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搖搖頭，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將頭靠在她的胸口。秦嫣哪見過他如此虛弱過？小時候他傷得一口一口吐血那也是很強(qiáng)硬的。如今這副懨懨無力的樣子，把她徹底打擊崩潰了，像護(hù)著一個琉璃水晶人兒一樣將他抱在懷里。他身上、手上都冷得瘆人，秦嫣拉過旁邊的被褥，給他暖著。

    他其實(shí)也沒出多少聲音，但是那彎折的身體，紊亂的呼吸，緊皺的雙眉，都在告訴她，他的身子破敗不堪，被折磨得凄慘無比。秦嫣也顧不上東風(fēng)壓西風(fēng)，還是西風(fēng)去壓東風(fēng)這種無頭官司了。一下一下地幫他輕輕揉按著：“好受些了嗎？”

    “若若……你氣到我了……”翟容從那陣急痛之中緩了過來，小聲抱怨著，“若若……你不能這么……這么氣我……公主……是……”

    “好了好了，不說了?！鼻劓虛?dān)憂又認(rèn)命地?fù)е２恢醯?，那股子霸氣又溜走了。她只能像小時候一樣，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邊。他說什么都只能小意應(yīng)承著，只怕小爺翻臉不開心。

    想當(dāng)初，她武功差勁沒有內(nèi)力的時候，他給她拼武力，將她碾壓得無力反擊；她如今強(qiáng)大了，他……他給她玩病弱……什么時候她才能玩得過他？

    第167章 香糖

    祁云殿的仲春, 天空碧藍(lán)如洗。秦嫣將殿室中的長窗打開一扇，清爽的陽光流瀉進(jìn)來，深黑的殿堂如同進(jìn)了一段銀色匹練。

    日頭高起, 她與郎君依然并排躺在駙馬寢宮的牡丹金纏絲臥榻上。她的衣服沒有換洗的, 直接穿著郎君的常服絲袍。她骨骼纖細(xì)，郎君的衣衫對她而言過于寬松, 鎖骨、脖頸都露了出來。一把黑發(fā)逶迤在柔軟的床榻上，如絲一般散開。

    “你來看, ”翟容從眼睛前面取下一根管狀物, 放到她的眼前, “我看到一個特別好看的圖形?！?/br>
    秦嫣接過來，這個管狀物名叫“萬花鏡”。里面不知道怎么整的，只看到外面是青銅錯銀葡萄紋裝飾起來的一根圓筒, 底部是一塊磨成砂體的半透明水晶。秦嫣將另一頭湊在臉上看著，里面是一幅藍(lán)紫交錯的織紋花樣。她將手一轉(zhuǎn)，眼前一花，那“萬花鏡”又變了個花樣。

    秦嫣看得笑了起來, 彎起的唇線中露出的貝齒，在陽光下顯得通透如明珠。翟容歪頭看著她的臉：“好玩嗎？”

    “嗯?！鼻劓虒Ｗ⒌剞D(zhuǎn)著那圓筒，果然每次一轉(zhuǎn), 里面就會發(fā)生一次變化，出現(xiàn)在眼前的花紋既蕪雜又美觀。她將圓筒翻過來，用力篤了篤：“里面是什么？”她問道：“是寶石嗎？將寶石切成薄片？”

    翟容笑，拿過來道：“我翻給你特別好看的花紋?！鼻劓虒⑷f花鏡遞給他, 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翻，兩只手撐在下巴上。

    她已經(jīng)留在祁云殿中兩日了，翟容傷病發(fā)作的時候，她的紅蓮內(nèi)力還是很管用的。秦嫣嘆氣，如今她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人家就是這么一付離不開她的樣子。在她的勸解下，翟容沒有立時將落柯趕走，這兩天還是落柯出入祁云殿的寢宮里。

    這個萬花鏡就是翟容搗騰出來，讓她玩。

    秦嫣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如今她身體長大了，兩個人靠坐在一處，她很容易就能將頭靠在他的頸窩中。她頭發(fā)散散的，因穿著郎君的睡袍，兩個人的衣襟紋飾都是一模一樣的。

    “若若，”翟容一邊繼續(xù)瞇著眼睛轉(zhuǎn)萬花鏡，一邊問道，“是不是還是跟我在一起比較好？”

    秦嫣推了他一下：“誰說的？”雖則前日生氣麴鴻都夜奔祁云殿，所以說了幾句“跟他處處看，處不來就走人”的氣話，不過平心而論，她還是覺得跟翟容相處在一起，挺快活的。她嘴上則說：“我覺得別人性子比你好太多去了。”

    翟容放下萬花鏡，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小紀(jì)已經(jīng)跟我?guī)煾傅墓媚锒ㄓH了，過幾個月我?guī)闳ズ认簿??！?/br>
    “嗯?！?/br>
    “崔家二十七郎性子還是那么花哨，你少跟他說話?！?/br>
    “嗯?！?/br>
    “還有，聶司河大哥已經(jīng)跟幽若云……”

    “幽若云？”秦嫣握住他摸自己臉的手指，“他們？”

    “不錯吧？”翟容說。

    秦嫣重新靠回他的肩頭：“挺好?！?/br>
    “若若，不許跟別人相處去，聽見沒有？”

    秦嫣抱住他的腰，就知道他會耿耿于懷：“知道了，你也一樣?！?/br>
    “我和麴鴻都沒什么關(guān)系，你得信這件事情?！?/br>
    “我信，你看這兩日我都沒再問過你?！鼻劓桃桓焙芎抿_的樣子。

    翟容重新拿起萬花鏡，放在眼睛上轉(zhuǎn)著，仿佛不轉(zhuǎn)出一個特別美麗的花紋，就不罷休似的。秦嫣則摟著他，看窗外的藍(lán)天上，朵朵雪絨一般的白云飄過。祁云殿的長格窗上花紋雅致，與藍(lán)天白云組成一張心境馨寧的畫。

    跟他已經(jīng)糾纏那么深、那么久了，也扯不開了。就算換個人，心態(tài)也不會有當(dāng)初的歡喜?！俺踝R最動心，不過少年時”，自己年少時喜歡過的人，過了那么多年，還能依然那么令她喜歡，她有什么理由去找別人“相處”呢？

    “有了?！钡匀莅氩[著一只眼睛，高興地道，“來，若若你過來。”他的頭湊到她的臉頰旁，秦嫣也小心地將萬花鏡從他手指中移過來，睜開一只眼睛一看：“啊？”她呆住了。

    “好看吧？”翟容看著她的傻樣，笑得身后的流蘇靠墊都在打晃，伸手摸摸她的頭發(fā)。秦嫣臉色變了又變：太惡劣了！難為她方才還在心里說他的好——翟容費(fèi)了老大的勁兒，翻出一個灰撲撲，造型也很丑陋的花樣來！

    “明明很難看！”秦嫣扔還給他。

    翟容道：“是你自己拿過去的時候手動了吧？”

    “你就是故意轉(zhuǎn)這么一個難看的，讓我失望一下?！鼻劓唐募绨?。

    “是你自己沒運(yùn)氣看?！钡匀荽绮讲蛔?。

    秦嫣生氣了，轉(zhuǎn)身翻到他的身上：“你是不是不欺負(fù)我一下，就覺得特別難受？”

    “嗯……現(xiàn)在是誰在欺負(fù)誰？”翟容任她壓在自己身上，低眉好笑地看著她，黑眸如星。

    這是故意在誘惑嗎？

    秦嫣可不管是不是，低頭和他親在一起。

    一隊(duì)來自遠(yuǎn)方的灰鶴，從祁云殿的雕梁畫棟前飛掠而過，檐下的青銅鈴鐺在不停叮咚。啟開的窗欞中，他們兩個人穿著一樣的絲袍，糾纏在了一起。黑發(fā)像水中散開的墨影，行云流水。

    ……

    ……

    秦嫣歡愉了一番，才想起正經(jīng)事情，靠在翟容懷中說：“郎君，我在此處兩天了，會不會小紀(jì)他們定了剿除巨尊尼的計(jì)劃，我卻不在處月部落得不到消息？”

    “不會，他們也會往我這邊送消息的?！卑残脑谶@里吧。翟容早忘記自己數(shù)日前還以高昌宮中人員復(fù)雜，趕她走的事情，他說：“在宮中住幾日，我這里起居飲食都是獨(dú)立的，沒問題的?！?/br>
    “公主不是說有個什么道長在你宮中住著？”秦嫣知道翟容那些江湖弟子的兄弟們，大多都是修道的。而且說不定還是她認(rèn)識的。讓熟人看到他們兩個打算“荒yin”數(shù)日。這到底是有些難為情的！

    “哦，那是柯白岑。他外出去了，不在宮中。”

    “你跟柯仙人重新做兄弟了？”秦嫣笑，“沒想到郎君也有聽話的時候？”翟容被她取笑了，捏捏她的纖腰。

    柯白岑最近這些日子在南海找藥，確實(shí)不在高昌王宮之中。那日麴鴻都說要讓柯白岑去給智勝治病之事，翟容也只是將她擋開，并不言明柯白岑到底在不在宮中。麴智勝是感染風(fēng)寒，加之急于親政，風(fēng)邪入體導(dǎo)致發(fā)燒。麴鴻都與其說是焦急自己王弟的病體，還不如說是找個機(jī)會，到高昌宮中，來見一下這位偽駙馬。

    又過了三日，祈云殿里日日不可言說。

    鳳嘉宮那邊，則傳來消息。落柯通報說，公主寫了折子讓駙馬過目。

    “寫了什么？”秦嫣跳過去，拿起來，手卷上暗香襲人，一股濃郁的女人香。

    “寫了什么？”翟容問她。

    “說是，麴智勝已經(jīng)病體漸漸見好，只是國事還要暫托駙馬與王姊共同協(xié)助管理?！?/br>
    “知道了?！钡匀葑屄淇氯セ卦挕?/br>
    秦嫣拿著手卷坐到他身邊：“你要去處理國事了嗎？”

    “玩幾日再去。”

    “聽起來你像個昏君?！鼻劓讨肛?zé)他，已經(jīng)“玩”了那么多日了。

    “如果我姓麴，當(dāng)然是個昏君。問題是，我姓翟?！钡匀萏嵝阉?，“他們自己的國家總要自己管理，這先前也跟麴鴻都說過了。”他想起，五年來麴鴻都皆如今日般一副依賴自己的模樣，先前若若沒回來，她依賴也就依賴了。畢竟她父親重病人事不知，夫君張定和又早逝。處境還是挺讓人同情的。可是，那夜他已經(jīng)明白告訴對方，他的娘子回來了，為何還要又是送手卷，又是提國事的，顯得他們雙方私底下互動很多似的。

    他看一眼若若，這姑娘也就是對男女相處之道不甚通明。對于麴鴻都如此明顯的一次挑逗，完全看不懂，還在笑話他是個“昏君”。他見秦嫣依然握著那卷紙，索性一把將她的頭按上去。

    “你做什么？”

    “若若你聞聞，這是熏香的味道。唐國女子都如此。”

    “可我不喜歡，鼻子本來可以聞到很多其他東西。被這種香料一沖，還能有什么用處？”秦嫣揉頭道。

    “我就是讓你知道，以后回了唐國，不準(zhǔn)熏這種東西?！钡匀莸溃宄莻€多隨眾的姑娘，一點(diǎn)兒主見也沒有。在敦煌的時候，沒用上熏香那是她當(dāng)時身份低微，根本沒資格用熏香。等回了唐國，就她那一臉好奇加喜歡與人交往的性子，還不知道跟旁人混成什么模樣？他得先教教她：“聞著惡心不惡心？”

    秦嫣被他洗腦成功：“惡心?！?/br>
    “這就對了?！钡匀菪χ鴶埶趹牙?。

    此刻，落柯通報，說定制的糖到了。落柯低頭將一包放在竹篾編籃中的高昌香糖放在檀木托盤中，恭恭敬敬送了上來。他不敢看這一對沒臉沒皮，已經(jīng)在祁云殿中翻云覆雨不下床榻整整……算不清日子的……那個啥了。

    秦嫣漸漸適應(yīng)了要被人服侍的生活，落柯過來也努力學(xué)著不尷尬。

    等落柯走了之后，便抽開絲絳繩結(jié)，將那糖盒打開。一看里面八卦玲瓏狀擺著八種不同的口味。她拈起一塊，自己嘀咕著：“不是六種嗎？什么時候變成八種了？”拿了一塊沒嘗過的放在嘴里，“唔？橘子的？”橘子長在南方水土豐足之處。在西域，橘子是很珍稀的，她忍不住轉(zhuǎn)頭看看翟容：“郎君，你如何買到的？”

    翟容笑而不答。

    三天前，翟容派人出宮，讓做高昌香糖的店鋪，重新做兩種新口味出來。還限令今日必須做出來。

    拿到這個訂單，店鋪老板心里苦啊。他原先那六種口味的糖，就一直賣得生意興隆，在唐國也是風(fēng)生水起，有不少打著他們高昌香糖的名號，大發(fā)其財。

    還要設(shè)計(jì)新口味？！

    新口味有那么好設(shè)計(jì)的嗎？既能夠原材料入糖，香味、甜度、口感都保持好，還能夠方便儲存、制作、運(yùn)輸……可是，那來訂糖的貴人使者，一看就是不但銀錢充足，更是隱約有著強(qiáng)大的勢力后臺。小小一個糖鋪掌柜哪里能夠拒絕？沒有辦法，才勉強(qiáng)制作出了兩批口感合適的新小樣，專程送給這位不知名的貴人。

    至于糖鋪掌柜事后留了一部分放在柜臺上出賣，因材料不適合久存只能掐著點(diǎn)賣，反而成了一樁大生意，引起高昌乃至整個西域人的越發(fā)哄搶……那是后事了。

    看到秦嫣吃到了兩種新口味的糖，翟容心里的一口氣方才平順了下來。步陸孤鹿荻雖然是個女人，可卻是第一個給若若買齊六種口味糖果的人，還是她名義上的夫君，怎么也得打壓下鹿荻一頭才行！

    “好吃嗎？”

    “我會不會被你養(yǎng)成豬？”

    “這個問題我們不是討論過？”

    “你讓我給你生孩子！那不是更像豬？”秦嫣道，“回了河西，我去賺點(diǎn)錢吧。我覺得我適合經(jīng)商。”翟容靠在臥榻上，都懶得搭理她。在他身邊混吃混喝不好么，老想著那些有的沒的。

    第168章 風(fēng)來

    不幾日, 翟容收到了小紀(jì)發(fā)來的消息：巨尊尼在煙棲谷。秦嫣便整裝出發(fā)了，因?yàn)椴环判牡匀荩?jīng)過協(xié)商, 步陸孤鹿荻率部進(jìn)入接近高昌地界的云開山麓。

    春天漸近尾聲, 滿地紅花消落。

    鳳嘉宮中，椒香貼壁, 明珠為燈。

    麴鴻都整理鬢發(fā)，為自己染上鵝黃, 涂抹上胭脂。宮人替她披上鵝黃色的絹紗外披, 金縷銀鳳、花枝滿繞。

    她屏退左右, 披著滿頭青絲走到自己的梳妝臺前。

    打開一個朱漆妝奩盒，上面是一層厚厚的漆雕，鏤刻著曼陀羅紋樣。她的手指按動其中的一片花瓣, 觸動了機(jī)關(guān)，只聽見輕輕一聲“錚”，一塊小小的木板被推了出來，里面是一張絲絹。

    麴鴻都用手指抖開展平, 這是一張形神俱佳的人像圖。

    綾紋絹紙上，畫的是個唐國少年。

    他穿著一件淺色胡服，單足立在一面大鼓上。紅艷艷的鼓面?zhèn)冗? 描繪著鸞鳳祥云的圖案。

    麹洪都染著豆蔻的手指，輕劃那畫中少年郎的臉。

    上個月，祁云殿的落柯將她誤帶入駙馬寢宮，她又一次見到了容郎的臉。

    他站在祁云殿的暗廊前, 仿佛月有華、雪初霽。如七年前一樣，將她的眼眸到心神，再次照個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