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不能養(yǎng)患

    高據(jù)提起被子抖一抖, 給江先生蓋上, 將外間榻上的矮桌取下來，鋪了自己的鋪蓋，再看一回江先生，走到外間躺下了。江先生攤平了四肢, 舒舒服服躺著，忽然問道：“今天的事，都看明白了？”

    黑暗里，高據(jù)過了一陣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br>
    江先生帶著nongnong的酒腔：“這樣對你好！學(xué)著點兒。不以為做幕僚的，就是給東家出主意，還要學(xué)。做得人上人, 必有過人之處。咳, 傻子當(dāng)然有，終歸是少的，多少有些可取之處的。譬如娘子對你jiejie，你們能不喜歡嗎？”

    高據(jù)爬了起來，取了茶壺茶杯, 作斟茶給江先生喝的樣子進(jìn)了內(nèi)室，邊喂水邊說：“那不能, 我們不是沒良心的人。然而先生教過我，做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要做絕，這又……”

    江先生喝了半杯茶，罵道：“蠢東西！要看什么事, 要看什么人。已是對頭了，難道要等他翻身，可憐也要等他翻不了身再可憐。對自己人，當(dāng)然要留余地了。坐下來，我看你就沒看明白。”

    江先生想了一下高據(jù)的經(jīng)歷，覺得這學(xué)生是受了幼年事情的影響，耐下心來給他講：“先說你的事情，為什么待我更優(yōu)厚，叫我養(yǎng)學(xué)生，不是給你發(fā)月錢？這叫一道歸一道，于我，是不與我搶學(xué)生，我不是教一個‘府里出錢養(yǎng)的人’，是專心帶自己個兒的學(xué)生。

    于你呢？專心跟老師，不用你顧忌這個、顧忌那個，萬一因府里與我生了嫌隙，反而學(xué)不好。等你學(xué)成了，出師了，要覺得你合用，再聘你。這是為你前程著想，不是為了顯擺人家自己個兒善心。只有小家子氣的，才會有什么好事都想落在自己頭上，恨不得頂著全天下所有好名聲，給出去一文錢天下人都知道了，夸她是好人。

    以后吶，要做我這一行，第一就不能跟小家子氣的東家。胸襟寬廣的，前途都不會差，氣量小的，你給他道登天梯，他也要摔下來的。人全靠一口氣撐著的，氣量小的，天生眼皮子淺。懂了嗎？”

    “是。”

    “你jiejie的事情，與我現(xiàn)在給東翁做的事情，是一個道理。事不可做絕，做絕了也不能將話說絕。明天回去了，告訴你jiejie，娘子不管她經(jīng)營上的事兒，可大面上的賬，絕不可對娘子說謊。告訴娘子了，娘子心里有數(shù)，自然會為你們著想。你要瞞著掖著，說樣樣都好，娘子也以為樣樣都好，管你要出息的時候，拿什么給她？也不能說不好，真不好了，關(guān)了鋪子算了！不能拿東家當(dāng)冤大頭。說實話就行?！?/br>
    高據(jù)想了一想，道：“明白了。”

    “做事呢，第一不是搶先下手，而是第一眼挑出什么要緊，然后再下手。好比讀書做官，第一不是讀書，是得知道考試考什么。如今考文章，你不念《論語》，跑去讀佛經(jīng)，念得再好，只好剃個光頭，頂天了做個方丈。你說，都要讀書做官了，還不知道讀什么書？啊，世上就有這么蠢的人。

    做咱們這一行的呢，也是一樣，第一不是什么錢糧刑名，是長眼。挑對東家，挑對要做的事。跟個爛泥扶不上墻的，你有百般本事，也擦不干凈他的屁股！”

    高據(jù)聽得入神，待要問時，卻響起了江先生的鼾聲。放下茶來，給江先生掖掖被子，踮著腳尖到外間躺下了。

    第二天聽到動靜，早早起來。江先生已經(jīng)醒了，垂著腳坐在床沿上。高據(jù)一面穿衣，一面喚小廝進(jìn)來伺候。江先生扶著頭道：“老了，老了，以后不能再這樣喝了?！焙孟裢祟^天晚上說的話一般。

    看到高據(jù)，江先生說：“起來了就跟我吃個飯，趕緊回家去。唔，去把我那邊柜子打開。地上那個，黑漆的。對，就那個，拿那個有抽屜的小箱子出來。”

    高據(jù)取了箱子，遞給江先生。江先生扶著頭：“第三個抽屜，里頭有丸藥，帶回去給你jiejie吧，路上興許用得著?！?/br>
    高據(jù)鄭重謝了江先生。江先生道：“行啦，去吧。”

    高據(jù)回到家里，將江先生的藥轉(zhuǎn)交給高英。高英笑道：“巧了，娘子也給了我些藥好路上用，這一樣卻是沒有的。正好補(bǔ)上了?！?/br>
    高據(jù)道：“這是先生自己配的，有用的?！庇謱⒔壬脑掁D(zhuǎn)給高英聽。

    高英道：“你們聰明人說話做事可真麻煩，彎彎繞繞的回來了，還不是一個意思？爹在世的時候不就教過我們的？老老實實的做人，總不會吃虧的?！?/br>
    高據(jù)冷笑道：“還沒吃過大虧呢？”

    高英道：“我說不過你，老實又不是傻子，咱們那是不走運?，F(xiàn)在時來運轉(zhuǎn)了，還是老實些好?！?/br>
    高據(jù)也不想這兩天的時間都浪費在與jiejie爭執(zhí)上，不再提這個話，只問高英準(zhǔn)備得如何了，又要跟她去看準(zhǔn)備好的貨，又說：“那些伙計們，我請他們吃個酒吧？”高母也是這個意思：“還是家里有男人出頭好。娘子那天不是也說了，叫你挑幾個得用的來，就不用你自家東奔西走的，你也辛苦，我也懸心?！?/br>
    嘮叨了許久，高英只管聽著，也不說話。誰不想安逸著過呢？可看看她爹死后這一家子的經(jīng)歷，高英就不肯閑著了。哪怕路途對女子并不友善，她也要咬牙撐下去。

    高據(jù)將伙計見完了，套出了人家祖宗八代，才放心讓jiejie跟人家上路。回來便想觀察一下，江先生等閑不這么拼命夸人，但是這幾天將娘子夸得不行，必有什么緣故。

    不意江先生忙著做賬，忙著做秋收后租稅的事情，整天泡在文書里，幾乎沒有別的舉動。程素素那里就更安靜了，因江先生回來了，高據(jù)連文章都不能送到后宅去給她點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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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年景不如去年，如何做賬，是個大學(xué)問了。去年要報得好看一點，一是謝麟需要政績，二也確實是豐年，謝麟一番整頓，確實出了成果。

    今年則不然，天旱，雖然最后下了雨，到底收成不如去年。再則欽天監(jiān)等給謝麟的信里寫得并不樂觀，沒有成災(zāi)，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明年的年景。要為明年做預(yù)備。明年年景好，皆大歡喜，繼續(xù)不好，還得愁。

    鄔州不似程犀如今的轄地，有香料等出產(chǎn)，鄔州的特產(chǎn)既不成規(guī)?？梢杂写罅康氖杖雭頁Q糧，地方也不在交通樞紐，有往來客商。還是要靠產(chǎn)糧。

    江先生除了權(quán)衡鄔州，還做了另一件事情，讓王瑱等商人去鄰州經(jīng)商時，收集了鄰州的情報。如果大家都災(zāi)著，鄔州就也報個災(zāi)，多截留一些糧食在州府。如果大家都好，那就少報一點。無論如何，都要壓四鄰州府一頭。

    這樣的時候，程素素就更不會再生事了。每日里，她就寫寫字、讀讀書，拿著謝麟的舊筆記，做一做舊題，再研讀謝丞相文稿，研究邸報與京城的消息。其次才是關(guān)注府里的情況，尤其是謝麟的生活情況。

    她得做出個悠閑的樣子來，太鬧騰了，顯得州府不關(guān)心百死活，只會尋歡作樂。一旦有什么災(zāi)情，容易被引導(dǎo)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太緊張了，又會人心惶惶。

    程素素也就抽個空，隔幾天去趟道觀，有時候也去寺廟。出行的時候即便騎馬，也不縱馬狂奔。偶爾也乘車，帶著仆婦去上個香。盤龍觀也去，銅佛寺也去。

    她先去的盤龍觀，觀主見到她，露出見到救星一樣的表情來：“沒想到娘子還會再來?！?/br>
    程素素奇道：“我怎么就不會來了？”

    那觀主迎過來，陪著且行且說：“銅佛寺香火極旺，幾乎要壓了那邊那個破廟了?！彼c慈悲寺和尚是老對頭了，沒想到弄到最后，一起被個銅佛寺給欺負(fù)了。

    “做道士要厚道。”

    “不是貧道背后說人長短，這銅佛寺興旺得蹊蹺，真得小心。那個圓信，人都說他方正，可他辦的那個事兒，不定怎么男盜女娼呢?！庇^主也是憋屈得狠了，幸虧是今上崇道，但凡皇帝略沒那么癡迷，他是絕對干不過銅佛寺的。

    這怎么行？！觀主對圓信忌憚已極。

    程素素站住了，問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話不管和尚還是道士都得信守的。”

    觀主急道：“那別是個走旱路的吧？”

    “呸！”盧氏趕緊啐了一口，護(hù)著程素素要帶她走。

    觀主道：“真的，他不沾女色，可收了些精壯男信徒，還親自指點呢?！?/br>
    程素素噴了：“話不能亂講的。難道要他拐騙良家婦女來自證不成？胡鬧?！?/br>
    觀主道：“反正，我看他不像好人。娘子想，道家的，貧道熟。禿驢家的事兒，貧道也與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也不生。就沒見過這樣兒的?！?/br>
    “你該多打會兒坐，靜靜心了。”

    程素素不再理會觀主對銅佛寺的評語，三清前敬過香，問觀主：“今年香火不如往年？”

    觀主灰溜溜地道：“今年收成不大好。秋收后，正是倉滿庫滿的時候。布施得多不多，就看他們收成好不好?！?/br>
    程素素嘆道：“冬春要艱難啦。”

    觀主道：“我們也施粥的，娘子知道的?！?/br>
    “銅佛寺呢？”

    “他們往年自己都吃不飽，今年……聽說吶，有人寧愿自家吃不飽，也要舍米給他們?！?/br>
    “是嗎？那倒要去看一看了?！?/br>
    觀主本來是給銅佛寺上藥眼的，不想竟給對手引路，頓時目瞪口呆。

    程素素一笑，也不立時就去。辭別了觀主，回到府衙，先將今日從觀主那里聽來的事情告訴謝麟：“本想安安靜靜的不招惹是非，事情偏湊了過來。是不是覺得銅佛寺更有意思了？”

    謝麟捏捏鼻梁：“是呢?！?/br>
    “我再去看看？”

    “不要自己去，約鄒家娘子同去嘛，他們家的女孩兒就罷了，哪個女孩兒都甭帶去?！比绻梢?，謝麟還不想自己老婆去呢。

    程素素捏捏桌角，繃著不肯笑：“好?！?/br>
    “一定要小心的?！?/br>
    “只要你的事做好了，鄔州平安，我就平安。”

    “知道，”謝麟聲音淡淡的，不經(jīng)意地道，“自己不要去探問銅佛寺的事，看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才沒那么多好奇心呢，盤龍觀一準(zhǔn)兒比我更想知道?！?/br>
    “他們也不頂用。還不如尋別家和尚呢?！?/br>
    程素素挑挑眉：“那算了，不去了。和尚也沒什么好看的?！?/br>
    “那就不看，也沒什么?！边@才是謝麟的真心話。僧啊道的，有什么要緊？業(yè)余生活打發(fā)時間而已，如果不是有一個崇道的皇帝，大家花在僧道身上的時間只會更少。

    程素素又窩在了府衙里，給親友們寫信互致問候。待到謝麟這里處置完今年要押解的糧草銀錢等事，衙門上下都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卻接到王麓的貼子，邀她同去盤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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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麟扼腕，原本閑了下來，他還想跟媳婦兒一起逛街的呢。因周邊的州府收成比鄔州更糟糕一點，謝麟在江先生的幫助下，既留了些庫存，又將自己的業(yè)績做得好看，心里正美。不在這個時候跟媳婦兒秀一秀，要什么時候？

    眼下得先放人。

    王麓看起來比之前成熟了些，見到程素素就笑了：“果然，我就知道，到觀里來邀你就對了，換了旁人，都不樂意?！?/br>
    “怎么？”

    “她們還是愛去銅佛寺，真是奇了怪了，居然還這么愛去！圓信此人，心機(jī)很深吶?！?/br>
    “看看吶，又不少塊rou。也只是看看而已?！?/br>
    “這么討厭，不愛看的?！?/br>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盤龍觀。毫不意外的，觀主這次又向程素素爆了新料：“官府這會兒得征役伕押解糧草銀錢、修水渠啦，可聽說，他們都不愛去，寧愿白給銅佛寺干活，修新廟！還自帶干糧，還給廟里布施。這不是跟官府搶人嗎？”

    王麓皺眉，對程素素道：“這可不是好事兒?！?/br>
    程素素對觀主道：“這事我可管不著?！蓖趼从杂种梗趟厮貙λ龘u搖頭，此事確不是她能下令管得了的。現(xiàn)在也確實是需要些精神鴉片的，但是不能讓圓信再坐大了。程素素對觀主道：“一個外來和尚，將本地僧道都比了下去，還好意思告狀吶？想辦法呀。”

    觀主哭喪著臉：“怎么會沒想呢？又是施粥，又是贈藥的，可他們吃完我的飯，有了力氣，跑禿驢那兒修廟了?！?/br>
    程素素道：“知道了?！边@就不大妙了呢。

    王麓也無心再在道觀里游玩了，回程擠上了程素素的車，低聲道：“這個圓信，有些邪門了?！?/br>
    程素素道：“別亂說話?！?/br>
    “當(dāng)時我鬼迷了心竅，現(xiàn)在想想，他不像走正道的人呀?！?/br>
    “只要他沒有犯法，就不能因喜惡而處置他?！?/br>
    王麓郁悶地道：“是啊……哎，叫這事兒弄的，我還有件事忘了說了。家里，叫我回京過年呢。以后，怕難再見了?！?/br>
    程素素一怔：“難道？要說恭喜了？”

    “誰知道呢?！?/br>
    “也未必就見不著了，以后的事情，說不準(zhǔn)的。什么時候動身？”

    “哥嫂的意思，等他們備好了年禮，我跟著一塊兒走，人多，好有照應(yīng)?！?/br>
    “那約個日子，我這里的人也一道走，更有照應(yīng)了?！?/br>
    王麓這才笑了一下：“那更好了。只盼著能下一場雪，咱們痛痛快快的吃酒賞雪才好呢?；氐骄├?，再想這么愜意游玩，可就沒有了?！?/br>
    “那我備好了酒等你?！?/br>
    “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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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王麓說話時輕聲細(xì)語，回到府里，推開書房門的瞬間，程素素表情就嚴(yán)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