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手法雖然拙劣，而且噴灑而出的效果終究會有瑕疵之處，但是濃淡相宜，能與滿園花色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諾雅心滿意足地捉起一只毛筆，略一沉吟，潑墨揮毫一首打油詩：

    閑看冰骨氤染霞，

    得來瘦梅一枝華。

    但有胭脂添國色，

    謄摒肥香逐清雅。

    一氣呵成以后，意猶未盡，以手攥拳，將拳跟處在硯臺之上蹭蹭，轉(zhuǎn)身在畫布之上連連按了幾個小腳印，又以指肚蘸墨，輕巧地點了五個小腳豆。

    腳印上還帶著明顯的指紋，惟妙惟肖，果真好像有初學(xué)走路的頑皮稚童在畫布之上踏出的腳印。

    盡興之后，諾雅將雙手在衣服前襟處胡亂抹了兩下，“嘿嘿”一笑，對著安若兮身邊的綠衣婦人豪氣千云地道：“聊作拙作一副，敬請笑納?！?/br>
    綠衣婦人尷尬地撇撇嘴，暗悔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給了她這樣出風(fēng)頭的機會。

    諾雅的衣服上原本就有適才潑墨之時，濺落的墨點，如今又抹了胭脂與朱砂，看著頗為醒目，一片狼藉。

    三皇子妃苦笑不得地上前，拽了她的手：“這是酒飲得多了罷，忘了跟你說這酒后勁兒很足的。看沾染這一身墨跡，實在不雅，就與我回房間，暫且替換一身我的衣服吧?！?/br>
    諾雅正是求之不得，相跟著她身后，秦寵兒也亦步亦趨地追上來。

    三皇子妃回頭擺手道：“我命人給她換了衣服，再讓她喝一碗醒酒湯，休息片刻吧，你只管盡興就是，代嫂子好好招待來客?！?/br>
    秦寵兒有些踟躕，想著自己追去她的休憩之處，的確不合宜，正巧有人遠遠喚她，她便停下腳步，客氣兩句，轉(zhuǎn)身去了。

    身后仍舊有人在指點著諾雅的隨興之作，議論紛紛，都說算是別出心裁，就連打油詩雖然并無什么才氣，但信手拈來，也工整押韻，豪氣頓顯。

    有四五歲垂髫奶娃也效仿她，握著拳頭去硯臺里面蘸墨，被大人慌里慌張地制止了。娃娃先前不依，后來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指點著諾雅的詩，奶聲奶氣地豎念：“閑得蛋疼，看來有病......”

    圍觀者瞠目，細看諾雅的字，乃是雙絕藏頭詩，開首兩字連讀，可不就是罵人的臟話。望著那綠衣婦人哄堂大笑。

    諾雅微微一笑，伸手從一旁抄起一壺梅子釀，又是仰頭盡數(shù)喝盡，單手一揚，將酒壺拋擲遠處，落地開花。

    三皇子妃一愣，而后恍然而笑，強忍著不敢笑出聲來，雙肩抖動，好不辛苦。

    待出了梅園，遠離眾人，三皇子妃方才實在忍不住，爆笑出聲，捂著肚子樂不可支。

    “你呀，你呀，還是老脾氣，一點不改，這樣捉弄人家，看你一會兒回府怎樣跟安夫人交代?！?/br>
    諾雅心里一緊，再無先前醉意，一把攥緊了三皇子妃的手，左右掃望四周，見有丫頭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心里有忌憚，住了口，卻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三皇子妃勉強忍住笑，拉著她，徑直沿著小徑迤邐向前，至一所獨立院子，推門而入，吩咐丫頭去自己房間里拿一套合體新衣過來，再去廚房傳一碗醒酒湯。

    丫頭領(lǐng)命去了，三皇子妃掩了房門，用栓將門嚴(yán)嚴(yán)實實閉好，方才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諾雅，紅唇噏動，眼中淚光閃爍，先已哽咽了，只從嗓子里勉強擠出一句：“meimei，想得jiejie好苦！”

    ☆、第九十二章 諾雅的身世

    三皇子妃言罷就已經(jīng)淚落如雨，泣不成聲。

    諾雅不明所以，奇怪她緣何這樣激動，竟似生離死別之后重逢一般，不勝感慨唏噓。但是又情不自禁受了她的感染，心里也是一陣酸楚，淚盈于睫。

    三皇子妃半晌方才止住淚意，拉著諾雅坐在屋子正中的軟榻之上，仔細端詳：“你我江南一別，已經(jīng)數(shù)載，沒想如今再見，已是物是人非?！?/br>
    諾雅一愣，激動地聲音直發(fā)顫：“我去過江南？我們是舊識？”

    三皇子妃詫異地望著諾雅，一臉震驚：“meimei難道果真不識得jiejie了？”

    諾雅搖搖頭，如實相告：“前些時日，曾經(jīng)生過一場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br>
    “怪不得，”三皇子妃唏噓道：“這些時日我就一直在納罕，meimei那日在太子府看我的眼光為何那樣清冷，好似陌生人一般，我一度以為自己認(rèn)錯了人?！?/br>
    諾雅迫不及待地問道：“我與您以前是如何相識的？我又是誰？還懇請三皇子妃不要隱瞞，據(jù)實相告?！?/br>
    三皇子妃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罷了，有些事情太殘酷，你忘記了，或許更好一些?！?/br>
    諾雅的心里一緊，這句話她曾經(jīng)聽一嗔老和尚說起過，原本以為不過是危言聳聽，如今聽三皇子妃親口說出來，她愈加迫不及待地想追根究底。

    她握緊了三皇子妃的手，無比懇切地，近乎央求道：“有些事情不是忘記了就可以一了百了的，三皇子妃，請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我不想一直這樣六親不識，稀里糊涂地活下去?！?/br>
    三皇子妃猶豫半晌，方才下定決心，斬釘截鐵地道：“好，既然meimei這樣堅決，jiejie也就不再隱瞞了。我們原本在江南時就是閨中要好姐妹，你原本姓方，名諾兒?！?/br>
    “方諾？”諾雅仔細咀嚼這兩個字，有點熟悉，又有些陌生：“那我的家人呢？”

    三皇子妃聽諾雅這樣問，忍不住又是淚水漣漣：“jiejie說了，meimei可莫著急上火，也千萬不要告知小九，還需要忍辱負(fù)重，否則將有殺身危險?！?/br>
    諾雅現(xiàn)在猶如箭在弦上，迫不及待，不管她說什么，也是連連點頭，全都一口應(yīng)承下來。

    三皇子妃好像仍舊有所顧慮，思忖半晌，方才一臉凝重地道：“你乃是前任江南江西總兵方坤的女兒?！?/br>
    “江西總兵？那我父親如今現(xiàn)在何處？我為何會淪落到青樓？”

    “你父親，你父親他去年被太子彈劾，罪名是貪贓枉法，勾結(jié)江湖邪教，意圖謀反，而......而被斬首示眾了！”

    “什么？！”諾雅一驚而起，一陣頭暈?zāi)垦?，眼前驟然金星亂冒，頹然跌坐下來，猶自不信：“斬首示眾？”

    三皇子妃已經(jīng)又是泣不成聲：“諾兒，請原諒jiejie我無能為力。我曾經(jīng)央求了三皇子派人遠赴江南，設(shè)法營救你們，但是終究是鞭長莫及。只能眼睜睜看你父親和兄長家人全都慘死刀下，滿門抄斬！”

    “那我？”諾雅無比艱澀地問。

    “我們使了一個偷梁換柱的法子，將你與一名相貌年齡相佛的丫頭互換了身份，方才僥幸保全性命。不過中間出了變故，未能將你解救出獄，而是隨著府中仆從被官賣，或流放邊疆。

    我們費了許多氣力，卻始終找尋不到你的下落。我不知道，你中間究竟經(jīng)受了多少的波折苦難，竟然淪落到京城的煙花之地，可痛死jiejie了?！?/br>
    諾雅呆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腦中轟鳴，猶如群蠅亂舞，口中喃喃低語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三皇子妃抹干凈淚水，抽噎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件事情若是告訴你，過于殘酷，還不如就這樣果真忘記了前塵往事，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好。這幾天我一直也在煎熬之中，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有去你府上。但是，正如你說的那樣，你有權(quán)利知道這一切，因為，你還背負(fù)著方家的血海深仇！”

    “他，我是說我父親，他果真是勾結(jié)江湖邪教，意圖謀反？”諾雅艱難地問。

    三皇子妃斬釘截鐵地?fù)u頭：“你父親他赤膽忠心，清正廉明，是個難得的好官，在江西素有口碑，怎么會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只不過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太子在江南收受賄賂，結(jié)黨營私的罪證，不肯屈服，而太子為了掩蓋罪行，所以栽贓陷害，清除異己而已?！?/br>
    “是真的嗎？”不知為何，諾雅總是有些將信將疑，覺得這樣的身世有些離奇，距離自己過于遙遠。

    “meimei你是在懷疑自己冤死的父親，還是懷疑jiejie的話？”三皇子妃有些氣怒地質(zhì)問。

    諾雅不爭不辨，僵坐在榻上，猶如被當(dāng)頭棒喝，呆若木雞。

    驟然間，她非但失去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家，還背負(fù)了太沉重的枷鎖，滿腔希翼瞬間化為泡影。一時之間，諾雅不愿意相信三皇子妃的話，忘記了自己的滿腔疑問，只強迫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將一團亂麻理出頭緒，努力尋找三皇子妃話里的破綻，哪怕只是一點蛛絲馬跡，好予以否定。

    三皇子妃也斂了激動情緒，感嘆道：“這對于你來說，的確就是一個殘酷的打擊，一時半刻無法接受。若非你我多年情誼，我怎會冒著風(fēng)險救你，然后又據(jù)實相告，壞了他們兄弟間的情誼，掀起天大波瀾？我只是想盡我最大的努力，彌補當(dāng)年的遺憾和愧疚罷了。”

    “太子？你是說我全家都是被太子所害？”諾雅咬牙切齒地追問道。

    三皇子妃遲疑地點點頭：“你如今孤身一人，寄人籬下，保全自身性命最為緊要，可千萬不要做什么傻事，凡事還要從長計議?！?/br>
    諾雅冷哼一聲：“滅族之仇，不共戴天，我又豈能茍且偷生？”

    三皇子妃一聲無奈輕嘆。

    屋子里只有銅壺滴漏發(fā)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沉悶而有力，敲擊著諾雅的心，一團火焰逐漸升騰起來。

    門外傳來說話聲，隱隱約約，有男有女。

    三皇子妃站在窗前向外看，抹抹眼睛，恢復(fù)一臉平靜，仔細叮囑諾雅道：“記得，今日我同你所言，必須保密，尤其是小九和太子殿下。因為你如今已經(jīng)是必死之人，還好京城無人識得你，若是泄漏出去，誰都保不住你的性命?！?/br>
    諾雅怔怔地點頭，仍舊不能緩過神來。只勉強抽抽鼻子，覺得跟心里一樣堵。

    門外腳步聲愈來愈近，諾雅聽得清楚，是百里九的聲音，慌忙正襟危坐，斂了心神，唯恐那只狐貍心中生疑。

    三皇子妃上前打開門栓，百里九與適才那個丫頭站在門外，正眉飛色舞地逗得她開懷。

    “三嫂尋的地方這樣隱蔽，讓我好找?！卑倮锞判χ?。

    “今日府里人多雜亂，自然是要尋個無人所在，好讓meimei更換衣服，醒個盹兒。你不在前廳安生待著，跑到后院里來，是不是不懷好意，又想偷窺？”

    面對著三皇子妃這樣的調(diào)侃，百里九嬉皮笑臉道：“就你幺蛾子最多，賞個梅花還用東西遮了，勞民傷財不說，主要是賞不到景兒，看不到美人，讓我抓心撓肺地難受?！?/br>
    “哼，有賊心沒賊膽的主兒，黃鼠狼想偷雞，就算是樹上都能千方百計地躍上去，那一層薄紗還能擋得住你？跑到我這里發(fā)什么牢sao？”

    “聽說有個女人又惹禍了，人家安家將狀告到我這里，我能不來嗎？”

    三皇子妃幫諾雅辯解道：“這次的確是安家過分，先當(dāng)眾揭諾雅的短，讓她下不來臺的，三嫂可以作證?！?/br>
    諾雅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百里九湊到跟前，彎腰扭頭抬眼看她，就是一怔：“怎么哭了？”

    “沒有，”諾雅慌忙掩飾：“醉了酒，好像又染了風(fēng)寒，鼻子都是囔囔地不通氣。”

    百里九一本正經(jīng)地摩挲著下巴，搖頭道：“按照我對你的了解，你這樣解釋有點做賊心虛，好像欲蓋彌彰，”

    諾雅繃了臉，“噌”地站起身來，嗔怒道：“你才做賊心虛呢，跟你客氣兩句，你就覺得反常了不是？”

    果然有極重的鼻音。

    百里九嘻嘻一笑：“來，吹個鼻涕泡泡我就相信你！”

    諾雅“噗嗤”一聲破涕為笑，鼻涕差點就噴出來，慌忙低頭掩了鼻子。

    三皇子妃走過來打岔：“果真是一對歡喜冤家?！?/br>
    然后轉(zhuǎn)身取過丫頭手里的衣服遞給諾雅：“先換了衣服吧？一會兒醒酒湯來了，正好發(fā)發(fā)汗?！?/br>
    百里九上下打量她前襟的墨汁，撇撇嘴：“一會兒不見就不省心，闖禍精娘兒們，就這樣邋遢著吧，回府再說，這滿身的墨汁也免得又被人恥笑胸?zé)o點墨。”

    諾雅渾身的氣力仿佛全都被抽離一般，就連說話都張不開口，哪里還有心情與他斗嘴？只勉強咧咧嘴，比哭還要難看幾分。

    百里九拽著她，滿是嫌棄，撇過臉一本正經(jīng)地對三皇子妃道：“我家夫**害的那塊錦緞記得給我留下來做傳家寶，可莫當(dāng)引柴燒了。”

    ☆、第九十三章 禍?zhǔn)聛砹?/br>
    梅園里諾雅放浪形骸，借詩嘲諷安家少夫人之事，一回府就有人到老夫人跟前學(xué)了嘴，老夫人怒不可遏，將諾雅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xùn)斥。尤其是諾雅那首打油詩過于粗俗，即便是市井間的潑婦也未必會大庭廣眾之下掛在嘴邊。諾雅此行無疑是落了侍郎府的顏面，又招惹了那些婦人嗤笑，怎能不令老夫人大發(fā)雷霆？

    諾雅只借著醉酒掩飾，裝傻充愣，倒是安若兮極反常地向老夫人陳述清楚緣由，并且極是真誠地代娘家嫂嫂道了歉。

    她這樣大度賢良，愈加顯得諾雅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了。老夫人極欣慰地夸贊了安若兮，難免又是一通婦言閨訓(xùn)的戒條，老生常談。

    諾雅無心反駁，任她數(shù)落，腦子里始終像是鉆進了一窩蜜蜂，烏七八糟。百里九插科打諢，消了老夫人火氣，饒了諾雅的耳朵，回到一念堂，就借口醉酒，閉門躺倒在床榻上，任何人不想見。

    三皇子妃的話合情合理，毫無紕漏可循。只是元寶的話令諾雅對三皇子妃的為人生了先入為主的戒心。更何況今天三皇子妃過于地闡述太子罪過，使諾雅愈加認(rèn)定，自己絕對不能盲目地聽信她的一面之詞，她需要親自去求證事實真相。

    事情想得多了，諾雅有些頭疼，伸出手輕輕地揉太陽xue，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燙傷的疤痕。她腦中猛然靈光一閃，直愣愣地坐起身，終于想通透三皇子妃話里最大的破綻是什么了！

    自己身上那一身深淺不一的傷疤如何解釋？！

    如果說這傷疤全都是新傷，可以解釋為遭逢巨變之后，在牢獄之中，自己曾經(jīng)受過鞭笞或者其他酷刑?？墒亲约荷砩系膫逃行┮呀?jīng)淡化，與肌膚相似顏色，明顯已經(jīng)是有些年月，而有的，疤痕處依舊青紫猙獰，顯然是新傷。作為一個足不出戶，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閨秀，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