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八章 勿忘三途苦（3）

    傅大爺撞到拐角的欄桿，匍匐在樓梯角落里。樓上一個姨太太有經(jīng)驗(yàn)，尖叫著指揮下人們用包房里的棉被，團(tuán)團(tuán)裹住那團(tuán)人形火影。很快，滅了火。

    樓下的小廝們被叫上去，連毯子帶人抬到一樓，棉被打開，刺鼻的燒灼味道讓人心生恐懼。小年輕們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年紀(jì)長的全圍了上去。

    外頭亂著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門外的七個男人紋絲不動，靜觀著所有的人和事。

    屋內(nèi)。

    樓下人喊著說“還有氣，快送醫(yī)院”，老夫人撐著的一口氣終于呼出來，淚流滿面地回頭，望著另一個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兒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邊，藥片灑了一地，她觀察著他的狀態(tài)，頭腦清醒，眼淚卻止不住地掉。這個玻璃瓶是她喝藥的小瓶子，不適合裝藥片，可傅侗文討去后非要裝他自己的心臟藥。她明明警告過他，這瓶子口徑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許多?？伤宦牎?/br>
    “你放松……”她幫他下槍。

    傅侗文因?yàn)椴罚諛屘o，又因?yàn)樾慕g痛，用力過度，槍像黏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緩過兩口氣，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輕扳開，拿出槍。

    剛剛她想奪槍，傅侗文沒給她。那刻起，她就猜到這把槍是空的。

    既然槍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么，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輕聲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師椅下，牽動唇角，虛弱地笑著說：“三哥這身子……是負(fù)累。”

    槍確實(shí)是空的，就是要以防萬一。

    今日能進(jìn)徐園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槍和刀，包括傅大爺。他明知傅大爺?shù)男郧槭菍幙萧~死網(wǎng)破，也絕不會低頭的，怎會給他自盡的機(jī)會？況且他傅侗文還留著一點(diǎn)人性和孝心，并不想讓母親看到大兒子血濺當(dāng)場，要大哥償命，也要今日之后。

    剛剛拿槍，也不過是畫一個死局，讓母親看清楚，自己絕不會放過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獨(dú)獨(dú)沒算到蘇磬會在，也沒算到她會顧念十幾歲的舊情。

    剛剛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進(jìn)來，蘇磬卻動了手。她一動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門一打開，百來雙眼睛都瞧著。

    蘇磬是個風(fēng)塵出身的妾，她敢對傅家長子動手，只有死路一條。幸好，現(xiàn)在屋里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蘇磬無關(guān)，老夫人受了刺激，說的話也不會有人愿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轉(zhuǎn)醒的蘇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茍延殘喘，挨著日夜煎熬，掙扎著等死。

    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亂動?！鄙蜣啥谥?。

    她到傅二爺身邊，讓傅二爺放平蘇磬，給蘇磬檢查著外傷，除了被燙傷的雙手，都是輕傷。蘇磬的衣裳被火燒過，破爛焦黑，卻運(yùn)氣好到?jīng)]傷到皮膚頭發(fā)。此刻，蘇磬的魂魄像也隨著方才那一斗離了軀殼，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屋內(nèi)的一個角落。那里什么都沒有。

    “我出去，這里交給你?！备刀?shù)吐暤馈?/br>
    沈奚頷首。

    傅二爺摸摸蘇磬的臉，起身，出門。

    木門被傅侗文的人關(guān)上。

    “老二??？”門外有老人聲音問，“這是怎么了？”

    傅二爺?shù)穆曇艋卣f：“是個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訓(xùn)我們兩個弟弟時(shí)，踢翻了火爐子。您看在今天這日子口……”

    隨著傅二爺?shù)膰@息，交談聲漸遠(yuǎn)了。

    二爺是信佛的，不打妄語，但在今夜扯了彌天的大謊，也是為保全蘇磬的性命。他到樓下親自查看大哥，是還能喘氣，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個人的模樣了。

    他在慌亂的弟弟們面前，故作冷靜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爺送去醫(yī)院搶救。

    戲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妝。

    聚在這里的傅家親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轎車和黃包車一輛輛送來的，要等著傅二爺安排車送回公館。二爺監(jiān)看著戲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談；近親擔(dān)憂樓上老夫人，想和他細(xì)聊；遠(yuǎn)親懼怕，想詢問何時(shí)能離開。

    傅二爺八面玲瓏，方面都照顧周到。傅二爺?shù)男P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靜，今日里難得威風(fēng)氣一回，對余下的小廝、丫鬟是發(fā)號施令的姿態(tài)。

    “對了，給那幾個角的賞銀要送到，免得他們因怨，生出口舌是非來?！?/br>
    傅二爺交代完，撩長袍，上樓。

    傅二爺突逢今夜變故，心中惘然。

    蘇磬哪里來的勇氣，給了大哥致命一擊？她喊的那句話，傅二爺沒聽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時(shí)，傅侗文對蘇磬很是照顧，卻沒料到蘇磬竟會是個知恩圖報(bào)的人……

    傅二爺斂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樓上樓下都靜了，傅侗文的人在守著這里。

    為首的男人給傅二爺推開半扇門。

    此時(shí)屋內(nèi)，蘇磬正倚在太師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煙榻。傅侗文心痛緩和了，站在太師椅旁和沈奚低聲交談著，他瞧見傅二爺，輕聲道：“二哥，今夜要多謝你?！?/br>
    傅二爺搖頭，苦笑著，又是那句口頭禪：“自家兄弟，不必說這些?！?/br>
    “蘇磬傷在手，還有這兩日你不要讓她情緒受到刺激，”沈奚道，“畢竟頭部受過重?fù)??！?/br>
    “好，我記下了?！?/br>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醫(yī)治，西醫(yī)中醫(yī)都好，頭部的話，明日帶來醫(yī)院找我。”

    傅二爺應(yīng)了，要扶蘇磬。

    他的手剛觸碰到蘇磬的手腕，蘇磬像突然從噩夢里驚醒了一般，驟然落淚，哭著攀上傅二爺?shù)募?，嗚咽著把哭聲都埋在傅二爺?shù)募珙^。

    煙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蘇磬哭聲的刺激，也掙扎著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爺摟著蘇磬，對傅侗文點(diǎn)頭后，帶蘇磬向外走。

    “你回來！傅二……”

    老夫人淚眼模糊，大喊著，毫無作用，她只能發(fā)泄地反反復(fù)復(fù)地用拳頭捶打著煙榻，她知道，沒法子了，再沒法子管住誰了。

    很快，里外只剩下傅侗文的人，連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也是。

    兩個丫鬟候在門口，隨時(shí)等傅侗文吩咐。

    在窗外的大雨聲里，在靜得駭人的戲園包房里，在昏暗的壁燈和燃燒著的香爐旁，在一縷縷白煙之中，傅侗文母親披散著白發(fā)，在有節(jié)奏地一下下捶著煙榻，像在討債的兇神惡煞……這畫面，太過陰森可怖。

    沉悶的錘擊，讓沈奚也覺心口悶。

    她悄然握住傅侗文的手，視線輕移到門外，暗示傅侗文，要先讓他母親離開這里。

    “把老夫人送出去?！彼愿?。

    丫鬟們低著頭，快步走入。

    “娘有話要說……侗文！”老夫人攀著煙榻的小矮桌，赤紅的眼盯著傅侗文。

    老夫人喘著粗氣，一雙三寸小腳未穿鞋，裹著白襪踩到地面上，想躲開丫鬟。兩個丫鬟圍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騰空架起，出了門。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疊著，落在地面上。

    隨著遠(yuǎn)去，影子越拉越長。

    老夫人在被抬出門的剎那，嚎哭著，抱住門：“侗文！娘知道！你心里還有一個廣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親做的——”

    耳墜子敲打著老夫人的臉和木門，翠綠光影在遠(yuǎn)處，晃個不休，撞個不休。

    丫鬟們暗中用了力氣，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聽娘說！留你大哥一條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廣州沈家？她在說廣州沈家？天下有幾個沈家，廣州又有幾個沈家？！

    偌大的戲樓里回蕩著凄厲的哭喊。

    老夫人還在為傅大爺辯白，在門外、樓梯口、樓梯下……甚至是一樓喊著傅侗文的名字，在說著廣州沈家的滅門血案。

    字字句句，遠(yuǎn)遠(yuǎn)近近，在天邊，在耳旁。

    沈奚的心撲通撲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亂顫。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洶涌地沖擊著大腦。她的臉在一霎那漲得通紅，茫然無助地在找著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臉，明明在身邊，握著手的男人，可連他的臉都看不清。

    視線的盲白里有暗紅色的光影，是壁燈，燈都看得清，卻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訴我……”沈奚反復(fù)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訴我真相，真相是什么？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轉(zhuǎn)為白色，是他襯衫的白色。

    傅侗文雙臂抱緊她，壓抑著聲音說：“我會告訴你，一字不差告訴你。不要聽她說，聽我說！”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絕在外，可再沒有辦法。他抱著沈奚，唯恐她沖動做什么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氣。

    這是承認(rèn)了？他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謊……

    沈奚驟然失了力氣，軟著身子癱倒在傅侗文懷里，他越抱緊，她越像浮萍的葉。

    她以為她是沈家最幸運(yùn)的一個人，活下來了，遇到傅侗文。她以為她應(yīng)該珍惜重來的一次生命，她以為在大煙館里，她親眼看著誣告沈家的那個惡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報(bào)，重新開始，留洋，學(xué)醫(yī)，救人……

    她以為她像父母，像幾個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樣在幫助別人。沈家雖然沒了，可是她還在，她在替沈家活著?？蛇@些都是她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憶，父母兄弟一夕間身首異處，沈家的一張張臉，她還全記得。

    沈家，傅家。

    她以為傅家是恩人，可現(xiàn)在，顛覆了全部的認(rèn)知。

    傅侗文母親哭喊的每個字都在說，傅侗文的父親害沈家滅門……

    傅侗文橫抱起她，放到煙榻上，他心也是亂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點(diǎn)燃的煙燈上，刺痛了手。他沒吭半聲，也沒停頓，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從沒想過要瞞一輩子，父親和大哥的事情過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時(shí)機(jī)。他也沒奢望過能有圓滿的結(jié)果……

    沈奚拽他的襯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這一塊浮木。

    傅侗文看她滿臉的淚，眼底也有著guntang的水意，他兩手捧著她的臉，用懺悔的目光在懇求她：“是傅家對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么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話聽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臉上的淚水沖下來，沈奚目光空洞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

    沒了情意綿綿，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緒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話說完，留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