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紹與蔡滿聽得怔住，旋即盡數(shù)轉(zhuǎn)為怒意，正待開口，卻聽蘇定方冷冷道：“左庶子，思議郎，二位還是先為自己憂心吧，我既敢令人拿你們，便有證據(jù)可殺你們，而你們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想必自己心中有數(shù)。”

    隋紹與蔡滿聞言，額頭生汗，滿心驚懼，他們有些欺軟怕硬，見過蘇定方一劍送費(fèi)和上路的狠態(tài)，不敢做聲，轉(zhuǎn)向鐘意時(shí)，目光中便有了幾分哀求。

    “我不會(huì)殺你們，但也絕不會(huì)放你們，”鐘意道：“你們犯下的罪過太大，悄無聲息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你們，正該回稟長安，通傳萬民，以正典刑?！?/br>
    蔡滿面色有些灰敗，想是在蘇定方處見過那幾分供詞，并不曾否認(rèn)炸毀堤壩之事，只環(huán)視場中三人，顫聲道：“你們一定要做的這么絕嗎？”

    “不是我們做的絕，而是你們自己做的絕，”羅銳冷笑道：“斷絕你們生路的，正是你們自己啊?！?/br>
    “跟這種人，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鐘意見完了人，確定無錯(cuò)，便轉(zhuǎn)向蘇定方，道：“叫人押下去，好生看守，別叫他們尋了短見?！?/br>
    蘇定方頷首道：“我會(huì)親自安排人看守，居士安心?！?/br>
    ……

    此次黃河決堤，造成的危害遠(yuǎn)比想象中大，死傷人數(shù)初步統(tǒng)計(jì)，便有近萬人之多，官府要將尸身收斂，盡數(shù)掩埋，又要確定其身份戶籍，著實(shí)辛苦。

    更不幸的是，據(jù)在城中巡查的侍從所言，丹州城中染病者眾多，若不及時(shí)防范，事態(tài)擴(kuò)大，轉(zhuǎn)為瘟疫，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便會(huì)變成一座死城。

    城中原是有大夫的，只是水災(zāi)過后，能找到的卻沒幾個(gè)，好在局勢也還沒到最惡劣的時(shí)候。

    鐘意頗通醫(yī)理，此刻倒是得用，仿照吩咐人在城中煮了桂枝湯、麻黃湯、葛根湯等基礎(chǔ)藥物，分發(fā)給得病之人，又叫城中人可取柳樹皮煮水飲用，以防燒熱。

    “居士一句話，附近百里的柳樹都遭了災(zāi)，”羅銳自外間入內(nèi)，笑道：“我聽人講，連樹根都給挖沒了?！?/br>
    “樹還可以再種，但人沒了，可就救不過來了，” 鐘意感慨一聲，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br>
    “也對?！绷_銳見她起身，似乎打算離去，順勢問道：“居士往哪里去？”

    “城中大夫緊缺，我還是過去幫忙吧，”鐘意輕聲道：“多救一個(gè)人，也多一份功德?！?/br>
    羅銳嘆道：“早知如此，我也該學(xué)些醫(yī)理的?！?/br>
    鐘意笑道：“現(xiàn)在再學(xué)，也不算晚。”

    同羅銳辭別，她上馬往城中藥師所在之地去，尋個(gè)地方坐下，如同其余大夫一般問診。

    災(zāi)民見這女郎貌美，又做男子裝扮，心知便是那位廣施善行的懷安居士，訝異之中又覺敬慕，道：“居士還會(huì)看病嗎？好生厲害?！?/br>
    鐘意反倒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道：“略知一二而已?！?/br>
    “jiejie，”有個(gè)孩子崇敬的看著她，兩眼發(fā)亮，道：“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心腸好，什么都會(huì)！”

    另有其余人笑道：“居士原本就是仙娥！”

    鐘意在側(cè)聽著，心驟然軟了，也熱了。

    她生在高門，此前從沒有接觸過處在這世間最低端的百姓，也從沒有如此真切的感知到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

    她喜歡這種感覺。

    這叫她覺得她于這世間是有用的，也是真真切切，曾經(jīng)在這世間留下痕跡，被人所懷念過的。

    微微一笑，鐘意溫和道：“若是需要問診的話，便上前來吧?！?/br>
    ……

    見過左庶子蔡滿與思議郎隋紹之后，鐘意便往城中醫(yī)師所在之地去了，直到這日深夜，說的嗓子都疼了，方才同玉夏玉秋一道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她摸著朱騅柔順的脖頸處毛發(fā)，道：“這些時(shí)日下來，朱騅好像也瘦了?！?/br>
    朱騅郁悶的打個(gè)噴鼻。

    “不只是朱騅，別的馬匹也一樣，”玉夏笑道：“蘇都尉令削減不必要的馬匹草料支出，朱騅不是戰(zhàn)馬，當(dāng)然也在其中?！?/br>
    “倒是委屈你了，”鐘意忍俊不禁，溫柔的摸了摸朱騅的長耳朵，道：“等回到長安，我叫人給你準(zhǔn)備最好的草料?！?/br>
    幾人慢悠悠的往回走，途徑一處街巷，忽然聽見有女人哭喊聲。

    鐘意心中一沉，催馬過去，便見那處地勢低洼，形成了一個(gè)碩大水坑，內(nèi)里有人在撲通，聽那聲響，只知是個(gè)婦人。

    她見那婦人會(huì)水，卻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尋，心中奇怪。

    侍從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聽說過，低聲道：“居士，那婦人是個(gè)瘋子?！?/br>
    鐘意道：“那她這是——”

    侍從靜默一會(huì)兒，道：“發(fā)水的時(shí)候，她的孩子被沖走了，從此再也沒找到，她便瘋了，每日都在水里撈?！?/br>
    鐘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發(fā)悶。

    “居士，你回來了。”

    如此到了門口，鐘意便聽有人喚她，側(cè)目去看，站在燈籠底下的竟是羅銳：“你怎在此？”

    “太子來了?！绷_銳言簡意賅，道：“他在前廳等你?！?/br>
    鐘意心頭微動(dòng)，斂了神情，道：“我這便去。”

    羅銳道：“要我同你一起嗎？”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鐘意道：“太子溫而爾雅，還不至于對我動(dòng)粗?！?/br>
    “那我便在偏室等，”羅銳有些不放心，低聲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聲喚我?！?/br>
    鐘意莞爾，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多謝?！?/br>
    ……

    幾日不見，太子風(fēng)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溫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見鐘意入內(nèi)，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鐘意向他施禮，道：“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太子卻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確有些私事要講，望請居士屏退左右。”

    鐘意從善如流，道：“你們都退下吧?！?/br>
    玉夏玉秋未曾猶疑，施禮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見內(nèi)室的門合上，方才執(zhí)起案上卷軸，道：“我聽聞居士喜好書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賞鑒?！毖粤T，又將那素白卷軸緩緩展開。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鐘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動(dòng)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贊了一句，又道：“寶物便應(yīng)贈(zèng)與識(shí)貨人，留在我手中，卻是辜負(fù)了?！闭f完，又將卷軸合起，遞了過去。

    鐘意聽得笑了，卻沒有接，開門見山道：“太子殿下送我這樣一幅價(jià)值連城的好字，意欲何為？”

    “居士是聰明人，我也不同你繞彎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慚色，他躬身一禮，道：“還請高抬貴手，饒恕左庶子與思議郎性命?！?/br>
    “太子殿下，”鐘意聽罷，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們做了什么嗎？”

    “他們做下這等混賬事，委實(shí)是……”太子面有難色，慚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鐘意哂笑道：“你知道，卻來為他們求情？”

    “我知道他們此次罪責(zé)滔天，然而終究無法坐視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禮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視不理？”

    “太子殿下，”鐘意聽得荒誕，難以置信，下意識(shí)反問道：“你明知道他們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處置，以平民憤，卻想著將他們撈出來，息事寧人？”

    太子被她問的一滯，面色訕訕，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難處……”

    “我沒辦法幫忙，也沒有資格幫這個(gè)忙，”鐘意斷然拒絕，道：“因?yàn)樗麄兒Φ牟皇俏遥前傩?，太子殿下若想救他們，便該去求百姓開恩，同我卻說不著。”

    “居士，”太子為難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貴手……”

    “太子殿下！”鐘意聽得荒唐，更覺憤懣，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黃河決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淚，道：“我聽人講，只是丹州，死傷者便過萬……”

    “那么殿下，”鐘意眼眶發(fā)熱，道：“你在丹州數(shù)日，有沒有親自去看過那些災(zāi)民，有沒有見過水災(zāi)之后的慘狀？”

    “父皇、父皇說，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問住，支支吾吾好一會(huì)兒，才道：“鄭國公的《十思疏》，不也是這么說的嗎？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經(jīng)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鐘意只覺一股火氣直沖天靈蓋，怒道：“這句話，殿下便不記得嗎？！”

    “‘以天下之廣，豈可獨(dú)斷一人之慮？朕方選天下之才，為天下之務(wù)，委任責(zé)成，各盡其用，庶幾于理也’?！?/br>
    太子慣來仁和，見她這般疾言厲色，更有些退縮，喏喏半日，方才道：“這話是父皇說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職，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難道這也有錯(cuò)嗎？”

    鐘意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嗎？你知道多少人流離失所，與至親陰陽相隔嗎？不需要親眼見到，你只聽我講，不覺得蔡滿之流，千刀萬剮難贖其罪嗎？”

    “可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既然無力挽回，不應(yīng)該努力將損失降到最低嗎？”太子不解，勸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國之棟梁……”

    他面上神情真摯，顯然說的都是心里話。

    他真的是這么想的。

    鐘意說不出話來了。

    她忽然能理解，為什么皇帝堅(jiān)決要廢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yàn)槔钫撬膼叟由暮⒆?，也不是因?yàn)樘又副凰麉拹海且驗(yàn)檫@個(gè)系出嫡長的太子，全然沒有掌控這個(gè)偌大帝國的才干與氣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這些年來，深埋在心里的悲哀。

    太子壞嗎？

    不，他本質(zhì)良善，性情寬仁，從頭到尾，他都沒有作惡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尋常百姓家，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長子，也是這天下的繼承人！

    這樣的境遇之下，這等性情又意味著什么呢？

    ——他軟弱，他無能，他耳根子軟，他太看重舊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滿之流膽敢炸毀堤壩，做出這等滔天大惡，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勢，盡管那并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惡之人的一面旗幟，一枚盾牌。

    現(xiàn)在他還只是太子呢，假以時(shí)日做了皇帝，天下又會(huì)如何？

    會(huì)不會(huì)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視聽，把持朝政，殘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沒有罪過，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卻會(huì)為禍天下。

    鐘意久久不語，太子卻以為她是動(dòng)心了，陡然生了幾分期待，喚道：“居士……”

    “殿下，”鐘意見他如此，卻不再覺得憤怒，心中只有悲哀：“你真覺得，自己能擔(dān)得起李唐江山嗎？”

    太子面色僵住，竟無言以對。

    “我回府之時(shí)，還曾遇見一個(gè)婦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瘋了，每日都跳進(jìn)水里去撈，而這樣的故事，在丹州數(shù)不勝數(shù)……你聽著這樣的慘事，仍然堅(jiān)持要救左庶子嗎？”

    “太子殿下，”鐘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淚來：“你心里，便不能分潤半分同情和憐憫給天下黎庶嗎？”

    太子聽完，亦是落淚，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錯(cuò)，可他也是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為什么堅(jiān)持要廢掉你，而立秦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