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為什么對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這么刻薄？！告訴您了，您就會護著他了？就會將毒婦正法了？您還是會瞞著、掖著，叫阿麟忍下來！您這祖父做得……可真是好！”

    “這個祖父，不止有一個孫子，他有一大家子！酈氏敢動手，你二哥就清白嗎？長子長媳已經(jīng)不在了，再讓次子夫婦喪命？你要我面對兩房互相仇視的孫子嗎？誰都有動惡念的時候……”

    “您對阿麟可沒有這么寬容！”

    謝丞相眼中微有失望：“我對你也很寬容，我要重用誰時，才會考察嚴(yán)苛。不睦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嗎？阿麟十歲就與你二哥一家起沖突，這樣好嗎？一家要和睦，就要忍許多委屈，包括忍敵人、仇人，今天的仇人，明天未必就還是仇人了。剪了羽毛的仇人，飛不起來?！?/br>
    謝漣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低聲吼道：“那個毒婦可一直沒停手?。。　?/br>
    “所以，她要死了?！?/br>
    “哈？現(xiàn)在就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不睦’了？”謝漣發(fā)誓，要是謝丞相不把酈氏明正典刑了，他搶了這證據(jù)就去京兆府告狀去！什么臉面都不要了！這事不能忍！

    “我生下來沒多久，阿姨就死了，承蒙阿娘不棄，將我撫養(yǎng)長大?？蛇€是有人說我不吉利，說我生而克母。是大哥護著我，手把手教我寫的第一個字，我不會讀書，是大哥不厭其煩指點我。成婚后，我們夫妻都氣性大，是兄嫂安撫的我們……他們就留下這一個孩子，這一個孩子！”

    謝漣哭得撕心裂肺，還不忘閃電般出手，從謝丞相面前搶過了證據(jù)。

    謝丞相微哂：“對，一個，孩子。”

    謝漣抹抹眼睛：“要不是有大哥大嫂在靈之靈庇佑，阿麟自己也爭氣，這會兒一家三口就在黃泉團聚啦！當(dāng)然您還是有您的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廢物，我們都是廢物?！?/br>
    “看出來了?！?/br>
    謝漣一噎：“我就是廢物，也要那毒婦身敗名裂！誰都別想攔著我?！?/br>
    “所以，這是你查出來的。”

    謝漣：……

    謝丞相緩緩地告訴他，這份證據(jù)呢，是半偽造的。當(dāng)年事發(fā)之后，謝丞相與酈樹芳都出手了，酈樹芳滅了一個口，謝丞相找到了吳二。私刑逼問了吳二真相之后，謝丞相找了個道士，給吳二做臨終懺悔?；钊耸菚目诘?，死人就不一樣了，臨終懺悔更不好改。

    謝漣：……您可真會玩！忍不住問道：“您到底要阿麟怎么樣??？”

    謝丞相道：“他該在阿鶴出門之后，自己也帶人出門，頂好是我這里、或者是你阿娘那里得用的仆從跟隨——這不難，他沒了父母，向祖父母要人名正言順。沒有也沒關(guān)系，只要在阿鶴受襲的時候救下阿鶴——只要沒打死就行、死了也沒關(guān)系，拿住賊人——這不用他自己動手。送到京兆府，我也算他合格。拿回家里來問明，是最好。無論送到哪里，問出真相，不難?！?/br>
    “然后呢？”

    “當(dāng)然是原諒她啊！”

    謝漣懵了好一陣，才明白謝丞相的意思——拿這兇手刷自己的聲望。

    “這……”

    謝丞相道：“如何？”

    “可是……”

    “一家人，斬不斷的血緣，要比對外敵還要謹(jǐn)慎小心。我八十多歲了，你們能不能讓我放心些呢？你以為這么大的家族，是吃素長出來的？！每年冬天，京城施粥的人那么多，乞丐貧民捧一碗稀粥，都要叫一聲善人長命百歲、公侯萬代。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因為幾畝薄田被善人兼并之后淪為乞丐的呢？走走走！看著你就心煩！”

    謝漣抱緊了裝證據(jù)的盒子：“不管里面有多少偽君子，大哥總是我的好人。”

    第二天揣著證據(jù)到上房——對長兄的敬愛孺慕戰(zhàn)勝了對這一地雞毛的厭惡，他還是來了。沒想到酈氏這毒婦居然還敢血口噴人污蔑大嫂！媽的！去死吧你！

    ————————————————————————————————

    謝漣眼睛能滴出血來，一字一頓將證據(jù)說了：“沒想到吧？居然還有人會關(guān)心當(dāng)年的事情！更沒想到這東西能重見天日吧？！我……我……找了很久……才、才找到的?！弊詈笠痪湔f得磕磕絆絆，因為內(nèi)容太驚人，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口氣的怪異。

    酈樹芳腳下一頓，酈氏辦事不利索，走脫了一個無賴，他也很擔(dān)心了一陣子。然而謝丞相將謝源放到外地做官、讓謝麟去守孝，無賴久久不曾露面。等謝源回來，一切風(fēng)平浪靜。他也就以為無賴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螻蟻一樣的生命，并不值得太多關(guān)注。

    謝丞相與葉寧都看了證據(jù)，謝丞相也一反“一大家人要整整齊齊的才好”的和睦理論：“居然如此狠毒！哪怕是個外人，滅人后嗣也是要從重的！何況……混賬！枉我還以為你們只是愚鈍，仗著輩份高些給侄子擺譜！阿麟是正子嫡孫，是以后要掌家的人，他要關(guān)愛家人。我還責(zé)怪他對你們不夠恭順，故而對他多有苛求。老天！老天！為何這般對我？！叫我被蒙蔽這許久！酈樹芳！你當(dāng)年是如何挑剔我阿麟的？你說！這毒婦是你掌珠！她的兒子也是我孫子，我不疼孫子，你還要外孫。你們便是這般對我？！”

    謝漣目瞪口呆，這他媽也行？！

    眾人一齊來勸慰謝丞相。李丞相道：“老前輩，老前輩，且收悲聲，不要傷心過度了。芳臣就快回來了，祖孫倆，有什么話說開了就好?！比~寧等都勸著他，一意要把酈氏扭去問罪。

    酈樹芳見狀，急要回去想對策。這就是開戰(zhàn)了，對著整黑材料、寫自辯狀，處理不能見光的東西，挖別人的黑料，說服皇帝，找同盟……等等等等，他可不能陷在謝家！

    才抬步，就被程素素給攔住了：“說了給你，就給你，回去咒我吧！你們害死了我婆婆，還要害我官人，咒我也是舉手之勞了，別嫌累，勤快點?！?/br>
    這東西不能接！酈樹芳抬手將托盤推開，東西灑了一地。程玄跳了起來：“你作死！”

    李丞相、程素素、趙氏，一齊攔他：“下手輕點！”、“住手！”、“別打死了！”

    總算救了酈樹芳一命。本該將酈氏帶走，防著謝家做文章，被程玄一鬧，女兒也不要了，自己逃命要緊。怕碎的酈樹芳飛快地離開了，他不敢賭程玄會不會真的殺人。

    小青跪地上揀托盤，米氏等都急得要命，一齊來幫揀頭發(fā)。程素素道：“拿掃把掃一下嘛，這么……”話沒說完就被趙氏堵了嘴。

    李丞相道：“老前輩，這國法家事，我已知曉。此事恐非一日能夠說得清的，但有召喚，我無不至。還請老前輩善自珍重?！?/br>
    謝丞相老淚縱橫，拉著李丞相的手：“成三吶！丟人??！”

    李丞相低聲道：“查明隱患，不算壞事?！?/br>
    又說了幾句，李丞相便先告辭了。他很放心將程玄夫婦留下來，程素素肯定不會讓他們吃虧的。

    接著就是家里的事務(wù)了，葉寧與程玄因與之相關(guān)，獲得了圍觀的資格。

    謝侍郎果斷地建議：“這樣毒婦，不能再留在謝家！”

    離婚吶！死了丈夫還能怎么的？那也得離！鬧到這個地步，謝家“一團和氣”的形象沒了，損失了這個形象，就要盡可能多的獲得些什么。比如，把不安定因素都轟成渣掃出去。再比如，要把大家的“失查”也給推到酈家太狠上頭。

    再有，與酈家結(jié)仇了，就要趁這個事兒，把酈樹芳也給踩下來，不流放他個三千里，也要他永遠翻不了身，子子孫孫都翻不了身！三代之后，誰還記得酈家也曾風(fēng)光過？

    林老夫人發(fā)令，米氏與方氏主持清理家務(wù)，酈氏要先看管起來，防她自盡。二房諸人都被關(guān)在原來的屋子里，不許進出，二房的仆人等也看好。將酈氏的嫁妝等清點出來，封存。

    謝鶴也被叫了來。謝源的喪禮只能匆匆結(jié)束，謝侍郎去找?guī)讉€幫閑的族人看著，暫定明日下葬。

    各房歸各房，男人留下，女眷回去閉門不出。長房因謝麟沒有回來，謝丞相示意程素素也暫時留下來聽一聽，趙氏萬分擔(dān)心，程素素卻讓小青：“帶老安人去我房里歇著?！?/br>
    趙騫又被叫了來。

    謝丞相道：“酈樹芳回去就要召集黨羽了，要快些拿出章程來。”

    趙騫已為謝丞相擬好了具本的草稿，葉寧當(dāng)仁不讓地表示會與謝丞相同進退。程玄，程玄依舊當(dāng)壁花。謝侍郎也參與謀劃：“那幾頁紙恐怕還不是鐵證?！比~寧道：“做敲門磚足夠了！”沒有鐵證，不會去搞鐵證嗎？經(jīng)手的難道個個都是鐵嘴鋼牙不吐一字？不能夠！

    謝丞相是胸有成竹的，當(dāng)年事后，他調(diào)查過事件，酈氏、謝麟都不是什么好鳥，一點也不懷疑酈氏是被冤枉的。沒影的事都能辦成鐵案，何況確有其事？謝丞相能調(diào)動的資源，比程素素何止百倍？程素素只能蠶食，謝丞相卻可鯨吞。

    議到最后，程素素才滿面愧疚地說：“阿翁，還有一件事情?！?/br>
    謝丞相點頭示意，程素素道：“那個人死有余辜，可是大嫂是謝家名媒正娶來的，幾個姐妹終是謝家骨rou，不能讓外人作踐了?！?/br>
    謝丞相微笑道：“不錯。阿麟回來，要他去辦吧，他也快回來了?！?/br>
    “是?！?/br>
    “那就這樣吧，各安其位，去做事吧！”

    眾人都動起來，程玄想了想，問女兒：“我去觀里？”

    “哎?！?/br>
    “那你娘留給你吧。”

    “好?！?/br>
    程玄伸出食指，點在女兒額頭，畫了個鬼畫符，又掏了張黃符給她：“帶上，不許胡說八道了?！?/br>
    他難得正經(jīng)，程素素也老老實實接了，謝漣道：“程親家，這邊走。”親自將他送出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程素素已知趙騫是謝丞相心腹，便也不避他，在謝丞相面前跪下了：“阿翁，我自作主張，做錯事了?！?/br>
    謝丞相擺擺手：“你做得不錯。難道謝家能與旁門左道連在一起嗎？這是必要駁回的。誰也不知道你四叔居然能找到那些，你這就很好啦。”

    “我當(dāng)時氣上頭，自作主張。沒稟告長輩是不應(yīng)該的，沒留后路太魯莽?！?/br>
    謝丞相臉現(xiàn)笑意：“回去歇息吧，阿麟也快回來了，下面的事情，就先交給我們吧。”

    “是。阿翁，鬼神之事，絕不能沾的！”

    “知道?！?/br>
    “不！當(dāng)年我大師伯……”程素素落下淚來，“自己沒惹事兒，還是這樣沒了。鬼神直說，虛無縹緲，斷不能沉迷，頂好一點兒也不要沾，反噬起來太可怕。謝氏禮樂之門，別人說什么福澤綿長報應(yīng)不爽是別人，自己人是絕不能有這種僥幸之心的?！?/br>
    謝丞相嚴(yán)肅地說：“是這個意思！你那些都收起來，我們雖不怕，行端坐正，也不用像窮極無聊似的就叫酈樹芳作孽去。”

    “是?？稍捳f出來了，我讓人給他送張白紙去，他要什么，寫給我。我才不怕！”

    謝丞相滿臉笑意：“白紙還是出得起的。慪一回氣就過去了吧，區(qū)區(qū)酈樹芳，算什么？你也受累了，好好修養(yǎng)，等阿麟回來?！?/br>
    “是?！?/br>
    ————————————————————————————————

    程素素一出門，就被等在外面的胡mama給送到了上房。林老夫人、趙氏、米氏等都在，一齊說她：“你小孩子家，賭什么咒？頭發(fā)是隨便剪的嗎？”又張羅給她補身體，補元氣，林老夫人還要請僧道作法袪邪。米氏埋怨謝漣有這東西不早拿出來，害程素素去賭咒。

    程素素道：“是我魯莽。四叔能找到這些，不知道廢了多大的功夫，感激都來不及了呢。什么袪邪的我也都不用，才賭完咒，就祛邪，豈不成了笑話了？我是真不信這些個，沒事的?！?/br>
    她堅持不要，眾人怕她出事，程素素索性從謝麟書房里揀了套六經(jīng)，往房里一放：“天地正氣，鬼神辟易?！?/br>
    第124章 詩以詠志

    謝、葉兩家與酈家撕破了臉, 程素素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政客的節(jié)cao, 誰信誰傻, 尤其謝丞相，萬一他又有什么猜不透的主意, 必然是個大麻煩，程素素一丁點兒依靠他的念頭也不敢有。

    囿于種種原因, 程素素?zé)o法也無力沖出去搞事。她也沒閑著, 先讓張富貴給道一送了封信，請他留意程家以及外祖趙家, 不要受池魚之殃，得到答復(fù)后就專心盯著謝府了。

    第一件事, 是在林老夫人面前，再次給龔氏等人求情。甭管最后打不打得起來，打成什么樣子, 現(xiàn)在做這件事情，是絕對的政治正確?！按蟾绱笊┛偸侵x家人……”

    不等她將話說完，林老夫人說：“這些我都想到啦，都有安排, 這些天的事情難為你啦?！北瘸趟厮叵胂笾泄麛嗟枚啵鳒I說“好孩子”的情況完全沒有發(fā)生。

    林老夫人干脆，程素素也沒有感動得痛哭流涕懺悔，只是很平靜地答一聲：“是?！?/br>
    兩人都有同一個想法——謝封，你真是個老賊！

    事發(fā)的時候程素素就想到了。拿張破紙哄誰呢？哪個觀里的懺悔表章能“恰巧”就被當(dāng)時還年輕生嫩的謝漣給揀著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觀里是怎么干的！十幾年的老舊紙張還保存得這么好？一準(zhǔn)是謝丞相的手筆。明明是心里清楚，就特么由著二房作亂！

    林老夫人反應(yīng)也不比程素素慢, 她了解丈夫，也了解兒子，謝漣這樣子根本就不像苦苦追查拿到證據(jù)。以謝漣對長兄的敬愛，什么時候找到的消息，什么時候他都得跳起來。聯(lián)系近來的種種情況，林老夫人也與程素素想到了同一個可能。

    兩人都氣壞了，面上還要互相裝成不知道。

    一個說：“居然無視長輩，沒想到長輩智珠在握，其實哪用我來攪局呢？”

    另一個講：“老四這個東西，居然悄悄做下這件事情來！有辦法也不早早講，還要你小孩子家來出面。怎么做的長輩？！怎么做的長輩？”

    兩個人假模假樣互相諒解一番，程素素拼命給謝漣說好話，絕口不提其他人，林老夫人指桑罵槐，口里罵著謝漣，心里罵著謝丞相，對程素素表示理解。同時暗示程素素，等謝麟回來，不要顧忌謝丞相了。

    直到兩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了，不約而同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林老夫人擔(dān)心程素素又是剪頭發(fā)又是割破手的不吉利，要不要做點法事祛邪，或者干脆到玄都觀住兩天，就在那里養(yǎng)一養(yǎng)。程素素不信鬼神之說，極力講沒關(guān)系，住在家里就可以了。

    林老夫人拗不過她，暗想，紫陽一脈防身之術(shù)應(yīng)該還是有的，不過眼下不好公開去做罷了。語帶暗示地說：“要用什么，只管叫人到我這里來?。　?/br>
    程素素客客氣氣地表示：“我的東西都差不多了，先前赴任帶了些物件去鄔州，得再給官人預(yù)備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