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俊鼻匾庵粋€回神,見葉云堯疑惑的望著自己,他嘿嘿了兩聲,繼續(xù)扒拉著飯。 飯后,幾人回了客棧中,這客棧位置極好,葉云堯喜靜,這兒鬧中取靜,雖在市中,但一進院子里什么雜聲兒都聽不著了。 夜黑的慢,秦意之抱著小包子回到自己的屋里,舉著它在手心里端詳了半天,對它小聲念叨。 “小狐貍都是這般模樣?當年我要他變個身給我瞧瞧他死活不樂意,到了也沒見到他那狐貍的模樣。既然你倆同宗同源,不如今夜我?guī)闱魄迫ィ俊?/br> “這么多年我也沒去見過他,無奈啊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我自己都死了,也不知他墳頭上的桃樹長的如何,粗壯不粗壯?” “那家伙偏愛個桃花兒,怎的說與他都不聽,非說桃花兒香,好聞,這么久的年歲過去,也不知道他那兒還有個幾分香了。” “若是不同他說的那般好,我便在他墳前笑話他?!?/br> 一個人嘀咕了半天,秦意之難得自覺的將自己收拾的干干凈凈,就連身上那件破布麻衣都被他牽直了衣擺,裝模作樣的撣了撣衣袖。再回手去握身后傘,才想起那傘仍舊在葉云堯那兒。 葉云堯睡的驚著呢,稍有動靜定會醒,秦意之想了想,還是不去拿傘了。 等的夜深人靜了,確定旁人都睡了,他也不知從哪兒摸了酒,一手托著睡著的包子,一手拎著酒壇。賊兮兮的偷摸著一步三快的朝前挪,翻墻頭的熟練度一瞧就是練家子,伸個腦袋瞄了半晌,一個使勁,酒壇子被扔出了墻,在那轉瞬之間,他提氣一躍,單手撐在墻頭,修長雙腿一翻轉,速度之快,不過眨眼就抓住酒壇,幾個起落,人便不見了。 隨他走后不久,西廂那頭點燃了燭火,又滅了。 一陣風過,那頭的門,仿若被風刮的“吱嘎,吱嘎”,響了幾聲,又安靜的不動了。 秦意之將那小包子放在自己肩頭,那小家伙睡得沉,也不會掉下來。憑著記憶中的路,他出了城,在無風漆黑的夜里一人獨行。 霧沉國被群山繚繞,霧氣大的很,尤其是晚上。秦意之卻好似絲毫不為之所困一般,朝著山中走去。 城中有多熱鬧,山中就有多安靜。 不知多久,原本密林冗雜的山巒竟有一片開闊空曠的草地。面積不大,但草桿柔軟,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時而幾滴露珠滾落,時而順著風來的方向扭動身軀。 前方一株粗壯的桃花兒樹立在草地中央,突兀的綻開漫天繁花。這個時期也不知是不是桃花花期,但那花香當真幾里之外都能聞著香。 花鋪了一地,到處都是。 就在花下,一塊墓碑靜靜的立在那兒。 墓碑上的字隱約有些看不清了,但沚兮二字的輪廓依稀還能辨得出。 秦意之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撣了撣墓碑上的灰,笑了笑,拿出抱了一路的酒壇子擱在旁邊,然后伸了個懶腰,靠在墓碑上。 肩上的小包子順著角度就要滑下來,秦意之抬手握住,放在手里舉著,伸過去墓碑前面,似給誰看著。 “沚兮,你不是不讓我們看你真身嘛,看,今天我?guī)€給你看看?!?/br> 小包子睡的沉,耳朵耷拉在腦袋旁邊,毛絨絨的一團。 “早知道你們狐貍這么好玩,一定讓你變個來給我們瞧瞧,讓你逃脫了那么多次,便宜你了。” 秦意之閉著眼睛,夜里很涼,也很安靜,四周花香陣陣,卻怎么也遮掩不住深山中的孤獨。 他扯了扯嘴角。 “沚兮,我來看你了。” 隔了五百多年,好像有點久。 其實我以為我沒機會再來的,畢竟我也死了。 秦意之閉目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咕嚕又爬了起來。 “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酒!你最愛的桃花白哦!” 他打開酒壇子,嗅了嗅,一臉陶醉。 “便宜你了,這么好的酒?!?/br> 桃花香滲入鼻尖,調皮的竄入口中,混著桃花兒的清香,秦意之歪斜著壇口,倒了酒下來。 酒香混著桃花兒香,膩的有些醉人,光聞著,身子都飄忽了起來。 “難怪你喜歡桃花白,味道與我的紅楓釀確實不太一般。好吧,勉強算個伯仲之間得了?!?/br> 他自個兒笑了笑,想起了以前幾人爭執(zhí)什么酒最好喝的日子。 他喝了一口,唇齒留香,咽了下去。 “你走的太早了,之后我都沒有來看看你。阿修不理我了,云染他……完全不記得我了,我呢,我死了。在你死后不久,我也死了。至于現(xiàn)在嘛,我又活了,不過活在了凡人身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你猜我看見誰了?我看見葉九了,只是他換了個身份,換了個名兒,樣子有些不同,但我還是能認出來,而且一眼就認出來了。比以前多了些人氣兒,雖然骨子里帶著來的清冷還是在,但感覺鮮活了些。” 思緒回轉,秦意之不經(jīng)意間挑起唇角,“還更好看了些。” “他吧,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居然在知道我是被世人臭罵的羅剎鬼之后并沒要將我交去首閣,他反倒問我之后要怎么辦,拿回身子要去哪兒。沚兮,他居然學會問我了?!?/br> “我騙他,說我要去報仇,結果他和我拼酒,硬要逼問我實話。我見他那迷糊的模樣真不是辦法,看的我心肝直顫兒。認輸以后跟他說了,之后隨他回無盡夢回,逍遙一世。” “小兮,你別笑,我知道你笑了,你看這花落的,都灑我頭上了。我認真的,真的和他走,沒開玩笑?!?/br> 抿了一口酒,秦意之的嘴角含笑。 “如果能和他逍遙世外,什么還能阻攔我呢?” “這小東西叫包子,我取的,名兒好嗎?我?guī)麃斫o你瞧瞧,你看這狐貍不是挺可愛的嘛,只有你別扭的很,那時候讓你變給我們看都不愿。” 他抬頭看了眼天,道:“我出來的時候,葉九就醒了,他這家伙比貓還驚,我干嘛都瞞不過他,你也知道吧,他都躲在樹后頭好久了。我們叫他出來喝一杯?” 樹梢沙沙作響,繁花簌簌。 秦意之捏了朵花夾著,放在唇尖輕輕碰了一下,忽而用力,花射向樹后漆黑無光的角落。 半晌都沒動靜。 秦意之笑了笑,道:“葉九,花兒都送你了,你還不出來?” 執(zhí)花之人,從黑暗中踱出。 藍衣若水,面容如月,清涼入心,眸光沉沉。 葉云堯也不奇怪自己會被發(fā)現(xiàn),因他壓根沒刻意掩蓋。 秦意之遞過去桃花白,指了指墓碑,道:“嘗嘗,沚兮最喜歡的?!?/br> 葉云堯頓了頓,眉梢挑了下,接過了酒壇。 他其實不能喝酒,他自己明白。 秦意之似知道他的顧慮,偏生激了句:“葉小公子海量,我仍心有余悸,今日只喝一口,總不能拒絕吧?!?/br> 見他笑意盈盈的瞧著自己,葉云堯心中堵了口氣,便要喝這口酒。 秦意之數(shù)著呢,今晚灌你三杯,三杯之后,你必醉。 葉云堯喝了第一口。 酒香凝繞不散,但辛辣入喉,聞著清雅,嘗起來卻要了命了。 見他瞬間憋紅的臉,秦意之心中快活極了。 暢快的喝了一大口,他笑的開懷。 又朝著墓碑灑了酒,介紹道:“這是葉九,恩,葉云堯?!?/br> “這是白沚兮,我昔日同窗?!鼻匾庵牧伺哪贡瑢θ~云堯自豪的說:“葉九,我告訴你,別人都有一個青梅竹馬,我有三個!不過嘛,哈哈,現(xiàn)在都沒了?!?/br> 秦意之明明眼如星辰,亮的很,葉云堯那般看著,卻覺得深沉無比。 像深水寒潭中的漩渦,勾住腳踝,沉入水底。 刻意的避開他的目光,葉云堯看著風霜侵蝕多年的墓碑,這個人看來已經(jīng)死了多年了。 “你大晚上出來,是為了見他?” “恩。來看看他,很多年沒見了。” 至于為什么很多年沒見,不言而喻。 秦意之喝了一大口酒,躺了下去,望著滿天繁星。 氣氛在這一剎那格外安靜,只有風的聲音,和落花的聲音。 “以前,我,修九瀾,沚兮……和葉云染是被一起送來首閣學道的。那時候的首閣比現(xiàn)在要熱鬧點兒,人也多點兒。不過當然,再怎么樣,也還是一般無聊。沚兮是鐘家人,妖狐之子。自小被鐘家遺棄,丟在柴火堆里長大,也不讓他隨鐘家姓,只能姓母姓。后來也不知他怎么來了首閣,咱們四個人倒是越來越熟稔,天天聚在一起,無惡不作。除了葉云染偏執(zhí)又固執(zhí),盯我們跟盯老鼠似的,但我們也總是能尋著樂子,且不亦樂乎?!?/br> 他喝了一口桃花白,看了眼葉云堯。 葉云堯一如既往的清冷,熟悉的面容生根發(fā)芽在心尖,他細微的動作,都能扯的他心疼。 “后來有一天,他說他愛上了一個人,去了凡世,做一世普通凡人。” “再后來當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快死了,得了一種病。葉九,你猜,他得了什么???” 明明說著他的往事,葉云堯卻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眸光似有嘲弄,明明彎著眉眼,眼底卻深且無波,細鎖著黑暗中的瞳孔,陰霾又炙熱。 “不知?!比~云堯躲閃無法,竟伸手搶了秦意之手里的酒,猛地灌下一大口,耳根已然憋得紅了起來。 秦意之訝異的瞧著他,末了,哈哈大笑。 他搖著頭,這可好,都不用自己灌酒,葉小公子自己知道找酒了。 “我告訴你。”他笑的深沉,“是相思病?!?/br> 葉云堯睜大了眼睛,相思??? “很奇怪是不是,相思病居然能要人命??墒牵瑳b兮真的就這么死了,因為相思病。那時候我不懂他為什么會執(zhí)著于塵世間的姑娘,普通凡人一生不過幾十載,繁華滄海輪回路不過眨眼間,我們是修仙的修士,命長,但他就那么義無反顧的去了。 后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快死了。但是仍舊一臉幸福,淺笑洋溢的對我們說,‘她等了我很久,終于可以等到我了’。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癡傻了,要給他治病,他不愿意。他說,浮塵一遭,才明白心里的羈絆,才知道心尖上的人是誰,才體會到愛恨情仇,酸甜苦辣。沒有她的日子,是折磨。而死去,是解脫。 同窗好友,他是第一個離開我們的。 那一日,漫天桃花飛舞,他就抱著那一壇桃花白,一夢到如今?!?/br> 酒壇中的酒水扔在晃蕩,深夜里桄榔桄榔的打著酒壇壁,響徹敦實的聲音。 “葉九,我曾笑他傻,罵他癡,覺得他魔怔了。什么相思病,什么一人入心尖,相思至白頭,我都全然不在意的。直到后來,真有那么一個人住進了我的心里,心痛了,我才后知后覺。 葉九,你說,我的心也痛了,后來一直都痛,那我是不是也得相思病了?” 葉云堯沒發(fā)聲,秦意之酒量極好,此時卻隱約露出了醉態(tài)。 一壺桃花白酒力雖大,卻也要不得他醉。秦意之眼中升起的迷蒙,將他本就亮如星辰的眼睛映襯的奪魂攝魄。 葉云堯眼一花,酒意上腦,他搖了搖腦袋,竟也好似醉了。 “秦意之,沚兮是什么樣的人?”墓碑入眼之時,他忽而問了這么一句。 再看秦意之時,在子夜暗沉的月光里,他周身都鋪陳著朵朵桃花。 泛著紅的桃花一朵朵鋪遍全身上下,倚靠著墓碑的秦意之依舊看著他,那一刻,葉云堯視線模糊了幾分,眼前的秦意之就好似忽的就變幻了面貌一般,正如醉如癡,邪魅肆意,跋扈飛揚的笑瞅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