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兩人剛才暗處都沒看清。走近長廊,光線明朗一點,這才發(fā)現(xiàn)那條白色長裙上頭露出的脖子,與小半截肩膀上密布著粉色吻痕,在她過分細嫩的皮膚上尤為觸目驚心。 真真慌忙掏出自己的絲帕,正要往她脖子上去擋時,葛太太已經(jīng)回過頭來。 一雙媚眼微瞇著,眼神敏銳的直奔著她衣領(lǐng)以上而來。 她發(fā)了會兒呆,尚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彌雅與真真嚇得扭頭將墻扶著,幾乎暈過去。 謝擇益已轉(zhuǎn)身走進廚房,也還不知即將要發(fā)生什么。 葛太太扭頭,微笑沉聲喊道:“謝擇益——!” 謝擇益后退兩步,望進長廊,正納悶著:“嗯?” 葛太太壓制怒火,“你是膽兒肥了,還是翅膀長硬能飛,便覺活膩歪了?” ☆、〇四七 光之八 謝擇益打小便見識過葛太太的厲害,尚還不知發(fā)生什么,便已常常眼疾腿長逃至葛太太攻擊范圍外。彌雅也常笑,“魔高一丈,說的就是zoe哥這鬼精靈?!?/br> 不過這一次他倒沒先急著躲,笑得人模狗樣畢恭畢敬:“姑媽有話好說?!?/br> 葛太太手里握著笤帚,還沒及下重手,先給他氣笑了:“你叫誰姑媽,誰口頭準許你叫的?” 謝擇益裝作聽不懂,笑著反問:“仍叫葛太,讓外人聽了太過失禮?!?/br> 他話里處處給葛太太下套,葛太太也不是聽不出來。冷笑道:“你倒先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待了。” 這話講完,一頓揍是暫且免了。 真真絲巾已替她擋住大部分脖頸肌膚。葛太太回頭看她,說:“東西收拾好,便同我回去派克弄住。” 她正有些弄不懂發(fā)生了什么,看了看葛太太,視線落到謝擇益身上,問道:“謝先生呢?” 謝擇益看著她笑。 葛太太氣不打一處來。 彌雅道:“葛太,聘禮這會兒怕是都到皇后碼頭了。” 葛太太扭頭來看她,“滿世界都知道我姑娘許給你家那會兒,謝擇益人在哪里尚且還不知道。就連寫婚書那時,他也未曾有機會到場。我丫頭為了救你哥,‘先嫁后禮’,在外頭不知給人落下多少口舌。又不是將我家姑娘賣給給謝家作媳婦的,是嫁的是謝擇益這個人!”她回頭去看謝擇益:“如今你已回來。你家聘禮是到了,那么你的誠意在哪里?我怎知你不會辜負她。謝擇益,天底下沒這等好事?!?/br> “葛太教訓(xùn)的是,”他點頭。兩人中間隔著葛太太,他突然鄭重看楚望一眼,轉(zhuǎn)頭對葛太太說:“葛太。謝擇益愛這個女孩?!?/br> “每一個來這我這里求著見她的青年才俊都這么說?!备鹛宦暡恍夹?,慢悠悠扭頭看著謝擇益。 屋里兩個丫頭統(tǒng)統(tǒng)秉著呼吸。 楚望盯著謝擇益,眼睛一眨不眨。 他接著說,“我自知并非什么大人物。但會永遠以她為重,尊敬她的意愿,支持她,一生一世愛護她。” 這個男人已曾奉上過他的最高忠誠。只可惜那時他以為一身將死,必不會再有機會親吻她的手背;而在座也不曾有機會見過那一幕。 連真真身為局外人,也都為這兩人感動到眼淚直流。 彌雅忙說道,“葛太,您最最知情達理,就別再棒打鴛鴦了?!?/br> “你們一個兩個婚事是誰撮合成的?反倒到頭來我成最壞惡人,”葛太太橫她一眼,“正月里她便滿十六歲,哎……那天日子也好。長長久久,白頭偕老?!闭f完這話,不免欣慰又嘆息。接著瞪著謝擇益咬牙切齒道:“這以前,我接她住我那里。再急你也給我等到那時候?!?/br> 楚望臉上發(fā)燙,心里惶恐。民國仍舊有民國的規(guī)矩,要面子的社交圈子,尤其中上資產(chǎn)階級,婚禮比婚書有說服力;未婚先同居簡直駭人聽聞,仿佛一道巨大屏障,根本不敢僭越。 葛太太抬腳往外走,謝擇益忙去撳電梯。 楚望追上去將她胳膊挽著。 彌雅知道她要同她說家事,便與真真挽著手在后頭聊那個皇家海軍。 謝擇益身為紳士,先下樓去替女士們開車過來。 電梯里只姑侄二人。楚望突然問道:“姑媽,若是當初我不肯聽您的話,去了歐洲,您會傷心么?” 葛太太說,“你在喬公館里種種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起初我還為著你擔心,但后后來越發(fā)知道你眼界極高,那些個腌臜東西根本不入你眼,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妨礙不了你什么。即便你真去歐洲,林家那兩個反倒要在你面前束手束腳,你的日子恐怕也不會比在喬家過得差。我擔心只有一點:你從不為小事介懷,卻偏偏對斯家那小子的所有事情極其敏感易怒。等到了離島上,發(fā)現(xiàn)你對那位不更事的少爺有著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待你也還算不賴,可你兩都沒清醒交過心,便被一紙口頭婚約草草托付彼此。愛情是多美好的事情。倘若他先于你在別人身上懂得了這道理,你遠離大陸,無親無故,該往哪里去?那時我想告訴你你仍還有姑媽這里作港灣,你又肯回到我這里來么?” 她愣住。 葛太太又說:“我不擔心你身為女子便無能力頂天立地。只怕你撐不住時,孤身一人無可依傍?!?/br> 世上豺狼虎豹,兩個女人只好互相依傍。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人為愛情決然離去,不再需要她對她的傷害遠大過撇下她。 這番話,除非切身體驗過,否則絕無可能如此深切動容。 楚望臉貼著葛太太肩膀,心里感慨萬千。 這是唯一與她血脈相連,待她極好的親人。 她來到這世界,沒曾對不起誰過,唯獨葛太太待她太好,使她想起她未曾為林楚望與她母親做過什么。 比起原本那個楚望,她能做到的,大約也只是對葛太太絕對信任,并且好一些,更好一些。 她將葛太太貼更近,“我與謝先生諸多事情永遠需要您常教訓(xùn)指點著。” “句句不離謝先生,”葛太太說兩句氣話。爾后又驚疑道,“現(xiàn)下沒有外人,仍舊叫的這么生分?” 電梯門開了,姑侄兩步走出門去。謝擇益隨司機一同過來,先畢恭畢敬:“葛太請?!庇謸Q作心照不宣的溫柔微笑,“謝太太請?!?/br> 葛太太剛上車坐穩(wěn),見這小兩口眉開眼笑你來我往的,終是沒忍住被這兩小輩氣得直呼頭疼。 彌雅有話要拷問英國人,便與真真同乘后一輛車。 尚未到派克弄后花園門外,先見到一行人馬。 為首的一個花白頭發(fā)、棕黑色西裝系花領(lǐng)結(jié)的男人最為搶戲。 車停下,葛太太便下車質(zhì)問道:“大清早的,你來做什么?” 謝爵士背著手執(zhí)著藤杖,另一手理了理頭發(fā),笑容可掬,風(fēng)度翩翩,“級然系來接我鵝幾同鵝媳婦啦?!?/br> 所有人里只彌雅不嫌棄她父親中國語講的離譜。一下車便沖上去將他手挽著,“爹地,你同哥哥好久都未有見面?!?/br> 葛太太嗤之以鼻,“那么為什么不早一點,昨晚便將你兒子接走?” 謝爵士一看就是個風(fēng)流人物,這幾句話中國語大抵是他詞庫里講的最好的幾句,“小別勝生芬,級然要親親嘴,摸摸手,一抱抱嘛!” 雖說父子兩許久沒見面,一見到謝爵士,謝擇益對父親的嫌棄之情溢于言表,臉色奇差,幾乎掉頭就走。 楚望給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講的又羞又好笑,幾乎不知要擺個什么表情來面對這位畫風(fēng)清奇的公公。 這時穗細從后門出來喚葛太:“有個林太一早來電想來拜會。” “哪個林太?”葛太太納罕,轉(zhuǎn)念一想,還能有哪個林太早不來遲不來,偏在謝擇益抵家第二日便來拜訪。哼笑一聲,“正好眾人都在,若是有興趣,請進來觀瞻觀瞻我閨女那位父親的外室?!?/br> 說罷吩咐穗細,“告訴她,我只今早得空。不過你再問問她是否報錯家門,我大抵記性差了些,從前那位林太太去了以后,再不認得什么別的林太。” 一眾人進門去時,葛太太又回頭問謝爵士:“上回你家中請西班牙設(shè)計師做的胡桃木扶手椅與雕刻椅,你有無幫我送來?” 謝爵士慢悠悠回頭一仰,視線所及之處,幾位幫工正從駁車里往下卸下兩只巨大棕紅色桃心雕刻大椅。 爹地不講話時,彌雅便替他充作翻譯:“zoe哥與linzy也有一對扶手椅,同這一對一齊打作好,同聘禮一同送上島上去了。到時候放在新房里,也十分好看?!?/br> 楚望盯著那兩只椅子——人體線條設(shè)計、彎曲脊柱支撐、卷草紋扶手……外形與木材選材上并無什么突出特色,造型在這個時代也實在不夠漂亮好看。但所有設(shè)計元素,都令她想起一個在二十一世紀響當當?shù)娜嗣?/br> 葛太太一樓大會客廳已經(jīng)為這兩只椅子騰出空位。 幫工擺好椅子以后,真真盯著椅子看了好一陣,“究竟好在哪里?” 彌雅道:“聽說每一只椅子,設(shè)計時都請裸|體模特反復(fù)試坐過,坐多久都十分舒服?!?/br> 真真與彌雅在葛太太跟前雖然鬧慣了,不過規(guī)矩還是會有的。新送來的椅子,葛太太還沒發(fā)號施令,長輩跟前兩個姑娘只敢盯著看,不敢造次立刻坐上去。 楚望進屋立刻被蜜秋帶上去換衣服。 天氣急劇轉(zhuǎn)涼,石庫門洋房屋里比外頭溫度格外低一些。白色高領(lǐng)羊毛衣將脖子遮著,外頭披一件暗紅色披肩;下頭一條黑色長裙到小腿,足踝套上黑色長筒襪以免著涼。 她頭發(fā)長長到脖子根,真真帶她去老字號“長生堂”理發(fā)店絞過一次頭發(fā)。發(fā)根絞得齊齊的,尤其在頭頂扎作高馬尾時。短短一截馬尾蓬蓬的齊攏在腦后,走兩步,馬尾同她一同活潑跳躍。 從扶梯上下來時她正聽見彌雅同真真說這椅子來歷。她心里一動,連那位建筑師的名字也呼之欲出;立刻看去時,兩只極簡設(shè)計、平平無奇的椅子仿佛也放出圣光。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文物,是瑰寶?。?/br> 意識過來以后,她下樓時盯著兩只椅子眼睛發(fā)直,根本沒空看旁的任何人一眼。 自打她從樓上下來,謝擇益眼睛就沒放在別處過。見自己被太太完全忽視,也不急著生氣,兩步上前將她一把撈起來,輕輕將她放到高高的胡桃木椅子上端坐下。 接著又趁葛太太接電話沒留神屋里的空擋,眾目睽睽之下,在他太太額頭上親了一口。 彌雅與真真都將眼睛擋著,大呼:“非禮勿視!” 謝爵士微笑,一臉的“不愧是我謝鴻的兒子”。 蜜秋嗔怪謝擇益兩聲以后,又捂嘴直笑,“也虧得是謝少與我家姑娘這樣年輕貌美,無論做什么,我們都覺得好看?!?/br> 椅子大約是給高大的西班牙男模特設(shè)計的,楚望坐上去以后腳不離地,想請他此刻別靠這么近,叫人看了不好,卻也自知沒法立刻下來,只好兩腿空蕩著;仰頭去看謝擇益,無奈微笑著沖他搖一搖頭,小腦袋與馬尾一同的左右晃。 謝擇益看得心都融化。嘆息一聲,她這樣子,要什么都得給她。 這時穗細來講:“客人來了?!?/br> 謝擇益再不造次,退后兩步,正對著她端坐在對面那張胡桃木椅子上。 這椅子,楚望坐上去顯得她格外小一只,椅子卻又空又高大;同樣的另一只,謝擇益長手長腳的舒展著,卻是正好大小,甚至還嫌設(shè)計得不夠高,使得他兩腿無處自如安放。 楚望見他沖自己笑,便以為他在嘲笑自己個頭太矮。不敢當著外人與長輩的面造次,只好氣呼呼的在椅子里坐的端莊得體。 周氏與允焉走進來時,正巧看到這一幕—— 膚色潔白、氣質(zhì)極佳的混血少女與相貌極為上乘、氣質(zhì)特別的東方女孩,仿佛商量好了一般,著了兩色一式的旗袍,挽著手在二樓扶梯聊著天;兩人的容貌氣質(zhì),照如今話來講,除開“美”,還有一種稍有品味之人都能覺察得到的高級感。 向陽處敞開兩扇玻璃大門下斜靠著個花白中長發(fā)的中年男人,一身肅穆西裝卻搭配一條顏色別具一格的領(lǐng)帶;他低著頭,旁若無人的玩著一只一眼便知有市無價的精致鼻煙壺。 裝幀簡潔大方,四處布置著名貴植物故而生機盎然的石庫門洋房里頭,每一個人仿佛都是電影里走出來的。連引她進門的丫鬟,走在街上,都曾被當作過電影明星。 尤其是面對面兩張嶄新桃心椅里的兩個漂亮人。 兩人面對面遠遠看著彼此,一人笑得寵溺調(diào)侃,一人氣得齜牙咧嘴。 這是這屋里最美風(fēng)光。兩人都長得好看極了,一言一行都極為搭調(diào),再般配也沒有。 周氏頓住腳步,不由得有些納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