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穆清被這猝不及防的牛叫聲嚇得腳底一個踉蹌,抱住身邊的阿珠,回過頭去,卻見宋修遠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與黑牛之間,而黑牛的背頸部則扎著一柄匕首。 淅淅瀝瀝的血從傷口處漫出,順著脊背流到地上。 放了血,那黑牛似乎更加狂躁,直直沖著宋修遠撞去。宋修遠身形矯健,但到底離得太近,不慎被黑牛撞到了肩胛,沖擊過大,腳底不穩(wěn),踉蹌歪倒。 黑牛趁著這個瞬間,顧自越過一身玄袍的宋修遠,又直直向穆清沖去! 就在鄉(xiāng)民們以為黑牛要撞上穆清和阿珠時,宋修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穩(wěn)住了身形,轉身揪住牛尾巴,借力向前一躍,騎到牛背上。 黑牛驀然被扯了尾巴,背脊上又忽然坐上了個精壯的男人,一時不得不減了速度,只是仍不依不撓地往穆清和阿珠的方向跑去。 宋修遠惱了。牛背上又無韁繩,無法像控馬一般勒住黑牛,而今之計,唯有繼續(xù)讓黑牛放血脫力及至死亡。 只是周身除了綁于靴側的匕首,再無旁的兵器了。長劍被留在了大長公主的莊子里,因他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就在這么一個僻靜的小村子里,還能遇上需要短兵的驚險。 正欲伸手拔出牛背上的匕首之際,宋修遠忽而聽見了一道聲嘶力竭的聲音:“阿遠接著!” 穆清瞠目看著宋修遠落在了牛背上,發(fā)覺了他一瞬的無措,電光火石間想起自己腳上還束著他所贈的精致匕首,即刻放下阿珠,彎腰從靴側抽出匕首,拼盡全力向宋修遠拋去。 感到有不知名的物事向自己飛來,宋修遠仰頭,本能地抬首接過,見是穆清的匕首,了悟穆清的心意,迅速地向牛背上狠狠扎去。 黑牛先前已被放了不少血,宋修遠的這一下刺得又穩(wěn)又狠,破開了它內里的大血管子,大片大片殷紅的鮮血順著刀口子噴薄而出。它終于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哞——哞——”黑牛嘴里還在不停地叫著,聽著有些凄凄。 有了先前申屠驍?shù)陌子鹗?,此番再死里逃生,穆清竟不覺得脫力腿軟了。 原來所謂的膽識,唯有生死攸關之時,才歷練得最快。 見發(fā)狂的黑牛被制服,在場的鄉(xiāng)民們無不松了口氣兒。人群中跑出來個二十七八歲的農婦,一把抱起穆清身邊的阿珠,嚶嚶道:“乖囡嚇壞了吧?無事了,無事了?!?/br> “下次莫讓孩子穿著茜色衣裳在黑牛前晃了?!彼涡捱h行至穆清身前,對那農婦道。 “是呀是呀,我從前聽人道黑牛見了紅色便亦泛狂?!彼涡捱h的話低沉,擲地有聲,四下里不少人聽見了,交頭耳語。 那農婦想到竟是自己的女兒惹出了這一樁事情,再看宋修遠與穆清二人的衣著與氣度,怎么瞧怎么覺得這是兩尊貴人,心中惶恐,不安道:“鄉(xiāng)下人粗鄙,沖撞了貴人。多謝郎君與夫人對小女的救命之恩。” 說著,另有一位婆婆行到二人面前,道:“這黑牛是老婆子我家的,惹了這么大的禍,老婆子也給兩位貴人賠不是。若非兩位,今日還不知該如何收場了喲......” 說著便堪堪要跪下去,穆清哪敢讓老人家對著自己行這么大的禮,忙傾身將人扶起,“婆婆折煞我了。方才事急從權,我......夫君下手重了些,恐您那黑牛亦活不長了,若真論起來,我們亦要賠不是?!?/br> 于鄉(xiāng)野村民而言,一頭牛,恐已是全部的家當。 方才太過驚險,此時宋修遠竟有如釋重負之感,站于穆清身側,笑看著穆清與一眾鄉(xiāng)民周旋,默默不言。 如斯模樣,倒真有些像那些少年郎眼中護衛(wèi)花仙的玄衣侍衛(wèi)。 *************** 意外過后,接下去的祭祀禮順利得令人有些不可思議。 那黑牛本是做個樣子的活祭,禮成后還需還到顧嫂子家中,被宋修遠這般攪和,倒真真正正成了供給花神的祭禮了。 只是鄉(xiāng)民們感念適才宋修遠與穆清的見義勇為,非但沒有為難二人,還熱情招呼著他們留下。盛情難卻,他們在沈梨家中用了午飯,至申時才回了莊子。 隨行的,還有為大長公主賀壽的沈梨夫妻二人。 沈梨的夫婿是村子里唯一的讀書人,平日里教習村中的少年郎識字句讀,或主持重要節(jié)氣的儀禮。今日的花神祭祀禮,便是李生cao持著辦起來的。李生的祭文,適才宋修遠聽了,確然很有幾分才華,如此沒落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之中,倒有些可惜了。 不過在其位謀其職,且人各有活法,宋修遠只是一個武將,又非軍師,丟失了李生這樣的可塑之才,還是讓皇帝陛下自個兒頭疼去吧。 裕陽大長公主至申時三刻才從林子里回來,身后跟著個不知從何處冒出的林儼。 見著滿屋子的人,大長公主笑瞇瞇道:“都來給我過壽啦?” 未等一眾小輩作答,又轉頭問穆清:“今日同阿遠去哪兒玩了?可還開心?” 穆清瞟了一眼身側的沈梨,屈膝福了福,一本正經地應道:“回祖母,今日花朝,孫婦去了村中觀禮。此處的儀禮與外頭有諸多不同之處,鄉(xiāng)民們亦淳樸良善,我學到了頗多,亦長了許多見識,過得很是歡喜。” 裕陽大長公主站在穆清身前,靜靜地看著她,見她面色紅潤,一張臉俏生生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生機,果真沒有絲毫勉強之意,遂笑道:“開心便好,既然開心,便多留些時日,陪陪我這個孤寡老婆子?!?/br> 站于一旁的宋修遠聞言,尷尷尬尬地開口:“祖母,外頭還有事,亟需孫兒回去處理......” 大長公主嗔了他一眼,狀似玩鬧地喟嘆道:“你這傻小子戳在我面前我還覺礙眼呢,不比這小丫頭,貌美柔善,我瞧著歡喜得很?!彼兄聊虑迕媲?,牽起穆清的手,走到桌前招呼道:“行了,也別一個個傻站著了,梨丫頭做了滿桌子的菜,可莫要辜負了?!?/br> 穆清被大長公主牽著坐在了她身邊,一時如坐針氈,整個人都拘謹了起來。 待所有人落了座,大長公主對著依然站在桌旁的青衿與林儼道:“你們倆也莫戳著了,左右皆是自己人,亦入席吧?!?/br> 林儼本就是大長公主挑給宋修遠的人,從前跟著宋修遠數(shù)次上歸云山,對此情境早已見怪不怪,笑著落了座。青衿因今早的際遇,亦不扭捏,大大方方入了席。 此情此景,落在大長公主眼中,又是一番感慨。 她活了近七十年,對于年輕人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計,一望便知。故而寥寥數(shù)語間,她便將穆清與她身邊的小丫頭從頭到腳從外至內瞧了個透。 青衿那丫頭舉止大方利落,足以見得主子穆清平日里的待人接事。 穆清這個孫媳婦兒,雖不是她親自替孫子挑的,但勝在為人聰慧,為人亦毫無公主的嬌養(yǎng)之氣。只心性這一點,便遠勝周家的嫡女。 她適才已從林儼那處聽聞今日村子里黑牛發(fā)狂一事,此情此境,穆清非但毫無一絲慌張,更是能助益于宋修遠,足顯其臨危不懼,心志彌堅。,回莊子后她又見宋修遠右臂上的滲出的血跡,穆清面上亦是一片坦然,毫無憂色,顯然將她昨日的話記到了心里。 如此心性,方能撐得起偌大一座鎮(zhèn)威侯府! 想不到舒窈那嬌生慣養(yǎng)的幼弟,竟能養(yǎng)出這么個磊落坦然的女兒。 只是穆清太過貌美,她恐她那孫子日日對著這樣一張風流媚骨的皮相,一個不慎,便著了美色的道。 嘖,瞧瞧,她那孫子又當著她的面偷覷美人了。 唉,不省心的年輕人。 看來還需她提點。 “外頭的事,我聽林儼說了。你們今年遲來的原因,我也知曉了。”大長公主咽下口中的蛋羹,徐徐道,“我避世不過二十年,姜家竟生出了這么兩個惹禍精來。阿遠你平日離這兩個禍害遠些。今日禍害了胞妹,明日估摸著就要打你的注意了。”語罷,大長公主細細地望著宋修遠。 宋修遠聞言微怔。 果真如她所想,宋修遠還未參透申屠驍求娶公主以及三場比試的始末。 大長公主看了眼穆清,又對宋修遠道:“回去后警醒些,遇事便多想想,二十五的男兒,莫總是跟個混頭小子似的?!?/br> 不及宋修遠作答,大長公主又將目光投向李生:“我知曉你有些才學,歸云山困住了你,不若此番跟著阿遠下山?” 李生卻看了眼沈梨,笑著道:“多謝老夫人美意,不過家中安穩(wěn),妻兒在側,晚輩對現(xiàn)下的日子很是滿足,不敢再奢望旁的?!?/br> 大長公主和善地頷首。 堂堂大長公主的一頓壽宴,卻像是尋常農家里的家宴,不論老少尊卑,悉數(shù)圍坐在一起,嘮嘮家常,和和美美。 席間大長公主一直悄聲關注著穆清,見她吃相斯文,親自給穆清布菜,道:“吃得這樣少,日后生養(yǎng)時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br> 穆清:“......” 宋修遠:“......” “你這模樣瞧著也不像會養(yǎng)媳婦兒的,”大長公主剜了宋修遠一眼,又朝穆清道,“他外頭既然有事,我也不留他。不過丫頭你留下,此處山好水好,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所在,我定要將你養(yǎng)得康康健健的再回去?!?/br> 實則裕陽大長公主亦藏了私心,她希望她的呆孫能離開美人好好靜靜心,將心思放到時下的朝局中,好好想一想鎮(zhèn)威侯府的處境與將來。 若她料得不錯,那還未及冠的姜懷瑾切開來就是個黑的,再長個幾歲,估摸著連姜懷信也不是他的對手。 京中就要變天了吶。 ☆、還休 裕陽大長公主平日里的心性舉止雖不像個年逾古稀的老太太,比之同輩的老人家已算得上康健硬朗,但到底拖著個七十歲的身子,比不得在座的年輕小輩們。 撤了席,大長公主在廳內一一受了小輩的恭賀,未多時便覺得乏了。 沈梨正欲扶著大長公主回屋,裕陽大長公主卻將目光落在穆清身上,道:“小丫頭你隨我回去吧?!?/br> 穆清頷首應了,快步行至大長公主身側。沈梨見此情狀,神情歡喜,笑道:“那我去廚房收拾收拾下,青衿娘子若有閑,來搭把手可好?” 青衿正猶豫著,轉頭撞見穆清肯定的眼神,當下便跟著沈梨去了廚房。 臨出門前,大長公主又交待宋修遠道:“我這便不多陪了,阿遠你替我招呼著些?!?/br> 裕陽大長公主的這個莊子圈得并不大,出了堂屋步行不過小半盞茶的時辰,便到了大長公主的主院。二人俱未消食,便又繞著行得遠了些。 “阿遠何時回去?” “回祖母,京中近來朝局多變,是以夫君明日便要趕著回去了。”時隔數(shù)月,再看夫君二字,穆清覺得似乎也并非那般難以啟齒。 只是,若對著宋修遠......穆清遐思翩飛間,忽而又覺得,對著宋修遠本尊,她大概一輩子都喚不出那兩個字。 “你贈的那些花種子,我很是喜歡,丫頭有心了?!贝箝L公主慢悠悠地走著,借著月色,幽幽地望著面前的一片花圃。 穆清來時有心留意,得知裕陽大長公主好蒔花弄草,便從隨嫁的蜀國花農那處尋了不少珍惜花木的種子,此番皆帶了過來。 “祖母歡喜便好。今日花朝,正是種花的好時光。”穆清行在大長公主身側,娓娓回道。 “恩。你留在此處,也可同我說說這些蜀地花種的喜好。年紀大了,從前稀罕得不得了的奇花異草,現(xiàn)今竟有好些都叫不上名字了?!?/br> 穆清琢磨著大長公主的話,聽著卻像是她從前就碰過這些蜀地花木的。 大長公主似猜透穆清心中所想,拍了拍穆清的手,和緩道:“年輕的時候喜歡到處亂跑,被奇花異草吸引著在蜀國待了不少日子,亦結識三兩好友,你姑母舒窈長公主,便算其中一個?!?/br> 言罷,大長公主側頭對著穆清微微一笑。十二的月色落在大長公主凌厲澄明的眸中,似點燃了她少女時期的生機與嬌俏。 宋修遠的眉目極其肖似裕陽大長公主,穆清看著大長公主,一時有些呆滯。 回過神來,穆清對著大長公主回應道:“祖母既歡喜,穆清明日便陪著祖母一齊將這些種子撒出去,聽花農道,其中有些花苗的花期在五月,不過三兩月,這片花圃子定會大不相同。” 大長公主聞言卻是笑了:“你這丫頭沉得住氣,就是太過拘謹。我知你對我同舒窈的關系好奇得很?!?/br> 穆清一時語塞。她從未想過姑母舒窈長公主在夏國會有這般多的故人,心中的確好奇不已,但因這些都是長輩們的舊事,作為小輩,她不宜多加打聽。 但既然大長公主都這樣說了...... 穆清靜默不言,一副躬身洗耳恭聽的模樣。 大長公主卻在此時俏皮嘆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說出來也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的閑時談資,不說了不說了?!?/br> 穆清:“......” 步子一拐,二人回身向主院行去,不及穆清再有所言語,大長公主正色道:“丫頭你且記著,過去的都是些無用的舊事,多聽無益。與舊事相比,更緊要的是眼下及將來的日子?!?/br> “穆清謹記?!?/br> 裕陽大長公主站在院內,打量著穆清的神色,但見其神情平靜淡然,不悲不喜。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