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回陛下,去歲春日,在歸云山內(nèi),祖母將此物給了妾。”穆清平靜答道,不疾不徐。 “想必莫夫人亦知曉這枚手令背后的意思了?”明安帝問道。 良久,終于聽到穆清清麗的嗓音:“是。” 這枚手令上還有輔國大長公主的聽政問政攝政之權(quán),裕陽大長公主既然將手令傳給了穆清,那么這些權(quán)利便也全數(shù)托給了穆清。姜懷信心中訝異非常,莫非這個蜀國的郡王之女,竟膽大包天想要左右夏國的朝政不成? 明安帝看了眼兩個兒子,又瞄了眼挨著姜懷瑾的柳微瑕,最后將目光挪至仍跪在地上的穆清,心中似有些料到她究竟為何而來。 這枚手令在穆清公主手中已一年有余,他卻從未有所耳聞,唯有兩種緣由。一則此女心機深沉,手握重權(quán)卻隱而不發(f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則此女無心權(quán)謀朝政,唯有十萬火急之事才可逼她拿出手令。但無論是何種緣由,皆可見其心性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這些年他看似漸漸放權(quán),然于緊要處,他仍保留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與能力。京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怎可能不知曉?穆清公主這個時候急匆匆呈上了手令,大抵也是聽聞鎮(zhèn)威侯通敵叛國的傳聞了吧?呵。 “妾別無所求,只懇請陛下下達公允之令?!?/br> 明安帝看著穆清,神色復(fù)雜。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會以手令為令,從他口中換取鎮(zhèn)威侯府的永世榮寵,或她與宋修遠這一生的榮華富貴,卻不想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在賭,賭她對宋修遠為人品性的了解,亦在宋修遠在他心底的分量。蜀國瑯王府莫氏女,其心性果真遠非尋常人可比也。 明安帝喟嘆出聲,看向兩個兒子,問道:“你二人如何作想?” 稍加思忖,姜懷信上前躬身道:“回父皇,兒臣以為手令為裕陽大長公主之物,貴重如斯,且大長公主仍健在,又怎可能無故將其托給鄰國之人?父皇不能僅憑莫夫人一面之詞便輕易放過通敵叛國之人?!?/br> 聞言,穆清眉頭微蹙,掩在廣袖之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這個時候,姜懷瑾卻攜著柳微瑕上前,溫潤道:“兒臣以為,大長公主已歸隱近二十年,她既愿將手令傳給莫夫人,便是欣賞莫夫人的為人品性。由莫夫人亦可知蜀國王庭宗室之風(fēng)氣,夏蜀結(jié)秦晉之好,蜀國斷不會在此時機攻打夏國?!?/br> 柳微瑕靜靜站在姜懷瑾身側(cè),默默不言。 姜懷瑾握著柳微瑕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只是還未待柳微瑕反應(yīng)過來,他卻放開了雙手,掀袍跪地,道:“兒臣懇請父皇派兵支援北境。涼國既能突襲這一次,即便講和了,還會再有下一次。不若直接趁此時機一鼓作氣攻克涼國國度虎池。兒臣愿親自領(lǐng)兵北上,尋到鎮(zhèn)威侯,帶皇妹歸夏。兒臣敬服鎮(zhèn)威侯從前為我朝打下的赫赫威名,這樣的功臣之將,即便真的葬身定州,兒臣也定要為其入殮?!?/br> “阿瑾!”聞言,柳微瑕心中一激。 明安帝將手令擲于案上,雙手撐案,神色莫名。 四下靜默,殿中四人神情各不相同,只呆呆地等著明安帝的回應(yīng)。 良久,明安帝終于緩緩道:“傳朕指令,封宣王姜懷瑾為兵馬副元帥,即日引兵十萬北上邊境,佐兵馬元帥宋修遠、懷化將軍周翰攻討涼國,務(wù)必得勝歸朝!” “兒臣謹遵圣令!”姜懷瑾朗聲應(yīng)諾。話音落,他又看向柳微瑕,卻只見她斂起眸子,緊緊抿著唇。縱使心底不忍,但為了夏國,他只能如此。眼下朝中唯有他熟識北境地形與盤根交錯的勢力。 “父皇!”姜懷信亦跪在明安帝面前,躬身求請。 孫尚德當(dāng)即顛顛兒得將旨意傳至中書省,還未喚來小內(nèi)侍,當(dāng)即被明安帝喚?。骸盎貋恚∈录睆臋?quán),朕親自寫!” “起吧,都起來吧!跪了一地成何體統(tǒng)?”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人,明安帝執(zhí)著狼毫嘆道。 穆清終于松了口氣兒。明安帝方才仍將宋修遠視作兵馬元帥,可見他果真相信宋修遠的為人品性!且他信宋修遠還活著! 穆清躬身謝過,雙手撐地欲站起身,然而到底跪得久了,一雙腿竟使不上力氣,倏地又跪倒在地。 明安帝看穆清面色灰白,淡淡道:“莫夫人身子不適,不若便在清寧宮住下調(diào)養(yǎng)身子。一應(yīng)事物皇后皆會替你置辦妥當(dāng)?!?/br>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幾分,強撐著謝過了明安帝。 可這哪是圣恩?明安帝仍對宋修遠與蜀國王庭留有疑慮,故而將她軟禁于清寧宮內(nèi)為質(zhì),以此掣肘宋修遠與蜀國王庭,警醒有朝一日他們反水倒戈。 穆清直直癱坐在地,今日進宮,一旦入了清寧宮,再出宮之時,大抵便只能是宋修遠凱旋之時。 亦或是,宋修遠身死之信傳回京中之時。 穆清咬唇,心中不停喃喃,宋修遠,你可千萬要活著啊! ☆、宋佼 涼國王城虎池,皇宮清涼殿。 姜懷瑜將懷里沉沉睡去的襁褓小兒遞給候在一側(cè)的乳娘,乳娘輕輕掂了掂胖娃娃,弓著身退出了內(nèi)室。 微微嘆口氣,她又瞟了眼更漏——近子時了。她嫁入涼國王庭已近一年有半,連她的孩子都已近九個月大了。 自申屠驍領(lǐng)兵南下那日起,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便難以入眠。因為她的丈夫,眼下正領(lǐng)兵攻打的地方,是她的母國啊。自去歲申屠驍被涼國國主封為驍勇王,她在兩國宮廷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著水漲船高。但是即便她是嫁到此處的王妃,她終歸是夏國王室的血脈。 直到現(xiàn)在,她都寧愿自己從來不曾來過這個蒼茫嚴寒的塞外之國,寧愿不生帝王家。 十二月的天氣冷得刻骨,更遑論關(guān)外苦寒之地。姜懷瑜起身關(guān)了虛掩的窗子,又行到執(zhí)燈的銅人像前,微微俯下身,欲將燭火吹熄,卻在這個時候看見了內(nèi)室角落的一道黑影。 心中一凜。 還未等姜懷瑜張口喚來護衛(wèi),黑影率先走出了被陰影所籠罩的角落。那人身著一襲玄袍,梳著漢人男子的發(fā)髻,身形高大挺拔。他的眸色深沉,似隱含戾氣。漆黑的雙眸下是一塊遮了面容的玄色帕子。 見姜懷瑜緊緊盯著他,那人抬手,扯下了面上的帕子,露出完整的面容,對著姜懷瑜虛虛行了一禮:“公主殿下?!?/br> 瞧輕那人的眉目,姜懷瑜有一瞬的松懈,身子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回應(yīng)道:“鎮(zhèn)威侯。” 雖已近兩年未見,雖在昏黃燭火的籠罩下,宋修遠面黑到幾近與夜色融為一體,但姜懷瑜確信自己不會認錯。 “你如何進來的?” 自開戰(zhàn)已來,涼國王城戒嚴,連尋常漢人打扮的平民百姓都難以入城,宋修遠又是如何混進來的? 宋修遠聞言,卻是不答,徑直站直了身子。見姜懷瑜默默不言,只警惕地盯著他,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布滿蠅頭小楷的布帛:“公主可認得這個?” 看清了宋修遠手中的布帛是為何物,姜懷瑜面色微變,脫口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姜懷瑜面上一閃而過的驚駭被宋修遠瞧得清楚明白,他心下了然:“如此,這張布帛果真是公主的?!?/br> 姜懷瑜張開雙唇,卻是無言。這張布帛是她當(dāng)年許親前夕,皇兄姜懷信借松蘭之手傳給她的,上書偷盜布防圖與出兵夏涼邊境的始末。彼時為了讓她相信松蘭的身份,姜懷信還特意在布帛的一角應(yīng)下了太子之璽。 這樣重要的信物,決不能落入宋修遠手中! 亦因知曉布帛牽涉頗多,她十分看重,平日里皆讓不起眼的松蘭替她收著。 姜懷瑜大聲喊道:“松蘭!” 候了良久,宮中一片靜謐。松蘭是她的貼身大丫頭,素日都會守在次間,盡心得很,只要有一絲絲風(fēng)吹草動,她都會進入內(nèi)室伺候。今天卻...... 姜懷瑜倏地想到了什么,便也不管還站在眼前的宋修遠,當(dāng)即跑遠推開了次間的門。只見松蘭已昏死在地上,顯然已被。再想到宋修遠的身手與,她相信此時清涼殿外的聞聲之地,皆被他清理干凈了。 姜懷瑜驀地回過頭,怒視著宋修遠,呵斥道:“夜闖公主內(nèi)帷,打昏殿內(nèi)仆役,宋修遠,你好大的膽子,竟如此放肆?!?/br> 宋修遠卻報之一笑,將布帛收入懷中,道:“松蘭偷盜邊境布防圖,公主將此等軍機泄給申屠驍,太子?xùn)|宮授意,爾等通敵叛國之人,我為何要敬重?” 宋修遠果然全看透了,姜懷瑜心中大駭。許親之時,姜懷信曾告訴她,他日若京中驟變,他需她的助益。而她的助益便是慫恿申屠驍出兵,引走宋修遠,行軍路上周翰再尋得時機,除之而后快。松蘭是他的人,一路上會助她良多。姜懷信允諾她事成之后便會尋個法子接她回京,并以布帛為信。 是以她銷毀了當(dāng)初松蘭偷下的布防圖以及諸多證物,卻唯獨留下了這張布帛。 姜懷瑜的目光在宋修遠身上逡巡著,幽幽問道:“鎮(zhèn)威侯既然什么都知曉了,又何故再尋到我面前?直接將布帛送回京城便是。” 宋修遠冷冷道:“明日宣王與鎮(zhèn)北王的大軍便會攻到虎池城下。而今城內(nèi)各哨崗皆被我手下的親隨拿下,申屠驍尚且自顧不暇,國君垂垂老矣,涼國必然為我大夏的囊中之物。一旦明日城破,難免又是一番尸橫遍野的景象。公主若愿離開涼國歸夏,今夜是唯一的機會?!?/br> 姜懷瑜看著宋修遠,忽而釋然。布帛在宋修遠手里,必然會被姜懷瑾呈給父皇。東宮大勢已去,她回郢城又能如何,不過是背負著通敵叛國之名的罪婦。但是她還是個母親,她想回到夏國,不僅因那是她的故土,更因她深知唯有夏國的禮樂方能教導(dǎo)她的兒子長成一位君子。 她問道:“我的孩子...他尚不足一歲,可亦能隨我歸夏?” 宋修遠蹙眉。 見宋修遠良久不言,姜懷瑜無奈笑道:“果真如此,只因他身上有申屠驍?shù)难},你們便容不下他。既如此,我只身一人歸夏又有何意?” 宋修遠了然。 自去歲率親兵入定州始,他便一直謀劃著潛入涼國王城虎池。京中有姜懷瑾坐鎮(zhèn),他相信他能處理好東宮的明槍暗箭。 豈料方入定州,他們便中了埋伏。一萬精兵折損過半,那九死一生的數(shù)日,宋修遠便是吊著一口仙氣兒,終于領(lǐng)著剩下的將士出了定州,重新排兵布陣,奇襲北地邊境。而他自己則率輕騎潛入虎池。自八月出定州至眼下十二月末,幾近小半年,其中種種艱辛苦難自不必提。所幸九月姜懷瑾率軍北上,與他互通消息相輔相成,去了他一半的后顧之憂。 他的另一半后顧之憂在于郢城。 少了他與姜懷瑾,穆清獨守鎮(zhèn)威侯府的處境會艱難許多。但姜懷瑾告知他柳微瑕會用宣王妃的身份。亦是在與姜懷瑾互通有無的時候,他方才知曉穆清竟已有孕。彼時已是十月末了,他與親隨卻仍徘徊于虎池之外。來不及驚喜,他只能尋思心的法子蟄伏在涼國。 只是入夢時,穆清卻時常攜著個女娃娃騎著飛馬來尋他。睜眼,榻邊卻是一片冰涼。有時候,他甚至懷疑他無法趕在穆清生產(chǎn)之時陪著她。 如此過了十幾日,他終于尋得機會入了虎池,待布置好一切,便是眼下。 他見過太多的城破與殺戮,知曉破城時是怎樣慘烈的景象,即便夏國軍士不會傷害公主,卻難以預(yù)防涼國王庭以公主為質(zhì)。故而他早早便與姜懷瑾謀劃著接出寧胡公主,卻不想今日在松蘭身上搜出了這張布帛。 他宋修遠,生平最恨之人唯有二,一為通敵叛國之人,二為不顧禮義廉恥之人。 如今姜懷瑜既如此說,他自然毫無死諫的必要。朝著姜懷瑜頷首,他當(dāng)即翻身離去,只留下一張半開的窗子。 *************** 夏歷明安帝垂拱三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宣王姜懷瑾率軍攻入涼國都城虎池腳下,與潛入虎池數(shù)月的鎮(zhèn)威侯宋修遠里應(yīng)外合,于垂拱四十年正月初二日攻下皇城。 老國君聽聞城破之信,于座椅上集火攻心,當(dāng)即斃命?;食侵杏嘞碌闹T位皇子皆不成氣候,聯(lián)名向姜懷瑾遞上了降書。 但是當(dāng)大軍尋至皇宮清涼殿時,卻發(fā)覺寧胡公主已自縊于殿中大梁之下,氣絕數(shù)日。公主身邊唯余一張血書與一個嗷嗷待哺的襁褓孩兒。 正月初四日,驍勇王申屠驍于夏涼邊境被俘,然鎮(zhèn)北王血染沙場,以身殉國。 短短數(shù)日,兩國上下亂作一團。 正月初八日,申屠驍于牢中自刎,唯愿申屠氏唯一的血脈得以延續(xù)。宋修遠將襁褓里的孩子交給姜懷瑾,姜懷瑾望著胖娃娃良久,終是嘆了口氣,留在了身邊。 二月初三日,諸事完畢,宣王姜懷瑾與鎮(zhèn)威侯宋修遠率大軍押解申屠驍、周翰、松蘭等人,班師回朝。 二月廿四日,大軍回到郢郊建章營。 二月廿五日,宣王姜懷瑾與鎮(zhèn)威侯宋修遠歸京上朝。同日巳時,鎮(zhèn)威侯夫人穆清公主于清寧宮內(nèi)產(chǎn)下一女,明安帝龍顏大悅,賜名佼,封清遠縣主。 *************** 巳時末下朝,宋修遠得了明安帝特旨,匆匆跑至清寧宮。 偏殿外的仆役皆行色匆忙,穩(wěn)婆方才料理干凈內(nèi)室的污穢之物,甫一開殿門,便見外頭站了個風(fēng)塵仆仆的男子。后宮之地少有外男,穩(wěn)婆愣了神,但瞧見來人身上的白袍玄甲后,想著昨日宮中的傳聞,她料到這應(yīng)就是鎮(zhèn)威侯了。 她裂了嘴,笑道:“恭喜侯爺,夫人誕下了一位小娘子。婢子做活數(shù)十年,從未見過出娘胎便這么漂亮的女娃娃呢!” 宋修遠嗅到內(nèi)室的血腥之氣,眉頭緊蹙,不再搭理穩(wěn)婆,大步流星地便走進了內(nèi)室。 初春的風(fēng)尚有些料峭,內(nèi)室卻被熏地溫?zé)帷?/br> 穆清累極,仰面躺在榻上,闔了雙眸靜靜睡著。青衿跪在床頭伺候著,聽見動靜回過身來。見是宋修遠,她的面上露出一片喜色,正欲開口見禮,卻倏地想起熟睡的穆清與好不容易哄睡著的女娃娃,只默默地向宋修遠行了禮。 宋修遠微微頷首,抬手示意她退下。 青衿領(lǐng)命,弓著身行出了偏殿,躡手躡腳地闔起了門。 宋修遠輕手輕腳地在床沿坐下,俯身細細端看著穆清的眉眼。大抵是生養(yǎng)的緣故,她瞧著豐潤了許多。但是面色蒼白,雙眸緊閉,眉頭似蹙非蹙,無端令他心疼不已。 “唔——”這時,穆清身邊的女娃娃發(fā)出了一聲嘟囔。唯恐女娃娃哭出聲吵醒了穆清,宋修遠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娃娃,確如穩(wěn)婆所言,是個十分漂亮的孩子。才從娘胎里出來,卻已能隱隱瞧出細長的彎眉與烏黑的頭發(fā),一張嘴兒小巧紅潤,像極了穆清。 本是極嬌俏的小模樣,卻又因飽滿的前額與挺翹的鼻梁骨兒增添了一抹嬌憨。天庭飽滿,鼻梁挺翹......宋修遠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英挺的鼻梁骨,心中一片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