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青衣,你該服侍的人是夫人。” “侯爺亦是青衣的主子。”青衣伏地回道。 “我不論你從前在瑯王府是何規(guī)矩,但侯府自有侯府的規(guī)矩。你入侯府未滿一年,海棠恐忘了支會你,我雖是侯府主子,但我屋子里的瑣事,只有夫人能管?!?/br> 宋修遠(yuǎn)掀袍蹲在青衣面前,斂眸,低沉道:“自然,我這個人,也只有夫人能碰?!?/br> 感受到宋修遠(yuǎn)的戾氣,青衣瑟縮了一下,道:“婢子不敢肖想侯爺,公主是婢子的主子,侯爺既是公主的夫婿,便亦是婢子的主子。公主雖不在府中,婢子卻不敢疲懶,故替海棠姑姑送藥,以緩侯爺之急?!?/br> 宋修遠(yuǎn)看著面前跪在地上的青色人影,陷入沉思。 忠仆不侍二主,哪怕是夫妻二人。青衣果真有貳心。但這貳心似又有些奇怪? 只是原先他還以為青衣是來自薦枕席的,如今看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竟還真是向他獻忠心的。 不過,若是獻媚,黑臉打發(fā)出去便可,但若是獻忠心......倒是更棘手了啊。 *************** 四月十三日,距瑜公主及笄禮與和親僅剩一月,京城又出了件大事。 太長寺少卿褚遂被同僚檢舉于射藝比試中暗自對白羽矢作了手腳,被收監(jiān)入獄。 茲事體大,明安帝怒極,當(dāng)日便下令徹查射藝一案的始末。 事關(guān)公主姻親與天家威嚴(yán),大理寺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正了正官帽,大理寺卿磨刀霍霍地鞭策著手底下的一眾職官前前后后一番倒騰,竟順著射藝一案牽扯出褚遂從前在太常寺供職時順走的油水與收受的賄賂,前前后后牽扯出的大小官員竟有數(shù)十人之多,且多為四五品官員,牽連之廣,一時震動朝廷的半壁江山。 太常寺司宗廟禮儀,掌禮樂、郊廟、社稷、壇壝、陵寢之事。褚遂膽大包天,竟從修建陽陵的石材中偷梁換柱,在并著其余禮廟之事,一番盤查下來,褚遂所貪賄的黃金竟有萬兩之多! 敢在天子頭上動土的,褚遂可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明安帝一怒之下賜他以極刑,家中男丁悉數(shù)斬首,女眷發(fā)配邊境,充入軍營。因瑜公主親事在即,一應(yīng)刑罰順延至秋后。 只是公堂之上,面對滔天的圣怒,一身囚服的褚遂卻毫無懼意,只憤恨道:“白羽矢確然是我的手筆,我認(rèn)!但盜用陽陵石材非我所為,貪污行賄亦非我所為,陛下心中認(rèn)定了我,我自然百口莫辯。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姜氏如此行徑,真是令我心寒,令朝臣心寒!” 引經(jīng)據(jù)典,指桑罵槐。 明安帝聽了更怒,當(dāng)即命刑部不必等到半年之后了,第二日便于西市菜市口外行凌遲之刑。 然而當(dāng)晚,過了氣后的明安帝再細(xì)思褚遂殿堂所言及下朝后太子的諫言,又覺褚遂的言語中另有深意。褚遂若要罵他,為何不直言陛下,而非要扯出一個姜氏呢?莫非此姜氏另有他人?思及此,明安帝當(dāng)即從薛后的清寧宮中棄履跑至興慶宮,連夜命侍者趕往尚書臺追回圣旨,終于在第二日午后割下第一刀前把褚遂救了回來。 只是后頭不論大理寺?lián)Q了何種審訊的法子,褚遂都像一尊無情無義、無痛無覺的石墩子,油鹽不進,滴水不出,連牙縫都不露半分。 明安帝見他如此,便遂了他的意,將原太常寺少卿府上的一干人等流放北境,有心讓他在苦寒之地慢慢磨,終有一日能磨到他開口。 褚遂的發(fā)妻周氏亦在發(fā)配隨行之列。東宮太子妃從前與她這位庶姐情感甚篤,聽聞阿姐隨褚遂入獄之時她正于東宮承恩殿內(nèi)設(shè)宴,一時胸悶氣短,竟在一眾誥命夫人與宮人面前昏厥了過去。后在太子的關(guān)照下,周墨搬入了偃月行宮療養(yǎng)身子。 只是太子與宣王再如何博弈,射藝一案再如何徹查,瑜公主終究還是躲不開出塞和親的命運。結(jié)案后,瑜公主的和親事宜便提上議程。瑜公主是明安帝的心頭寶,此番出塞,明安帝特命熟識北境的宋修遠(yuǎn)護送隨行。 宋修遠(yuǎn)無奈接了旨意。 算算日子,他與穆清,已有兩月又十二日未見了。 四月二十八日,離瑜公主出塞僅有十五日,宋修遠(yuǎn)處理完一應(yīng)公務(wù),掐著時間出京城,打馬往歸云山而去。 ☆、陽春 三月小陽春,山里田間一片春和景明、草長鶯飛的景象。 昨日夜里落了一場大雨,春雷過后,歸云山的草木更是蒼翠欲滴。裕陽大長公主唯恐夜里的風(fēng)雨吹壞了老侯爺?shù)囊鹿谮?,第二日一早,趁雨勢小了些,帶著林儼便進了莊子后頭的林子里。 沈梨家中的小女娃因換季染了風(fēng)寒,沈梨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看著,莊子里只剩下穆清與青衿。 大長公主顧著修葺舊墳,打理花圃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穆清身上。 近辰時三刻,大長公主還未回來,穆清知曉按照她往日的習(xí)慣,若是午時不回,便是要在林子內(nèi)待上一整日了。有林儼跟著,穆清也不怕大長公主在林子內(nèi)遇見什么險事。 望著廚房內(nèi)冷冰冰的灶臺,穆清不想再喝她與青衿熬出來的米糊,嘆了口氣,回屋從包袱里尋出了先前為宋修遠(yuǎn)備下的膏藥,領(lǐng)著青衿徑直去村子尋沈梨。 花朝之后,沈梨帶著穆清來了村子數(shù)次。穆清貌美柔善,很招人喜歡,是以鄉(xiāng)民們此時再見穆清,已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局促。連那些懵懂少年郎,也終于知曉穆清不是從天上來的花仙jiejie。但是他們從小被長輩耳提面令,不敢靠近大長公主的莊子,便只能趁著穆清出來時湊上前頭大著膽子與她說話,黏糊得緊。 只不過想到宋修遠(yuǎn)帶著刀疤的臭臉,這群少年郎的心底又都暗自感慨世道不公?;ㄏ蒵iejie的夫婿怎么著也要是個謫仙般的人物,怎就讓這帶疤的黑臉護衛(wèi)染指了? 對著這幾個少年郎,穆清不惱也不厭煩,只是她幾次三番同少年郎解釋道她不過山外一凡塵婦人,這群少年郎仍是執(zhí)拗地喚她花仙jiejie。時日久了,穆清無奈,只得由著他們胡鬧,惹得一旁看熱鬧的沈梨哈哈大笑,連青衿的面頰亦是紅撲撲的,垂首悄聲笑道:“花仙jiejie,這稱呼與娘子極是相稱呢。” 這日方到村口,便有一個從地里回家的少年郎見到了穆清,遠(yuǎn)遠(yuǎn)地扛著農(nóng)具招呼道:“花仙jiejie,來不來我家中用飯呀?” 青衿嗓門大,對著少年郎便喊道:“小郎君回去吧!我家娘子去尋沈jiejie!” 說著,少年郎已走到近前,熱情道:“不急不急,我?guī)iejie去吧。” 穆清不置可否。 行了幾步,少年郎忽然問道;“山外頭是什么模樣的?” “恩?” “歸云山里翻過了一個山頭又是另一個山頭。我從小就長在這里,從未出去過。阿爹說便是最近的一個鎮(zhèn)子,也需翻山越嶺走整整一日才可到達,真是這樣嗎?” “是啊,我們來時亦走了足足五六個時辰呢?!鼻囫苹氐馈?/br> 少年郎的眼眸突然發(fā)亮,對著青衿問道:“明日我不必下地干活,jiejie帶我出去玩可好?” “這......來時有郎君指著路,如今只剩娘子與我兩人,只怕在山頭繞個三日三夜也出不去呢?!鼻囫茷殡y道。 少年郎眸子里閃爍的微光又暗了下去。 穆清看著他,一時有些不忍,剛想開口寬慰幾句,那少年郎又問道:“那......外頭的人都像jiejie這般好看嗎?” “噗嗤——”穆清輕笑出聲,拿手輕輕敲打少年郎的腦殼:“外頭的人好不好看,我說了可不算。” “咦?”少年郎疑惑不解。 “你想去瞧瞧歸云山外的天地,但莫要急于一時,我們無法帶你出去,也莫要垂頭喪氣。終有一日,待你想我長得夫君那般大了,定能靠著自己的實力走出歸云山。到那時,我在山下等著你出來,可好?” “......恩。”少年郎抓著腦袋,望著穆清熠熠的眸光,一時有些呆愣。未幾,他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月前那帶疤郎君走時并未著花仙jiejie,他便以為花仙jiejie會同莊子里的那位一樣,日后也一直住在山里。只是方才聽花仙jiejie所言,原來她也是要出山的么? “jiejie要回去?” “嗯?”穆清沒想到少年郎會這么問,一時有些怔愣。望著少年郎充滿生機的眸子,穆清復(fù)又笑道:“我本就是山地下的俗世婦人,終是要隨夫君回府的。” 少年郎頗有些不舍,只是穆清卻未再將少年郎的情緒神色放入心底。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與宋修遠(yuǎn)分別不過一個月,她便三句不離他了。 她想他了。 ***************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入了四月,歸云山就好似到了漫長的雨季。 若說三月里的和煦春風(fēng)熏得穆清幾欲醉倒在這世外桃源,那么四月的陰雨則澆得她心煩意亂。 這樣的氣候,大長公主亦不怎么往林子里跑了,只日日差遣林儼替她看護林子里的衣冠冢。穆清本欲與林儼隨行,以盡小輩的孝道,但那片林子就好似這片莊子的禁地,即便是宋修遠(yuǎn),大長公主也不會輕易放他進去。 那么林儼究竟何德何能,進得了這個連宋懋宋修遠(yuǎn)都不曾進過的林子? 穆清坐在廊下,抬首望著順著屋檐滴答淌下的雨水,反復(fù)思索著這擾了她許多時日的困惑。 沈梨做完了廚房的雜務(wù),撐著油傘匆匆躲入廊下,坐在穆清身邊,“昨日我家那小丫頭貪玩磕著了,所幸有娘子月前送來的膏藥,才過了一夜,便好得差不離了。只是這么金貴的膏藥,娘子就這么給我們了,我心底有些墜墜,鄉(xiāng)下人家也沒什么值錢的,我便做了這個香囊給娘子?!?/br> 穆清收回思緒,笑道:“左右放在我這處也用不上?!苯舆^沈梨手中的香囊,看香囊小巧精致,散著幽幽地芳香,穆清不禁贊道:“阿姐這個香囊做得真真精巧!怕是青衿那丫頭亦不及阿姐手藝的十分之一。” 沈梨又紅了臉,糯糯道:“娘子莫說好聽話了。今日怎未見青衿娘子?” 正說著,青衿便以袖掩面,邁著細(xì)碎的步子跑到院內(nèi),氣喘吁吁地停在二人面前:“娘子你猜我今日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株東南角上的君影草包了個花骨朵,想來過幾日便要開了!” 宋修遠(yuǎn)回京后,大長公主選了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與穆清一齊將那些花種子撒了出去,到現(xiàn)今的四月末,已兩月有余。大長公主雖留下了她,但更多的時候,皆只是讓她自己玩兒,是以這兩月內(nèi),穆清大抵只做了三件事:去村中尋沈梨蹭飯,侍弄花草......和想宋修遠(yuǎn)。 那些花木承了她與青衿這般多時日的照料,若再不開朵花兒朝著她們笑,穆清只覺她脾氣大了非得掘了大長公主的花圃不可。 “我聽說君影草雖長得討喜,卻是個毒物。噯呀莫多說了!青衿娘子周身都濕透了,快凈手換換衣衫吧!”沈梨急道。 穆清看了眼天色,行至沈梨身側(cè),拿起油傘,朝青衿道:“祖母午歇到這個時辰應(yīng)快醒了,我去瞧瞧。青衿你先打理下,省得受涼?!?/br> 打著油傘經(jīng)過堂屋,穆清下意識地向里望去,卻嚇了一跳。本該歇在主院里的大長公主此時竟穿戴齊整地坐在堂屋里,以手支頤,若有所思。 穆清收了傘,靜靜地走入屋內(nèi):“祖母日安。” 大長公主抬首望了穆清一眼,神情古怪。未及穆清思量,大長公主嘆口氣,道:“罷了。丫頭你隨我來,我?guī)闳デ苽€人。” 出門?在這陰雨纏綿的鬼天氣里? 穆清沒料到,大長公主徑直走到莊子后頭,帶她進了那片詭譎的林子。 這片林子外頭瞧著草木蔥蘢,內(nèi)里卻別有洞天。進入林子復(fù)又行了百十步,竟豁然開朗,又是一片桃源仙境。只不過比之外頭,這片仙境卻小上許多,大抵只有莊子的一般大小。 遠(yuǎn)遠(yuǎn)地便能望見一座墳塋,穆清面帶猶疑地看向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淡淡道:“從前的故人,你去瞧瞧吧。” 這便是......祖父的衣冠冢? 穆清心懷敬畏,端肅地行至墓前,抬眸望去——“蘇氏菁禾之墓” ??? 蘇菁禾? “蘇嬤嬤只比我大了三歲,自我八歲起便跟著我了,至今已有一個甲子了。”大長公主走上前來,娓娓說道,“雖只是隨身侍婢,但我與她的情誼,卻遠(yuǎn)非尋常的主仆之情??上迥昵埃阆胛叶??!?/br> 待穆清對著墓碑行完禮后,大長公主又道:“但我今日帶你見的人,并不是她?!?/br> 墳塋后立了座小竹樓,穆清猜想那人應(yīng)當(dāng)就在小樓里了。 大長公主領(lǐng)著穆清行至門前,還未推門,便有一道中氣十足的嗓音傳來:“阿遠(yuǎn)那小子可將小丫頭接走了?阿茴你再不來我可得憋死在這屋子里——” 話音戛然而止,因屋內(nèi)那精神矍鑠的白發(fā)老頭見到了大長公主身后的穆清。 老頭兒一會兒望望大長公主,一會兒又悄悄穆清,面色一時精彩紛呈。 “這是......是阿遠(yuǎn)的媳婦兒?”良久,老頭幽幽問道。 大長公主頷首,款款行至老頭身側(cè),回身對穆清道:“丫頭,這便是我今日帶你來見的人?!?/br> 那白發(fā)老頭聞言,神情雀躍,招呼穆清道:“喲!難得阿茴肯讓我見人了,小丫頭快喊聲祖父我聽聽!” ☆、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