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不是出身顯赫的世家子弟，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在落草為寇之前根本沒有那么多見地。如今的葉向北，已經(jīng)被多年的山匪生涯磨煉出來，他的眼界已不同往昔。

    因著知道這份堪輿圖的珍貴，他才更是激動，不由自主念叨出聲來。

    榮桀指著圖上的梧桐鎮(zhèn)道：“我們梧桐鎮(zhèn)緊鄰小灣、張灣兩鎮(zhèn)，再往北去便是懷遠縣。”

    “得虧咱們現(xiàn)在有了暗探，最近一次暗探傳回消息，懷遠縣也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難攻。”

    “如今的縣令是個天盛初年的舉人，學識據(jù)說是還不錯的，只德行同蕭曾也沒什么兩樣。懷遠縣年年都是搶著完成朝廷的征兵令，百姓們心里頭怎么瞧他咱們也都懂?！?/br>
    顏青畫之前也聽了暗探回報，想想便說：“縣城中守軍不過五隊，總也就五百人許，如果我們連懷遠縣都不能攻下，那他日面對瑯琊府的營兵又當如何？”

    在座幾人都不如她一個讀書讀的多，心底里總更容易偏聽她的話，顏青畫也從不妄議是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每每都很誠懇。

    人人都知道前路艱難，可再難的路也是給人走的，那一步踏不出去，便永遠留在起點，這輩子到不了頭。

    葉向北認真看著那張地圖，好半天沒說話，倒是連和若有所思道：“我可以再派人去懷遠縣，爭取月底前收到最新情報，只要打探清楚守軍動向，守軍日夜交替如何輪值，興許還能增添一兩分把握?！?/br>
    連和也不是在說大話。

    他們確實只有不到二百的軍隊，可懷遠縣的守軍人數(shù)也不過就比他們多了一倍有余，近年來所有老兵都被征調(diào)到漢陽關(guān)，留下的大多都是新兵蛋子，怕是連血都沒見過。

    榮桀點點頭，笑道：“等月底稅官來了，我們可以好好接待一番，七月新軍吏再到，照樣打發(fā)便是了?！?/br>
    他說的照樣打發(fā)，便是跟上一個軍吏“原路送回”而已。

    一來一往能拖住不少時間，也給自己留下一口喘息機會。

    榮桀一向有勇有謀，他有這個膽量，便沖著這個努力謀劃，絕對不叫手下人跟著吃虧。

    “一個月，總能訓(xùn)練出些結(jié)果來?！?/br>
    他們的軍隊有他們這些強悍的“山匪、老兵”帶著，怎么也不會比那些只會吃空餉的兵痞差。

    他們?nèi)缃窬筒钤谖淦魃希瑧堰h縣并無鐵礦，鐵器大多都是從奉金征調(diào)，衙門邊上的官匠所倒是有幾名鐵匠，手藝葉向北也瞧過，實在不敢恭維。

    榮桀便又同葉向北道：“懷遠縣倒是有手藝精湛的鐵匠，你跟阿和先注意著些，府庫如今存的尚能支撐一陣?！?/br>
    要不是鐵器無法私賣，以蕭曾的秉性還留不住這些寶貝。

    幾人又細細推敲一番，這一談就到了午膳時分。

    心里頭裝著一籮筐的事，午膳也用得食不知味。飯后顏青畫便要回山去跟顧瑤蘭商議女子軍的事，她回屋收拾行李，便見榮桀推門而入。

    “你沒去忙？”

    他老不在衙門里，總堆積許多事需要他處理，要忙一兩日才能辦完。

    榮桀湊上來，難得有些扭捏：“你一個人回去，我很不放心?！?/br>
    興許是從來都沒說過這樣的話，榮大當家英俊剛毅的臉上竟涌上一抹紅，平添三分柔和。

    顏青畫愣了一下，“噗”的笑了。

    榮桀好些時候沒見她穿女裝了，此刻一身夏布淺碧襖裙穿在身上，再配上眉心那一點胭脂色額妝，襯得小姑娘越發(fā)嫵媚。

    他也說不上，總覺得現(xiàn)在的顏青畫跟以前又有些不同了。

    “我這么大個人了，能照顧好自己，你啊，瞎cao心什么呢?！彼χ焓帜罅四笏±实哪?，發(fā)現(xiàn)這事還挺上癮。

    榮桀就傻乎乎讓她捏，等她捏夠了才低聲說：“可我要好幾日瞧不見你，心里頭會想?！?/br>
    顏青畫倏然抽回手，臉上也似是染了胭脂，紅成璀璨的晚霞。

    兩個人就紅臉對紅臉，好似打翻了胭脂罐，紅彤彤惹得人心煩意亂。

    她抬頭掃他一眼，眼中如水漾多情：“你比以前油嘴滑舌多了。”

    榮桀幫她把行禮包好，嘴里頭也不閑著：“我說的可都是心里話，這幾日出去勞心勞力，等上山也別忙著cao持，先歇兩天再說。”

    兩句話的功夫，他又一本正經(jīng)起來，臉上也不那么紅了，倒是眼睛里多了些別樣的情緒。

    顏青畫就像剛喝了花蜜，渾身上下都甜滋滋的。

    “顧丫頭膽子大，你跟她說她一準答應(yīng)，說不得還得高興瘋了呢。”

    “山上的事你回頭跟老馮多商量，我恐怕要在山下多待些時日，怎么也要把新兵營立起來才能安心?！?/br>
    他絮絮叨叨，一cao心起來就沒完沒了，顏青畫卻不覺得煩。

    “我知道的，”她幫他順了順外斜的衣襟，“你自己留在鎮(zhèn)上，要好好照顧自己，別一忙起來便不吃飯，回頭葉先生要是跟我講你不聽話，我要生氣的?！?/br>
    榮桀少時聽孟老先生給他講話本子，里面倒是有些兒女情長，總是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他那時無法了解，現(xiàn)在卻全都深感于心。

    只聽她軟軟說一句“我要生氣的”，他便是有再大的膽子，都不敢自作主張一回。

    “我什么時候沒聽過夫人的？”榮桀認真看著她，低聲輕語。

    他大多時候都是叫她青畫，偶爾也會逗趣叫她大嫂，但夫人兩個字，卻總叫她聽著臉上都要發(fā)燒。

    兩個人明明沒說幾句話，外面卻傳來雷鳴的催促聲：“大當家，大嫂再不走，回去天都要黑了?！?/br>
    榮桀面上一黑，回身罵一句：“這皮猴子?！?/br>
    顏青畫笑著推了他一把，兩個人一起出了客房。

    在外人面前榮桀就克制多了，他把自家媳婦送上馬背，一路望著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盡頭，這才回了衙門。

    鄒凱是今日下的山，原本是來接遠行而歸的大當家，結(jié)果剛一到衙門便被留住了。

    除了帶隊回山的雷鳴和正領(lǐng)著百姓農(nóng)耕的雷強，剩下幾個當家都聚在堂前，等著榮桀的安排。

    榮桀坐到主位上，肅著臉，他腰背挺得很直，威儀堂堂坐在那里，下面弟兄們無人敢吭聲。

    就連平時沒臉沒皮的葉向北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觸他霉頭，他臊眉耷眼縮在椅子上，老實得仿佛抽了水的白菜。

    榮桀深吸口氣，慢慢開口：“云州那邊的事，我們在奉金也多方打聽，昨日雷鳴已經(jīng)給你們講過一二，想必不用我再贅言了?！?/br>
    鄒凱答：“是?！?/br>
    榮桀繼續(xù)道：“昨日大概事項都已安排下去，但還有幾件事，我們要提前講明。”

    下首三人俱抬頭望向他，目光沉沉，安靜如夜。

    榮桀認真說：“云國新立，國內(nèi)便動蕩不堪，功臣與君主反目，百姓苦不堪言?！?/br>
    “我們背負期望，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不是奔著那樣一個未來而去的?？赡苁俏蚁氲亩嗔诵?，但有些話總要好好說出來才算數(shù)。”

    “我榮桀從不是那等獨斷專行、暴戾妄為之人，他日若我們也能走到那一步，我希望大家還能坦誠相對，若你們對我、對任何事不滿，都可以直說?！?/br>
    “我不想失去你們這些好兄弟，我也不覺得未來有任何事能阻隔兄弟之情。權(quán)勢誘人，富貴難尋，我榮桀發(fā)誓，未來不管如何，這經(jīng)年同甘共苦走過的年華，我此生都不會遺忘?！?/br>
    他的性格如此，同弟兄們多年感情擺在面前，無人不動容。

    就連連和都難得哽咽一下，雙目微紅，看著他說：“大當家，您這是……”

    榮桀擺擺手：“這個鎮(zhèn)衙門我們攻得簡單，可再往前走一步，就再也沒有康莊大道了?！?/br>
    “可我們不走，國朝也不會放過我們?！?/br>
    他說著，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鄒凱的臉都漲紅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榮哥，我們會一直、一直追隨你，絕對不會、不會背離。”

    榮桀抬起頭，目光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掃過，輕輕開口：“我也絕對不會背離自己的兄弟?！?/br>
    “在我這里，永遠不會有第二個阮細雨?！?/br>
    第50章 瑤蘭

    云國的夏日悶熱潮濕, 哪怕偶有微風, 也都仿佛含著氤氳的水汽, 貼在人身上難受極了。

    令尹府就挨著原云州布政使司, 以前是云州首富的私產(chǎn), 后來成王揭竿而起, 那首富也是會看臉色, 當即就把家宅捐出，一家老小回了老家。

    這府宅不說富麗堂皇, 也算是頗有一番江南景致的娟秀。

    前院書樓前甚至還挖了個小池塘, 幾尾紅彤彤的錦鯉正在水中搖曳, 一點心事都無。

    阮細雨靠坐在書樓二層的露臺邊，他一頭長發(fā)全部束在頭頂，挽成一個松散的發(fā)髻。

    一旁的書童正規(guī)規(guī)矩矩研墨, 低垂著眼一聲不吭。

    書桌上堆了數(shù)不清的奏折, 一本挨著一本, 密密麻麻壓在阮細雨心上，叫他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小書童見大人臉色難看，嚇得手都哆嗦了，緊緊巴巴把墨磨好，立馬退了出去。

    露臺上沒了旁人，阮細雨終于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把蒼白的臉埋進掌心, 好半天都沒起來。

    這些時日來的壓力一涌而上, 逼得他心緒難安, 也終究意難平。

    正當他這樣“發(fā)呆”時，外面?zhèn)鱽砬瞄T聲：“大人，宮里來人了?！?/br>
    阮細雨猛地抬起頭，他眼睛有些紅，臉上卻干干凈凈，一滴汗都無。

    “進來吧?！彼麊≈ぷ诱f。

    做了這個令尹，他手里的事一天比一天多，壓得單薄的身軀越發(fā)消瘦，身體也大不如前。

    管家推門而入，捧著一封明黃的折子。

    “來的是宮里頭的秦公公，他說怕打攪您，沒敢進來?！?/br>
    阮細雨點了點頭，伸手接過折子，大概掃了一眼。

    越看臉色越青。

    管家似乎有些怕他，嚇得背后都濕了，卻一步都不敢動：“大人？如何去回？”

    阮細雨狠狠閉上眼睛，他深吸口氣，緩慢而幽深地吐了出來。

    “準備準備，我要進宮?！?/br>
    炎熱夏日里穿一身厚重朝服十分折磨人，他們云國初立，朝廷就忙著修成王心心念念的麒麟宮，哪里有銀錢給朝臣做朝服。

    阮細雨仿佛天生不愛出汗，他穿著干凈筆挺的絳紫色仙鶴朝服，頭戴青云冠，一步一頓地跟著秦公公往布政使司的后院行去。

    布政使司通共就這么大的地，跟中都的琉璃宮比都沒法比，怕是連人家一個宮室大小都沒有，還偏要叫麒麟行宮。

    前頭衙門改成了清平殿，后面的內(nèi)宅自然便是后宮，別看成王立國沒幾天，后宮倒是很快就充盈起來。

    就這么屁大點的地方，居然也要來回通報。

    阮細雨等在“后宮”垂花門前，端方玉立，面容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