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葛太太首肯,“嗯,還算拎得清?!?/br> 楚望瞇起眼笑了,“小姑媽怎么來了?” “不能來么?你小姑媽我還沒給林家逐出家譜呢?!?/br> “我這不怕這一屋子人找您晦氣么。” “找我晦氣?”葛太太仿佛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就論找晦氣這事,你小姑媽我就沒輸過。” 楚望嘿嘿笑著。 “我剛有個牌局,正贏錢呢,打到一半心神不寧的,總怕林公館里出點什么岔子,出門坐了輛黃包車就來了,凍得我,”葛太太在林公館外墻上擰滅香煙,“走?!?/br> “去哪里?” “找晦氣去?!?/br> 葛太太轉(zhuǎn)身走幾步,踏上林公館的臺階。館大門還敞著,她卻去掀響門鈴,一次不行掀兩次,等林公館里那聊勝于無的兩名女傭之一終于過來迎了,她也成功吸引了公館里一眾先生太太們的目光。 麻將桌那邊圍坐的太太們打牌的手都滯了滯。喧嘩聲與笑鬧聲接二連三停下來,眾人皆往門口獨樹一幟的黑看過去。 出場很強,很有氣勢……楚望跟在小姑媽屁股后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想。 “三小姐,這位太太究竟是找誰的?”女傭也跟在楚望后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 這時鴉雀無聲的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這位從前的林三小姐,“這不是堇……葛太太么?” “她來做什么?” “她不是從家譜中除了名,還嫌不夠丟人現(xiàn)眼的?” 葛太太剛巧經(jīng)過那位說“丟人現(xiàn)眼”的大房太太身旁,慢悠悠后退兩步,干脆在她旁邊交疊雙腿坐了下來,正正衣服,笑說道:“您哪知眼睛見我從家譜中除了名?左眼還是右眼,還是找道士給您開了天眼?” 那位大太太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茬還嘴,似乎真的去思考是哪一只眼睛了。 葛太太摸了摸耳朵,嘆口氣,“既然這樣,那么就請去幫我將林俞與林斐請下來坐坐,也好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里,讓大家聽聽林家的故事,比一比竟是誰比較丟人現(xiàn)眼?!?/br> 樓上咳嗽兩聲,另一位女傭一溜煙下來了,說道:“老爺請葛太太與三小姐去書房說話?!?/br> “跟他說,我就在這兒坐著,讓他下來說話?!备鹛置嗣讣?。 女傭面露難色,眾目睽睽之下,進了書房又出來了,幾乎哀求著:“老爺請葛太太上來說話。” 葛太太這才懶怠的抬了抬眼皮,問楚望道:“你說我們?nèi)ッ矗俊?/br> 楚望眨眨眼睛:“去吧?” 楚望便又跟在葛太太屁股后頭晃晃悠悠的上了樓梯。 樓下鴉雀無聲了好一會兒,直到書房門關(guān)上,某位先生打破沉默:“都愣著做什么?打牌打牌!” 麻將聲才又嘩啦啦繼續(xù)響起來。 葛太太進了書房,隨意挑了張椅子坐下來,開門見山:“你若是不肯,老三日后在香港,就住我那兒了?!?/br> 喬太太看了看林俞的臉色,又看了眼葛太太眼色,笑著說,“住你那里,總是對女孩子名聲……有些影響吧?我若是依了,她父親也是不肯的?!?/br> 葛太太抬了抬眉毛,眼神壓得威風凜凜,“看來你對自己教導出來的閨女很是自信?未出閣,便跟我吵著鬧著要與男人私會的,胡亂撕人照片,熱臉貼著冷屁股回信的……” 對于這些事林俞也是有所耳聞的。兩人臉上俱是一訕,林俞便說道:“她說去住校舍?!?/br> “校舍?”葛太太哼笑一聲,“嬌養(yǎng)了三年,一朝便讓姑娘去住校舍?沒得讓人以為林家日薄西山,即將要沒落了。你不要臉,我們要臉?!?/br> 楚望聽葛太太數(shù)落jiejie與兄長,像大人數(shù)落熊孩子似的,故而忍笑得十分辛苦。 “你話也別說得這么難聽。你那些場子上的人來往多了,姑娘總不好一直住那里,你應(yīng)也知道?!眴烫珓窠獾馈?/br> 葛太太挑挑眉,“那你說怎么辦?” 喬太太嘆了口氣,決定想個折中的法子:“平日里住你那里——葛公館外有直達大學的班車,禮拜兩天住我那處——你有什么應(yīng)酬,也能推到那兩日去。順帶,我那處那個丫頭,周末里兩人也好一同玩在一處?!?/br> 葛太太聽完,這才以詢問的眼神去看林俞。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俞回神來,“這個主意好,我認為行得通。” 葛太太冷笑一聲,“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她一應(yīng)飲食起居,生活所費,你交給誰?” 喬太太先接話道:“自然……交給你。” 葛太太強調(diào):“與你栽培老二不得有分毫差別?!?/br> 林俞也哼笑一聲,“自然。” 葛太太笑著看了兩人一陣,起了身來,轉(zhuǎn)頭移步出門。楚望只好趕緊緊隨其后。 兩人走后,喬太太氣憤難平:“真……真是怎么會如此不要臉?!?/br> —— 楚望送葛太太到公館門口,兩人立在月色里,葛太太往公館里瞥了一眼,說道,“他們這些名門望族,最要臉。生平最怕與人撕破臉皮,也最怕遇上不要臉的。” 楚望點頭表示認可。 隔了一陣,葛太太便又說,“往后你爸爸寄來的錢,統(tǒng)統(tǒng)給你作零花錢使?!?/br> 楚望一愣。 “別拒絕。姑媽給你的,姑媽另支就是了。才多點錢?” 楚望笑道,“我不拒絕。” 葛太太嗯了一聲,“知道錢的好處就好?!?/br> ☆、〇五〇 公共租界之五 葛太太來了一陣, 將葛公館攪得烏煙瘴氣。拍拍屁股, 開開心心的就走了。喬太太泱泱下了樓來,一眾太太便捉著她問道:“她究竟來做什么?” 她被人問起來, 越想越氣, 一拍麻將桌坐下來,竟是氣笑了:“我當三姑娘竟是為什么不去歐洲, 原來是背地里有人給她支了主意。” “她能支什么主意?”太太們都笑了起來, “別平白教壞了三姑娘?!?/br> “她倒愿意,”喬太太往外看一眼,朝允焉招招手, 讓她來自己身旁坐下,“也幸得你過幾天就跟你爸爸去國外了, 省的名聲也給她帶壞了。你可別像她一樣?!?/br> 葛太太自嫁后便已名聲在外。為何還沒從林家族譜除名, 親戚們都各有各的猜想——當初楚望母親嫁進來時,帶著一大筆錢,后來這筆錢落到了誰手里, 大家都不甚清楚。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便是在這位葛太太手中。故而林家雖恨她污了家門姓名,卻又不敢與她徹底撇清關(guān)系。都說家丑不外揚,一眾太太雖看不起她, 遇到外人問起,卻是爭先恐后的要聊起她,唯恐落人了人后,使人顯得與這位葛太太關(guān)系沒那么密切。 送葛太太走后, 楚望知道屋里大約是個什么樣的情形,倒也沒有立刻回去林公館去看那一眾人的臉色。故而林梓桐回來時,見她還立在外面,便問道:“在這里做什么?” 楚望笑著搖搖頭,他倒也不多問。 進了公館去溜達了一圈,接受一眾太太們的盤查,過了一陣又出來了,問楚望道:“言桑呢?” “給我氣走了?!背舯诳戳艘谎?,“回家了?!?/br> “怎么就氣走了?” “剛告訴他我不去歐洲。我還好奇呢,怎么這兩日都沒人告訴他?” 林梓桐笑了,“最近兩家家中都忙,父親沒什么機會來往。突然得空見你,你就告訴他這個噩耗。不去安慰一下么?” 楚望盯著地面,“他氣的是我不去歐洲這個結(jié)果,與原因無關(guān)。不希望我去歐洲的人,自然我說什么他們信什么,甚至還會幫我解釋開脫。他想要我一起去,不論我給出什么理由,他總會找到理由駁斥。我再去舔著臉掀斯公館門鈴,恐怕也不肯見我的吧?” 來上海之前楚望就想過,別人給出的種種不宜于去歐洲的理由,什么文化不同,醫(yī)療不同,病了沒人照顧,等等……她自己都能想到諸多解決辦法,更遑論言桑。 至于那位周氏,在馬賽碼頭下船后,直接帶著徐教授的信,與言桑一同前往英國,自然能與他們錯開。 這些理由,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更不可能說服一心想讓她同去歐洲的言桑。 真正使得她下定決心不去歐洲的是徐少謙的信。說起來,該去的地方她都去過,該學的她也都學過,除了徒然多耽誤兩年時光,一切從頭來過,沒有任何意義。 “軍閥混戰(zhàn)雖在今年結(jié)束了,祖國未來卻會開始長達近二十年的內(nèi)憂外患?!薄拔乙粝聛韲L試一下自己能做什么?!边@么講給他聽,他能信么?楚望自己都不信,甚至還覺得很好笑。 “不肯見你,總不能我也不見吧?”林梓桐聽完笑笑,往草坪上走幾步,回頭說,“走。” 林梓桐闊步穿過草坪,楚望小跑著跟在后面。兩兄妹到了斯公館外,一氣掀響門鈴,讓女傭去請斯少爺,就說隔壁林少爺請斯少爺下樓說兩句話。 斯言桑開了門來,見到兩人,卻不看楚望,直截了當問林梓桐:“她究竟為何不去歐洲?” 林梓桐笑道:“你怎不問問我為何不去歐洲?” “我又不是許四小姐,關(guān)心你去不去歐洲做什么?你一邊去,楚望,你過來,”斯言桑將林梓桐拉到一旁,問道,“真的不去歐洲?” “真的不去,”楚望點頭, “我給出什么樣不去的理由會使你開心一些?” “即便你說祖國危難當頭,救國非你不可,我也不會開心?!?/br> “那我該怎么辦?” 三人俱是沉默了好一陣,接著他仿佛妥協(xié)了一般,問道,“那么我也不去,行不行?” 楚望搖搖頭,“不行。” 斯言桑頗為無奈的笑了,平靜反駁,“那我該怎么辦?” 林梓桐也頗為無奈,“沒人關(guān)心一下我為什么不去歐洲么?” 另兩人皆是異口同聲:“沒有。” 沉吟片刻,楚望道:“言桑,我知道如今歐洲有許多好處:科學,教育,工業(yè)……是如今國內(nèi)遠遠比不上的,也因此許多留學生擠破了頭也要去。于我而言,歐洲還應(yīng)該有你,可以去斯普雷河吃冰淇淋坐游船,周末一同坐車去凡爾賽郊外……我不是沒有認真思考過。思考的結(jié)果是:歐洲留學于我,曲折困難,收獲少;香港風雨順,收獲多。故而,香港優(yōu)于歐洲。對你卻正好相反:我可以毫不懷疑的說,你應(yīng)當在歐洲完成學業(yè)。所以即便婚約使得我們兩未來系在一起,也并不意味著,要為此昏聵的做出不明智的選擇。我不該為你改變既定前程,你也不應(yīng)該?!?/br> 見他不答,楚望又接著說:“你要說我理智過頭也好,太過冷漠也好。你若能給我一個更優(yōu)解來說服我與你同去,當然更好。但我想你其實也認識到了——并沒有。你若執(zhí)意要做一個浪漫主義者,那我只好做清醒的那一個。除了這兩年暫且不能在一起之外,還有別的缺點么?兩年而已,我依舊在香港等你回來。” 他睫毛垂下來,幾乎要看不到眸子。隔了陣,他只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斯公館大門關(guān)上,只留了兩兄妹站在門外。 楚望苦笑,“他依舊還在生氣是么?!?/br> “是的?!绷骤魍c頭,“興許這次是生自己的氣。” “那么你為什么不去歐洲呢?”楚望反問道,“父親想必一開始也想帶你同去的。” “以我這些年所學,去歐洲的意義,不如留在中國意義大?!绷骤魍┬Φ?。“五四之后,某日去紹興書店看書,知道政府貪污昏聵,人民貧愚饑?。煌鉃┎萜荷稀袊伺c狗不得入內(nèi)’,外國警察在租界毒打人力車夫。中國政治沉疴不起,人人都想‘到國外去’。諸多救國夢里,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也有吏治救國,軍工救國……一個國家左右支絀,革|命與救國之爭永難休止。同學都想到國外去,學成之后‘改造國家’,‘復(fù)興民族’,那么我做留下來的那一個,倘使革|命失敗了,便為國家戰(zhàn)死疆場也值得?!?/br> 楚望點點頭,表示明白。 中國近代的留學史,可以說是半部中國近代史,另外的半部,留在國內(nèi)從政從軍。 “所以有了三年前過年時那首詩么?” “無復(fù)思千里,挑燈看山河?”林梓桐道,“今天你能講出這番話,允焉是決講不出來,甚至我都都十分佩服。三meimei的思想見解理智深刻,大哥十分欣慰。本想勸你切莫將家中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但現(xiàn)在看來,不必我說,你也決計從未將她們看在眼里過,那么我也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