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薛后正坐在殿中上首處,聽著陸離細細稟明柳微瑕的情況,見穆清來了,卻并未令她回避。 穆清站在殿內(nèi)一角,頷首聽著,方才知曉柳微瑕竟也有孕了。抬首輕撫過自己的小腹,穆清心底升起了雙重的歡喜。 不多時,陸離便退了出來。行至穆清身側(cè),陸離微微抬首,偷覷了穆清一眼,在薛后看不見的地方朝她頷首,神色古怪。 只是穆清無暇顧及他掩在眸中的用意,便斂眸行至殿中,朝著薛后行跪拜禮:“妾莫氏阿謠,見過殿下。” 薛后神情溫潤,應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禮。坐到吾身邊來吧?!?/br> 未幾,殿外的內(nèi)侍朗聲唱到:“太子殿下到——” 穆清抬首望了薛后一眼,薛后朝她微微頷首,眸中帶笑。 “兒臣見過母后,母后福壽安康?!苯獞研湃雰?nèi),朝著薛后行跪拜之禮。 穆清起身朝著姜懷信躬身行禮:“妾見過殿下。” 姜懷信看著穆清,神情清冷。不及穆清站直身子,姜懷信躬身稟道:“兒臣夜訪母后,乃為了北境邊防之事?!?/br> 穆清心頭一窒。 “北境邊防乃軍中大事,自有你父皇定奪,太子手上可有鎮(zhèn)威侯的消息?鎮(zhèn)威侯夫人亦在這兒,太子親自告訴她便好。”薛后淡淡應道。適才宴罷她便得了姜懷信的消息,道有要事稟明,她當即料到事關北境邊防。思忖著這數(shù)月里穆清應憂心不已,她便將穆清召進了清寧宮。 姜懷信又望了穆清一眼,神色復雜。穆清垂首斂眸,心頭似有一股莫名的壓迫之感,雙手不受控制地絞著衣袖。宋修遠出生入死這么多年,均能從戰(zhàn)場全身而退,無恙凱旋,此番......應也是如此吧?可想到今次不同以往的境況,涼國來勢洶洶,直接破除了邊境軍防......穆清的一顆心被吊到了嗓子眼,雙手輕顫。 “適才——” “宣王殿下到——” 話未出口便被殿外的內(nèi)侍打斷,姜懷信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 “宣?!绷㈣θ栽谄钐芍?,薛后絲毫不奇怪姜懷瑾會親自前來,淡淡吩咐了聲。 “兒臣見過母后,見過皇兄?!币姷降钪械哪虑?,姜懷瑾又朝著她微微躬身,“莫夫人。” 姜懷信冷冷地朝姜懷瑾頷首回禮,唇間溢出二字:“四皇弟?!?/br> 穆清起身,強自鎮(zhèn)定地對著姜懷瑾躬身行禮:“妾見過宣王殿下?!?/br> 尚未等姜懷瑾開口,姜懷信朗聲道:“四皇弟,莫讓弟妹久等了?!?/br> 姜懷瑾看了眼殿中數(shù)人,見薛后朝他微微頷首,遂開口對姜懷信道:“適才臣弟在殿外見到了陸太醫(yī),道內(nèi)子已無大礙,眼下正在偏殿歇著。既如此,臣弟便不去打擾,不若與母后皇兄敘敘話。” 薛后頷首笑應:“也好。不過回了宣王府,你可得好生養(yǎng)著王妃,不可再讓她飲酒了。” 姜懷瑾應下。 姜懷信瞥了姜懷瑾一眼,見其神色平和,壓下心中的不悅,復又轉(zhuǎn)過身子對著薛后稟道:“啟稟母后,適才兒臣接到周翰將軍遞回的北境軍報,道鎮(zhèn)威侯數(shù)月前率精兵一萬先大軍而行,入河北道定州后蹤跡全無?!?/br> 聞言穆清心中大驚,雙唇輕啟,卻不知該說什么。 “周將軍命一千軍士留于定州搜尋鎮(zhèn)威侯與其麾下軍士,然一月過去,未果。”姜懷信續(xù)道,“定州多高山,地勢詭譎,毒物叢生,多有野獸出沒。周將軍疑心鎮(zhèn)威侯于深山內(nèi)中了敵軍埋伏,致使尸骨無存?!?/br> 薛后亦被鎮(zhèn)威侯失利的消息所懾,一時無言。 看了眼面色慘白的穆清,姜懷信續(xù)道:“以前線軍報分析,涼國此次不費分毫力氣便破了北境防線,兒臣恐我夏朝大軍中混入敵國細作?!?/br> 姜懷信話音方落,姜懷瑾開口道:“尚無實據(jù),皇兄不可僅憑周將軍的一面之詞妄——” 然而未等姜懷瑾說完,一直站在穆清身后的青衿忽然大聲驚呼:“公主!公主!” 聽了姜懷信所言,穆清仿若被抽去了大半力氣,立即昏死在青衿懷里,渾身軟得不像話。青衿發(fā)急,抱著穆清跪倒在地,殷殷懇切道:“二位殿下莫說了,公主有了身子,受不得這樣的刺激??!”說著,又抖著手輕拍穆清的雙頰:“公主?快醒醒啊?!?/br> 薛后見此情狀,立即吩咐卷耳:“快傳太醫(yī)!將陸太醫(yī)追回來!”言罷,她又看著殿中兩個長身玉立的兒子,皺眉道:“還有何想說的?去興慶殿尋你們父皇說個痛快吧。” ☆、畫眉 北風獵獵,挾風帶雪,天地間似只剩了一片蒼茫的雪色。 穆清靜靜站在這片雪域之中,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血色。垂眸看著自己身上的赤紅衣衫,薄如蟬翼,她卻絲毫未覺得冷。 四下靜得蹊蹺,穆清心中不安,試探著向前邁出步子。 不知向前行了多久,皓白的雪原上倏地多了一串血跡。穆清心中一凜,向四周望去,殷紅的血跡卻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涌來,匯集在腳邊——那與身上衣衫一模一樣的顏色,令她一時難以辨別何處是染了血的雪地,何處又是自己的裙擺。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跑去。 這片地方太過詭譎,她迷蒙地在腦中思量,卻不知這到底是何處。 “鎮(zhèn)威侯數(shù)月前率精兵一萬先大軍而行,入河北道定州后蹤跡全無?!?/br> 清凌凌的男聲在腦中響起。是了,宋修遠率軍一萬入定州,中了敵軍埋伏,失去下落。 穆清抬首往上看去,在隱約的雪霧中依稀看見了高聳入云的峭壁。據(jù)傳定州地勢詭譎,地勢詭譎,毒物叢生,多有野獸出沒。不知為何,她認定眼下她所在的天塹,便是當日宋修遠領兵所入的深山。 周遭飄來nongnong的血腥之氣,逼得穆清喘不過氣來。她倏地回頭,只見適才還空無一人的雪原轉(zhuǎn)瞬便尸橫遍野。 穆清愣在了原處。 這道天塹......分明就是萬人尸坑!這是劫后的戰(zhàn)場,染了鮮血的旌旗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腳邊遍布殘肢斷臂,原處甚至還有殘兵被掛在豎地的□□上。 胃里有如翻江倒海之勢,穆清捂住了嘴,卻嘔不出任何穢物。 又落雪了。 隔著飛雪,隔著重重尸首,穆清看見遠處的高地有個白袍玄甲的身影。那人雙膝跪地,一手持槍,至死都向著夏都郢城的方向。 “周將軍疑心鎮(zhèn)威侯于深山內(nèi)中了敵軍埋伏,致使尸骨無存。”那道男聲又在腦中響起。 不會是宋修遠,穆清定定地告訴自己,跪在那兒的人不會是宋修遠。只是心中的疑慮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大。穆清提了口氣,抬腳跨過面前的尸首,一步一步地朝那玄甲將軍行去。 行得愈近,心底愈發(fā)不安??妆M損,血染白袍...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 雙頰濡濕,穆清抬首拭去淚水,卻有更多的涌出眼眶。她想細細分辨眼前的人,隔著迷蒙的水霧,卻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眉眼。 心頭發(fā)急,穆清在男人的面前跪了下來,仰面伸手去觸碰他的面頰,寬額濃眉,鼻梁英挺......穆清咬著雙唇,顫著手去觸碰男人的眼角,指間一片粗糲,那兒有一道疤...... “哇——”再也忍不住,穆清撲倒在男人身前,放聲痛哭。 ...... 一顆心被提到了高處,卻倏地在半空中被放了下來。 再睜眼,遍地尸骸的雪原消失殆盡,入眼處全是一抹茜色的窗帷。 穆清回過神來,喟嘆出聲。幸而,只是夢一場。 “公主醒了?” 穆清聞聲望去,見是青衿坐在床沿,熬紅了一雙眼。 “這是......我在何處?” 青衿扶著穆清坐起,在她腰后放置了一個軟墊,應道:“先前公主昏在了清寧宮正殿,皇后殿下便騰了一間屋子出來,吩咐您好好休養(yǎng),待好些了再回府?!?/br> 說著,青衿從床頭端起藥碗,遞給穆清:“陸太醫(yī)道公主動了胎氣,需好好靜養(yǎng)。公主先把藥喝了吧?!?/br> 穆清接過瓷碗,藥湯溫熱。她開口問道:“現(xiàn)在是何時辰了?” “快到寅時了。” 穆清頷首,默默呷著藥。 青衿見穆清不說話了,亦默不作聲,唯恐出言不慎徒惹穆清傷心。 喝了藥,穆清又躺下身子,只是思慮繁雜,難以入眠。仿若只要閉上雙眸,方才夢里的景象又會重現(xiàn),真實得不可思議。前夜太子的話不停在耳邊回響,宋修遠生死不明,真的......兇多吉少了么? 伸手撫過小腹,穆清忽然想起了什么,掀起床幃問道:“宣王妃在何處?” 青衿坐直了身子,盯著愣了會兒,方緩緩道:“婢子聽清寧宮里的嬤嬤說殿下一直未醒,眼下應仍在清寧宮的西偏殿。唔,宣王殿下亦在西偏殿?!?/br> 穆清仰面凝視著頭頂?shù)能缟昂煟紤]一番,吩咐道:“明日宣王妃醒后喚我一聲,我要去見她?!?/br> 青衿糯糯應了。 實則穆清要見的,不是柳微瑕,而是姜懷瑾。前夜在殿中,她太過殷切,才致使初聞姜懷信所言后便氣血攻心,昏厥在場。眼下歷了那一場夢,心底已然奔潰過一回,她反倒能沉下心來,細細思索在正殿中發(fā)生的一切。 正如姜懷瑾所言,宋修遠與那一萬精兵究竟如何,此時不過是周翰的一面之詞。且姜懷信為何將這些軍報稟給了薛后,亦很是奇怪。 穆清想不通,但姜懷瑾定然知道些什么。 *************** 柳微瑕因?qū)m宴cao心了數(shù)日,又在宮宴上飲了酒,且初孕婦人的身子較常人更為敏銳,故而才一時受不住昏厥了過去。只是她的底子好,歇了一夜便又成了那個活蹦亂跳的柳微瑕,只是在姜懷瑾的叮囑之下,才想到肚子里還有個小娃娃,不再輕舉妄動。 姜懷瑾眉眼噙笑,坐在榻上看著柳微瑕梳妝,柔聲道:“向母后問安后我們便回府。” 柳微瑕將一支花釵插入發(fā)間,笑著頷首。 “莫夫人亦在清寧宮,回府前你可要見見她?”姜懷瑾問道。 柳微瑕正要拿起螺子黛的手一頓,回身看著姜懷瑾奇道:“姊姊怎么了?” 姜懷瑾看她面色嚴肅,起身從她手中拿過螺子黛,笑道:“你不必憂心?!?/br> 傾身倚坐在妝臺上,姜懷瑾輕聲道:“閉眼。” 柳微瑕聽話地闔起雙眸,姜懷瑾一手端起柳微瑕的下頷,一手執(zhí)黛,邊替她描著眉,邊將昨夜清寧宮正殿里發(fā)生的事與她說了。 話音落,眉亦描好。柳微瑕睜開眸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蹙眉,嗔道:“阿瑾又描歪了?!苯袢者€需同薛后問安,她不能頂著這樣一對眉毛。正欲拭去眉妝時,仆役通稟鎮(zhèn)威侯夫人求見。 望了眼姜懷瑾,柳微瑕放下帕子,道:“讓莫夫人進來?!?/br> 姜懷瑾從懷中拿出一封疊好的手書,遞給柳微瑕,俯下身子在她耳畔道:“將這個給莫夫人,就道鎮(zhèn)威侯之事,不必擔憂?!?/br> 柳微瑕到底昨夜在此處睡了一宿,于宋修遠之事只從姜懷瑾口中知曉了個大概,看著這封手書,仍有些不明所以。 姜懷瑾將她迷惑的神情看在眼底,直起身子,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柳微瑕知曉姜懷瑾意在奪嫡,亦了解他與宋修遠之間的關系,見到他的手勢后當即了悟,將帕子收入懷中。 姜懷瑾見她懂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轉(zhuǎn)身從側(cè)門出了偏殿。 涼國雖然言而無信,但寧胡公主出嫁,他們又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攻克邊境軍防,著實有些蹊蹺。當日在惠州宋修遠率軍出征前,他與宋修遠已嗅到?jīng)鰢忠u背后的陰謀,故而他們曾細細謀劃出征一事。此次大軍消失一事,亦在昔日的布局之中。他們的計謀雖承了幾分兇險,但卻不必讓穆清與柳微瑕徒增擔憂,且一旦事成,必然裨益無窮,故而不曾告知各自的夫人。只是中間出了個周翰亂了他的些許布局,再加上姜懷信的攪局,縱然昨夜他在薛后面前有心相護,卻還是讓鎮(zhèn)威侯夫人受了刺激。 保家衛(wèi)國征戰(zhàn)沙場雖是宋修遠的本分,但他此次深入險境的確與他脫不了關系。宋修遠是他麾下的幕僚,亦是他的左膀右臂。眼下鎮(zhèn)威侯夫人有孕,他必須想個法子將實情悉數(shù)告知,以免她憂思過慮,再傷了身子。 他與宋修遠的謀劃前后牽扯頗多,這封手書是他昨夜匆忙之下寫成的,難以細細闡明。只是眼下身處清寧宮,即便薛后是他的生身母親,但他不知曉四下有多少眼線,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只是穆清公主既能在這個時候?qū)み^來,而非顧自垂淚,便意味著她亦發(fā)覺了什么蹊蹺之處。如此,倒也省得他再費心尋個時機與她面談。 宋修遠的這位夫人,聰明得很。他相信有了這封手書,穆清能夠想通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