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厲承環(huán)顧四周,見內室外頭還有幾個看熱鬧的藥童伙計,復又瞥了眼穆清身上的衣衫,略加思索,皺著眉頭走上前,對著一位模樣忠厚老實的伙計道:“替我去牙婆那兒買個忠厚可靠的丫頭,最好會些拳腳功夫,”因不知丫頭的價錢,厲承往伙計手里又塞了一錠銀子,吩咐道,“銀子你拿著,余下的權當你的跑腿費?!?/br> 買個丫頭大抵只要幾串銅錢,于是伙計在其他人的艷羨之下屁顛顛地跑了出去。這個時候,厲承才又回到內室,對老大夫道:“借您的伙計一用?!?/br> 老大夫卻狐疑地看了厲承一眼,開口問道:“這位娘子先前遭了何事?除了發(fā)熱,她的身子極虛,某懷疑她已許久不曾進食......郎君與娘子是何關系?”榻上的女子雖衣衫襤褸,但是他分辨得出來那是上乘的錦緞。 有錢人家的娘子怎會被糟蹋成這樣,又怎會病成這樣才來整治? 厲承看到老大夫大量的目光,心中憤憤。偃月行宮就是一座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他在外頭蹲了數日都不得出入之法。那種明知穆清在里頭受著苦卻束手無策的感覺著實誅心,可她在里頭糟了什么,他又如何知曉? 且都這種時候了,這老頭竟還在懷疑他與她的關系?若是他將她害成這般模樣,何必再送醫(yī)? 厲承雙手握拳,喝道:“我是她阿兄!她遭了什么與你何干!你只說醫(yī)不醫(yī),醫(yī)不醫(yī)得好?” 老大夫嘆了口氣,回身至桌案前寫了張方子,道:“令妹寒氣入體,風寒高熱,本應用猛藥壓下來,只是她現下身子虛弱,承受不起,某開個溫和的方子,郎君回去后記著給她冷敷,等到發(fā)了汗便好了。” 老大夫將寫好的藥方吹了吹,交給外頭的藥童,又繼續(xù)寫了張方子,囑咐道:“且令妹脈象不暢,有氣血俱損的征兆。待她醒后,再按著這個方子抓藥,日后慢慢將身子補回來?!?/br> 厲承若有所思地接過藥方子。 那個忠厚老實的伙計還未回來,老大夫索性命藥童煎去院子里給穆清一劑藥。 厲承唯恐太子妃的人卷土重來,寸步不離地守著穆清。坐在一側的杌子上,他暗自想著,這個躺在榻上的小娘子救過他一命,是以現在無論讓他做什么,他都要將她的命救回來。 去歲十二月的時候,在從霖縣被押解至郢城的路上,他便已經用穆清贈給他的挖耳簪悄悄解開了鎖鏈,只待時機成熟便可逃出升天。但亦在是這個時候,悅世客棧的上家竟暗派了殺手來取他性命。若是沒有穆清的挖耳簪,亦或是再晚些解開鎖鏈,他便要命喪當場。不過他亦要感激那殺手,若不是他與他身形相仿,他也無法想到詐死這個法子,亦不會一把火燒了那些被殺手殺害的官軍和殺手本尊,這么快便躲開夏國朝廷的官軍和通緝。 但彼時他亦被殺手傷得極重,托著杜衡的關系去華鎣養(yǎng)了數月,直至七夕那日深夜收到杜衡的消息,這才又動身回到了郢城。 原來不止宋修遠與穆清注意到了東宮的針對,自褚遂出事后,杜衡亦察覺到了莫詞一事或與東宮有關,是以便暗中關注著東宮的動向。因知曉穆清與莫詞之間的關系,在穆清出事的當夜他便探查到了一二。只是芙蓉園內熙熙攘攘,太子妃又使得一手妙極的好障眼法,在人群中起事的時候連帶著推了好幾位貴女下水,這下包藏在人群中的暗探一時懵了神,且后來見到林儼抱著人上了岸,便舒了口氣回客棧復命。 杜衡聽著暗探的回稟,心底卻驀地想起了與穆清長得一模一樣的莫詞。未及他細想,這個時候守在崇明山的暗探突然從窗外飛身而入,道一黑面郎君馱著個人形的素白麻袋從角門悄悄溜進了行宮。杜衡眼皮一跳,當即寫了封手書飛鴿傳給遠在華鎣的厲承。 樁樁件件事情紛至沓來,再算算時辰,他確信麻袋里的便是穆清。只是偃月行宮守衛(wèi)森嚴,他手底下的暗探還不成氣候,唯有這位對精巧機關奇門遁甲有所造詣的好友或可一試。 至于鎮(zhèn)威侯府......杜衡從未指望過。那個名叫林儼的護衛(wèi)比他手下的暗探還要不成氣候! *************** 穆清再睜眼已是三日之后。周身酸疼,她轉了轉酸澀的眼眸,打量著四周:一間陌生樸實的廂房,而厲承正背對著她坐在桌案前。 穆清一時有些怔愣,厲承,還活著? 仰面靜躺了許久,她方才憶起自己昏過去前的場景。竟是厲承救了她? 穆清張嘴,卻因為前幾日發(fā)了高熱的緣故,喉嚨干澀沙啞,還泛著苦味兒,本想說話,出口卻成了一句破碎的嚶嚀。 厲承回過身來,看見穆清醒了,笑道:“阿謠娘子醒了,感覺如何?” 穆清呆愣愣地看著他,她腦中的疑問太多,清了清嗓子,最終啞聲道:“這是在何處?什么日子了?” 厲承坐到榻前,笑著寬慰道:“鹿邑的一家客棧內。你睡了整整三日,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九?!?/br> 穆清闔起眼眸,混混沌沌地算起了日子,七月二十九,原來她在那暗無天日的暗室里待了整整十九日。宋修遠應已回京了吧,他會把莫詞認作自己么? 經此一劫,阿兄一定會帶她回華鎣,而她自己亦無留在郢城的必要了。往后的日子里,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個時候,廂房的門忽然被推開,進來一個端著藥的圓臉小娘子。那小娘子見穆清醒了,先是一愣,后又開心道:“娘子終于醒了!太好了!” 穆清疑惑地看向厲承。 厲承招呼著圓臉小娘子走到穆清身前,道:“阿謠娘子先前病重,我就買了一個丫頭貼身伺候你,這丫頭喚作阿顏?!?/br> 聞言,穆清這才發(fā)覺她周身清爽,原先那套污漬斑駁的衣衫已被換成了干凈的棉麻中衣。這些應都是阿顏的手筆。難為厲承一介江湖游俠還能替她想到這些。 穆清對著厲承回以一笑。眼前的這個厲承,沒有擄她,卻救了她,正經起來的模樣與她印象里的那個厲承很是不同。 阿顏將藥碗放至床頭,扶著穆清坐起,又往她腰后塞了一個軟枕,接著便順勢將藥碗遞到了厲承面前。 厲承看著面前的藥碗,面有尷尬,穆清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阿顏這時才如夢方醒,將藥碗遞給穆清,道:“前幾日娘子昏著,皆是郎君親手將藥灌下去的,手法極是利索老練。今日是我昏了頭,娘子莫要見怪?!?/br> 厲承扒拉著頭發(fā);“我跟著醫(yī)館里的老大夫學的?!?/br> 穆清靜靜地將藥喝了。原本苦澀的喉嚨這下更苦了。 “阿兄呢?”穆清想起昏倒前厲承說的話,忽而問道。她以為厲承會帶她去見杜衡。 正在收拾的阿顏這時疑惑問道:“咦?原來郎君不是娘子的阿兄?” 穆清微不可見的蹙眉。 厲承嘆道:“我前日便給他遞了消息,郢城至鹿邑不過一日的路程,論理他昨日便該到了。但不知為何,到現在都不曾露面,連個回信都沒有。嘖,你那愚兄這時候怎么對你這般不上心。” 穆清心底一驚。莫非這二十幾日里,杜衡亦出了事?還是消息被截了? “你用什么給阿兄遞信的?”穆清忽然問道。 厲承訥訥回道:“信鴿啊......” “被截了,一定被周墨截去了?!币粋€可怕念頭閃入腦中。喉頭梗塞,心中惶恐,穆清倏地坐直身子,對厲承道:“帶我離開這里好不好?東宮一定會找過來的。” 哪怕只有一絲絲可能,她都要杜絕。那樣的日子,她既然已經熬過來了,就絕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東宮?可是京城里的那個東宮?”阿顏還未出去,耳里忽然鉆進這兩個字,心底又驚又喜。她這回莫不是攀上高枝了? 穆清心緒正激,扭頭喝道:“與你無關!” 阿顏一時為她眼里流露出的氣魄所攝,不再言語,灰溜溜地拿起東西便出去了。 厲承看到穆清一驚一乍的模樣,心底升起一股憐惜之情,寬慰道:“阿謠娘子莫要擔心,那日看押你的兩個郎君皆被我燒了,深山老林的,有誰會知曉死了兩個人?眼下行宮里的那位只怕還以為你們在路上呢。” 穆清搖著頭,神情凄凄。不會的,東宮的暗衛(wèi)遍布夏國半壁江山,即便沒有厲承的信鴿,沒準兒周墨亦知曉了她眼下正在鹿邑。厲承一個江湖游俠,又怎么會了解朝堂明里暗里錯綜復雜的布置呢? 厲承想了想,見穆清還是這副模樣,又哄道:“如此,我現在便去處理那日留下的痕跡,保證連鬼神都瞧不出來,如何?” 這都是什么下策!穆清啞著聲求他莫離開,厲承卻以為穆清大病初愈,起了孩童脾氣,輕聲安撫道:“阿謠乖,我去去就回?!?/br> 穆清更無奈了。她勸不動一個執(zhí)拗的男人。 待阿顏又回到廂房,厲承交待了幾句便走了。留下穆清蜷在榻上,與坐在杌子上的阿顏大眼瞪小眼。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辰,原本端坐在杌子上的阿顏忽然朝床榻走去,手中拿著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繩子。 穆清一下警覺,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腳邊的匕首,卻摸了個空。 她還在床榻上! 穆清飛快地傾身去夠床榻下的云靴,但是雙手還未觸及刀柄,便被阿顏捉住了。 阿顏的力道極大,穆清吃痛,嚶嚀了一聲。阿顏抬眼覷了她一眼,利索地用繩子捆起穆清的手腕,道:“娘子莫怪,我也是替人做事。” 電光火石間,穆清忽然道:“阿顏,你綁了我能得多少錢?” 阿顏怔住了。 見阿顏如此,穆清深吸一口氣,又緩緩道:“我給你百倍的價錢,如何?” 方才阿顏插嘴她與厲承的談話,又打聽主人家私事,不似大戶人家里出來的丫頭,亦不像是替東宮做事的暗衛(wèi),那么,便有可能是東宮的暗衛(wèi)得了令在這幾日內收買了阿顏。 若能用錢財解決便好。 阿顏詫異地看著穆清,似在細細思索著各種利益。只是很快,她又道:“不行。娘子方才說了尋你的是東宮。我不能為了十倍的銀錢得罪了東宮?!?/br> 穆清心底絕望,方才阿顏明明有所松動,她就快成功了,卻不想這一回竟是她自己失言害了自己。有了前次的教訓,這一回落入周墨手中,只怕周墨會加緊著法子看守她。之前的兩位郎君,厲承都只能等到她傷了其中一位方才能把她救出,這一回,真的無人能救她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朝著這間廂房行來。穆清認定那是與阿顏接頭的東宮暗衛(wèi),心底駭極,拼命掙扎。 廂房的門“砰”地被踢開,阿顏忽然被來人用手刀劈倒,昏倒在地。 手腕一松的同時,穆清落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重逢 宋修遠抱得緊,穆清被桎梏得難受,扭捏著推開了他。宋修遠心疼穆清,唯恐自己力氣過大沒了分寸傷了她,便順從地放開了她,順勢坐到床沿。 穆清抬眸,眼前是那張數月不見的眉眼。就在片刻前,她還認命地想,這輩子大抵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他就這樣如神祇般從天而降,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 驀地,穆清徑直撲到他懷里,雙臂緊緊圈著他的脖頸。是宋修遠啊,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仿若這個時候,她提了數日的心才真正落到了實處。 鼻端縈繞著的盡是他熟悉的氣息,穆清鼻頭泛酸,再也忍不住,連著二十幾日里受的苦楚與委屈,悉數化作淚水噴涌而出。窩在宋修遠懷里,她嚎啕大哭。 宋修遠看到穆清消瘦哀凄的模樣,心底暗暗發(fā)狠,將穆清整個人都圈緊懷里,右手輕輕拂過她的背:“我來晚了。已無事了,我在這兒?!?/br> 穆清在他懷里哽咽著點了點頭。她信他,若他說無事了,那便是真的無事了,只要有他在,東宮的暗探奈何不了她。 宋修遠坐在原處,靜靜地圈著她,回頭看向跟著自己而來的林儼,眼風凌厲,示意林儼將昏倒在地的阿顏弄出去。這丫頭知曉的事情太多,只是穆清還在這兒,他不愿她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場面。 良久,穆清漸漸地沒了動靜,宋修遠怕她哭得悶了過去,忙將她從懷里撈了出來。穆清哭得狠了,整張臉都紅撲撲的,面上帶了淚痕,我見猶憐。 宋修遠心疼地用手替她拂去面上斑駁的淚痕,輕言道:“你與莫詞的事情我皆知曉了。吾妻阿謠,不論兩國婚書上寫的名字是什么,但嫁給我的是你,是以我的心同離京前夜一樣。鎮(zhèn)威侯府的主母是你,我心底的人亦是你?!?/br> 實則穆清方才已經止住了,但是眼下聽宋修遠說了這么一番話,她的眼底又變得濡濕。 周墨說過,她了解宋修遠,在他心里家國天下馬戈沙場比什么都重要,斷不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山野丫頭撕破夏蜀連橫。她亦了解他,是以這二十幾日才會過得這般無望。她曉得唯有鎮(zhèn)威侯府的庇護,才能讓她真真正正擺脫東宮,但是宋修遠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呢? 可是她忘了,宋修遠曾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飛身將她從申屠驍的箭下救了回來。她竟將他對她的情看得這樣輕。 宋修遠見穆清又哭了,以為自己說錯話惹了她不高興,頓時亂了手腳:“阿謠?怎么又哭了?” 穆清抽抽搭搭地道:“我是莫謠...瑯王府的莫謠......你都知曉了...你終于都知曉了......” 宋修遠輕輕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想起杜衡的訓誡,知她從前一人瞞得辛苦,柔聲應道:“是,我都知曉了。你從前在華鎣的日子,大兄亦全告知我了。阿謠,我不知道你從前過的是那樣的日子,鎮(zhèn)威侯府束縛了你頗多...往后還有更多明槍暗箭,你...你可還愿意跟我回去嗎?” 穆清愣了頗久,這才回過味來,想通了宋修遠口中所言的阿兄是杜衡。可是宋修遠最后的話.....為何帶了些許探查之意?穆清盯著他,清了嗓子,開口正色道:“我說過,我會竭盡所能,不讓自己成為你的軟肋。往后的日子,有阿遠在,我都不怕。” 說著,穆清的眸色又黯了些:“但是莫詞......怎么辦?” 宋修遠看著她的神情,暗道不好。穆清心思重,眼下又歷了大劫,更是敏感的時候,加之她心底對于莫詞的不安根深蒂固,他怎可如此問她,徒增她的憂慮?闔該直接將她帶回京才好!看著穆清楚楚可憐的神色,他一把將她帶到懷里,緊緊抱著她:“莫詞她亦是受人所迫,我會想辦法將事情辦妥,回京后你只需聽我安排便可,無需擔心?!?/br> 穆清埋首在他肩窩,頷首應了。 *************** 厲承處理完尸首回到客棧的時候,外頭豎著七八個護衛(wèi)。難道東宮真的趁他外出尋了過來?他壓住心底的不安,垂首快步往廂房而去,想也未想地推門而入。入眼的卻是宋修遠俯身替穆清輕輕掖好被角的景象。 宋修遠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對著厲承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穆清哭累了,這時又睡了過去。 厲承完全沒料到宋修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訥訥地頷首應了。反觀宋修遠,見了他這個起死回生之人卻毫無訝色,仍然平靜地為穆清打理著面上散亂的發(fā)絲。 待終于替穆清打理完了一切,宋修遠斂了腳步聲,行至厲承身側時,開口低聲道:“厲郎君?某有些事情想同你請教請教?!?/br> 厲承身形微頓,側目看了宋修遠一眼,頷首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