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實話?”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卻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經達成共識,不再結婚的實話。” 他搖頭:“這只是對我有利的實話。那么對我不利的實話呢?說是我父親和大哥讓沈家滅門?這個就不要說了嗎?難道只挑對我有利的一面,忘記對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么真的實話?” 這倒問住了譚慶項,他每每見兩人要好,就會怕沈奚知道這件事:“……你若告訴她實情呢?她是個講道理的人,縱然一時想不開,多給她點時間,總會明白的?!?/br>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著半截香煙,從自己腰后拿出手槍,放到了牌桌上。 這是要做什么?譚慶項愣了一愣。 他兩指捏住香煙,從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為她只會痛苦不堪、輾轉難眠?她是要報仇的人。我不怕她遷怒我,是怕她想報家仇,我卻橫亙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著。 胸口發(fā)悶,一陣陣刺痛,可還是一口口吸著煙。 “我和她同床共枕數(shù)月,不敢同她真做夫妻,是要給她留后路,也是怕她有孩子,逼得我不得不在這時候、在北京結婚。我同她父親相交頗深,如何能讓他的女兒在仇人面前下跪行禮,叫一句父親,叫一句大伯?可我若遲遲不結婚,以她愛我的心情,會如何想?她會認為我對她虛情假意,日日猜忌,逃不過含恨分離的下場;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讓她去殺我父親,還是讓父親殺了她?亦或是,我?guī)退龤⒘宋腋赣H?父子關系不存在公平,我父親能要我的命,我卻不能對他下手。” 譚慶項一開始就是對的,把她送去加利福尼亞是最好的決定,可他沒有;在船上,他情動之初,能聽譚慶項一句勸,沒有那封告饒的信,事情也好收場,他也沒有。 下船前,他設想帶沈奚去天津結婚,讓她和傅家分隔兩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國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時他意氣風發(fā),以為民國初立,未來坦途,他手握資本,沒什么能難倒他,以為他在英國的檢查結果不錯,病情并不太嚴重,好好調養(yǎng)即可,他還有長相廝守、保住秘密的資本。所以他對她說:以后跟著三哥。 下了船,情況急轉直下,被鎖在那個院子里,他又希望沈奚會留在上海,像過去幾次一樣,選擇拋棄他,沈奚卻排除萬難尋來了。 那天她眉毛上浮著霜雪,在他面前哭著,緊張地脫掉濕冷的衣服,直到光著腳踩在衣裙上,望著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也始終在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煙撳滅在煙灰盤里:“這兩個月,我身體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她、我父親和大哥都還活著,沈家的事又揭破了,她要如何活命?” 他死后,沈奚留著就是三爺?shù)呐臁5饺蘸蠓旨耶a時,大哥會為了搶奪產業(yè),刨根挖底,將沈奚的身世全刨出來,尋找趕走她的破綻。那時沒有傅侗文在,誰攔得住、壓得???秘密一旦被揭破,不堪設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話給了他當頭棒喝,也點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慶幸,她能拋棄自己。如她所言:能走到這里,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在他沉疴難起之前,在革命失敗之前,在他還能瞞住沈家的事情之前,都還不算晚。沈奚此時走,是個沒背景的女孩子,威脅不到誰,也沒人會在意她,這是最好的時候。 傅侗文不想再談,他讓伙計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譚慶項在包廂吃了。 待到掌燈時,來了幾位客人。 譚慶項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狀態(tài)。他倒像上了妝唱戲的人,瞧不出真人真感情,好似白日的談話都不存在。 客散后,他倚在窗邊,去聽戲臺上的四郎探母。眼底全是紅的。 簾子關上時,他說了句和戲文無關的話,聲啞,人也疲累:“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慶項,人活久了,才會懂這一句?!?/br>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逝水東流去(1) 傅侗文讓她過年后再走,留個念想。 可從那天起,除了譚慶項時常回來取三爺用的衣裳、用具和書籍,他都不再露面。 他給安排了廂房,沈奚不想去。 她在書房的榻上睡,這里有他往日看的報紙和書,英文的、日文的還有中文的,書桌角落里一個藍色墨水瓶用到要干了,還沒換。沈奚趴在書桌上,盯著那墨水瓶子,了解到他還是個節(jié)儉的人。有一夜做到天明,把他書架最底下那一層的《大公報》都翻看完,發(fā)現(xiàn)自己寄給他的信,被放在大公報底下,用一根根繩子捆扎好了,標注是“沈奚紐約”。還有一些別人的來信,也都原樣捆扎好,標注姓名和身處的城市。她蹲在書架和墻夾在一起的角落里,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來信,旁人的來信總和都不及她一人的。 那時,自己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遠在海外的忠良之后。 “沈小姐,你要坐,也要在身下墊墊?!毖诀咛砹巳∨幕鹋柽M來。 沈奚帶著一本他的讀書筆記去塌邊,脫衣,鉆進了棉被里。 這院子里的丫鬟小廝,往日都見過沈小姐和三爺是如何要好的,如今再看三爺,自從脫困后,廣和樓和陜西巷、蒔花館三處為家,再不回這院子?!拔羧栈ê迷聢A,恩愛兩不疑,如今是濃情轉淡,朝露夕涸?!庇袀€讀過兩本書的小廝下了定論。 在年三十這晚,小五爺披星戴月地趕回京,先來探望傅侗文。一進屋,只見到沈奚撐著下巴,呆坐在書桌旁,面前是幾碟小菜,見不到過年的氣氛。 沈奚執(zhí)筷,撥了撥菜,面前的人叫了自己一聲:“嫂子?!?/br> 恍惚抬眼,小五爺肩上還有雪:“下雪了?”她聽到自己問。 小五爺局促地問候了兩句,不敢深問沈奚,告辭后,在院子里詢問丫鬟原委。他問時,沈奚正坐在窗畔,隱約聽了會,小五爺是個沒經過情事的,但也曉得他三哥是個薄幸人,長吁短嘆半晌:“三哥啊,三哥。七情六欲,酒色財氣,他還是走不出……”再道不出別的話。 尋常人都是站在窗外聽墻根,她卻在窗內,聽外頭的人說話。 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里。臉挨到枕頭上,人迷糊著睡了,可因為心里存著“他會回來”的猜想,睡得極痛苦,在夢里把從小到大夢了一遍,二十幾年故夢盡,頭疼欲裂,去看落地時鐘,滴滴噠噠走了三小時而已。 她喘了口氣,披著衣裳坐直。 從沒當著下人哭,可大年夜,思鄉(xiāng)情重,思君心更重。 書桌邊就是她來時帶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里夾著封信,放著支票,上頭有傅侗文的簽字。譚慶項前幾日給她的:“侗文知道你不樂意收,你留著應急用,過兩年有了自己的積蓄,再給他寄回來。”譚慶項是要勸她留防身錢,她知道這是好意,把支票夾在了書里。 她糊里糊涂地看鐘表,又走了十分鐘。 快要天亮了。 既然睡不著,索性起床,換了明天要出門的衣裙,最后坐在了他的書桌前,從抽屜里翻出了信紙,一字一句地給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鋼筆收好,再看了會那藍色墨水瓶子,這幾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于是悄悄用信紙裹起來,放進了箱子。 剛把箱子上了鎖,簾子外有人叩了門框:“醒著呢?” 是譚慶項。 傅侗文也回來了?他終究要來送自己的嗎? 沈奚匆忙立身:“快進來?!?/br> 幾日沒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過去,她扶住書桌,微微喘了口氣。 譚慶項進來,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臉色發(fā)紅著,走到她面前。從那雙水漾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失望。 “只有你一個回來了嗎?”她見外頭沒響動,心直墜下去。 “是。不過我來,是要和你說句不該說的話,帶你去個不該去的地方?!?/br> 沈奚不懂。 “他這些日子都病著,不想讓你知道,于是住在了蒔花館里。但我明白你們兩個,不見這一面,留在心里的遺憾太大了,”譚慶項壓著聲音說,“我?guī)闳ドP花館,用為一位小姐看病的借口去,婦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醫(yī)院,你臨走前算是幫我私人一個忙,去給她檢查一下。” 他接著說:“這借口不高明,可把你帶過去了,他也不好說什么?!?/br> 譚慶項是過來人,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沈奚背后倚著書桌,喉頭一陣陣發(fā)緊,墜落到十八層地獄下邊的心,又像被一雙手打撈起來,扔進了油鍋里煎……人難受起來,不光是內里的感受,手腳身體也會不得勁。 譚慶項瞧她臉紅得不自然:“你該不是也病了吧?” 她搖頭,不會,她身體好的很,要做醫(yī)生的人怎能不鍛煉。讀書時,她除了死讀書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見。這短短日子里,從小年夜后到今日,吃不下睡不著,失戀狀態(tài)里的女孩子是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對方,折磨心肝脾肺,顯現(xiàn)在臉上,憔悴了很多。 “你等我十分鐘?!彼f。 馬上要天亮了,從現(xiàn)在算起沒多少時間見面。 沈奚當著譚慶項的面,用最快速度將自己梳妝打扮妥當,譚慶項囑萬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帶出去,沈奚跟隨他出去,對丫鬟說的就是要給三爺?shù)囊晃慌耘笥言\病。沈奚從醫(yī)這件事院子里的下人們都清楚,只是唏噓,大年夜難得被三爺叫出去,還是為了別的女人。 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靜的。 平日里熱鬧的煙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黃包車夫也要闔家團圓,不急著出工。此時天色露白,沒有車,只有深淺不一的車轍,黃包車的、轎車的……大多都被雪覆蓋住了,突顯他們這輛轎車壓出來的痕跡。 有個丫鬟在垂花門內候著,見人來了,把他們帶入廂房。 這個院子,這個廂房她來過,再見人,果然是那個小蘇三。小蘇三在喝茶,見到他們兩個臉上一閃笑容。 譚慶項把沈奚讓到身前:“沈小姐。那個是蘇磬?!?/br> 小蘇三是藝名,蘇磬是本名。 “見過的,”蘇磬問,“你們西醫(yī)診病要多久?你留在我這里。讓慶項去應對三爺?!?/br> “半小時,檢查的話最多了。”她說。 “那就半小時吧,也好叫三爺起來了?!碧K磬對譚慶項說。 譚慶項和蘇磬溫聲道謝,在屋內稍駐,說:“我去叫?!?/br> “嗯?!碧K磬微笑。 譚慶項這個人,初識是寡言書生,相處久了才能體會他的刻薄和清高??稍诖藭r,他卻像個被馴服的男人。沈奚記起傅侗文說的那個讓譚慶項銘于心的人,再看蘇磬,又想到她對傅二爺也如此柔弱有禮…… “怎么,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過我嗎?” 她這里是往來無白丁,每日面對政客要員、才子書生和各路將軍,最擅揣測人意。 沈奚坦白:“是有點好奇,想到三爺說過的譚先生過往情感生活?!?/br> 蘇磬笑一笑,算是承認。 “侗汌,”蘇磬停一停,改口說,“我認識三爺、四爺時,要比譚慶項早幾年?!?/br> 凡有人提到傅侗汌的事,她都會保持沉默,這已經是本能。 蘇磬見她不語,自覺無趣地笑著,給自己打圓場:“早年的三爺和四爺在北京城,那可真是王孫走馬長楸陌,貪迷戀、少年游……” 蘇磬未說盡的后半截是:似恁疏狂,費人拘管,爭似不風流。 一首詞念得吞吞吐吐的,不像青樓名妓會做的事,像是閨房里的密談,談著彼此的意中人。沈奚從她的詞句里,隱約看到點什么,又覺得這首詞,過去也聽誰說過。 可她和傅侗文分別在即,心神分離,含含糊糊地說:“譚先生是個好人?!备砂桶偷模瑳]個修辭,沒個例證,硬生生把話轉到了譚慶項身上。 蘇磬回:“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他了?!?/br> 兩人再無話說。 半小時后,譚慶項入屋,要帶沈奚去東廂房,被蘇磬攔住:“讓丫鬟帶過去吧。你過去,萬一三爺留你下來,三人在一個屋里,你還怎么讓他們說貼己話?” 譚慶項被問住,蘇磬又說:“才剛天亮,還能在我這里睡一會?!?/br> “我自己去吧?!鄙蜣擅φf。 四四方方的院子,哪里是東她認得。譚慶項也是不想打擾他們,沒強行跟著她,留在了蘇磬的屋里。沈奚離開,丫鬟早就備好了熱毛巾,譚慶項草草擦了手和臉,蘇磬低頭,在那解襖,譚慶項擋她的手:“不睡了?!?/br> 沈奚不便多留,去了院子里,略微望了望四周。對面廂房外,有個伙計在朝她招手,她過去了,伙計倒不多話,把簾子打開。 她踟躕著,被伙計疑惑的目光敲醒,邁入門檻。 墻角有個銅鑄的仙鶴,和一個小銅盤、香爐擺在一處,便曉得是詩鐘。這里果然來的都是達官貴人,玩的也是古舊老派的東西。 屋里的燈未滅,電燈的光在白晝里如此多余,又蒼白。 傅侗文仰靠在太師椅里,只管把一本打開的書,輕輕地往自己鼻梁上拍,蕭然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