕎把那芝麻燒餅往床頭小柜子上一放，就自顧自出去了，這時節(jié)忙死人，她得去把馮老三換下來的汗衣裳洗了。

    馮蕎洗完衣裳，自己溫水沖了個澡，就回西屋跟寇小胭說，她去二伯家一趟。

    “小胭，你先睡吧，不許占著我的床啊，你回里屋睡你的床。我去去就來?！?/br>
    馮蕎白天多買了一包小咸魚。二伯家干活也辛苦，日子拮據(jù)，飯桌上平常也沒什么菜，馮蕎白天買了兩包小咸魚，打算趁著現(xiàn)在，給二伯娘送過去。

    “大表姐，我跟你去?！笨苄‰僖还緡拇采吓懒似饋?。

    “我到我二伯家，玩一會就回來，你跟著我干啥?！?/br>
    寇小胭嚅嚅：“我、我……我跟你做伴兒，你看天都黑了，我跟你去作伴兒?！?/br>
    馮蕎無奈地撇撇嘴，戳戳她的額頭：“膽小鬼?！?/br>
    ☆☆☆☆☆☆☆☆

    馮蕎領(lǐng)著寇小胭，穿過黑咕隆咚的小巷來到二伯家門口，拍拍門：“二伯娘，你在家嗎？是我?！?/br>
    廣而告之一聲，她就站在門口等，稍稍等了一會子，二伯娘來開門了，一把扯過馮蕎：“好了，趕緊進(jìn)來吧，你二哥、三哥剛才在井臺沖澡呢。”

    “我就是怕碰巧了?！瘪T蕎偷笑，“二哥、三哥也真是的，學(xué)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在家里洗澡，他倆去西大河洗洗，多舒暢多方便，我要是男的，我整天跑西河里洗澡玩水?！?/br>
    “你三哥不去，說人懶不想走路，你二哥也不去，說洗完了走一路回來又淌汗了。就你二伯每天跑河里洗?！?/br>
    她倆隨意聊著這話題，卻不知跟著的寇小胭聽見“洗澡”倆字，小表情頓時垮了下來。

    二伯娘拉著馮蕎往屋里走，天本來就黑，后邊的寇小胭被直接忽略了。馮蕎回頭喊了一聲：

    “小胭，進(jìn)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