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元曦始終抱著玄燁沒撒手，把兒子妥妥地護(hù)在自己的懷里，若說是玄燁突然撒嬌要和母親同輦救了他自己一命，那么在馬車翻滾傾倒時(shí)，是母親救了他。

    這對(duì)元曦，是絕不會(huì)后悔的選擇，可對(duì)于玄燁，恐將是一生的陰影和愧疚。

    玉兒枯坐在偏殿，目光暗沉，若是玄燁自責(zé)是他害死了親娘，大清的希望，要再次湮滅嗎？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寧愿用江山，來換一個(gè)人的性命?！庇駜簩?duì)蘇麻喇說，“支撐我堅(jiān)持下去的，早已不是他，原來早已不是他。早就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更多無法割舍分離的人。”

    蘇麻喇心如刀絞：“您要挺住，不然皇上怎么辦？”

    玉兒猛然心驚：“玄燁在哪里？”

    蘇麻喇也給疏忽了，茫然地說：“在乾清宮嗎？”

    這才派人去找，玄燁果然在乾清宮暖閣，可大李子說，皇帝拒絕離開暖閣，他換好了干凈的衣裳，就怎么也不肯再跨出門半步。

    他心里必定是知道的，再來見母親，恐怕就是訣別。

    玉兒親自來接孫兒，玄燁站在屋子的最深處，恐懼彷徨地和祖母對(duì)峙。

    “倘若額娘醒來，第一眼看見你，她該多高興？”玉兒忍著熱淚道，“玄燁，你阿瑪把額娘丟下了，你也要把額娘丟下嗎？”

    玄燁用力搖頭，他沒有哭，可聲音啞了：“皇祖母，我都不要……”

    他既不會(huì)丟下母親，也不愿被額娘丟下，可他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他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知道額娘將要去的地方。

    “玄燁?！庇駜鹤邅?，一步步靠近孫兒，伸出手，“皇祖母帶你去?！?/br>
    玄燁的手背在身后，玉兒來拉他的手，玄燁拼命地掙扎，跑開后爬到炕頭上，站在角落里，繼續(xù)和祖母對(duì)峙。

    玉兒說：“皇祖母最后能為你額娘做的事，就是把你帶去她的身邊，如果你不愿意去，皇祖母就把她帶到這里來，好不好？”

    “不要……”玄燁痛苦極了，眼中滿是恐慌，“額娘會(huì)流更多的血?！?/br>
    玉兒張開懷抱：“玄燁，來，皇祖母帶你去見額娘。”

    玄燁動(dòng)搖了，向祖母挪了幾步，玉兒耐心地說：“玄燁過來，到皇祖母這里來。”

    抱進(jìn)懷里的孩子，瑟瑟發(fā)抖，玉兒從沒見過玄燁如此，她一直覺得孫兒長大了長大了，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依然還這么弱小，玉兒已經(jīng)抱不動(dòng)這么大的孩子，可還是努力把他抱了下來，為他整理好衣衫，牽著他的手，往元曦的殿閣來。

    佟家的人都在寒風(fēng)里站著，蘇麻喇勸了好幾回請(qǐng)佟夫人到偏殿休息，可佟夫人不肯，她說她要在這里守著。

    佟國綱和佟國維兄弟倆，臉色鐵青渾身僵硬，一雙雙眼睛，晦暗無光地看著太皇太后帶著皇帝出現(xiàn)。

    玄燁腳步沉重地跟著祖母來到病榻邊，母親那好看的紅唇，變得如紙一樣蒼白，當(dāng)初他在乾清宮看見病入膏肓的父親時(shí)，也沒有被他滿臉的膿包嚇到，是感情上的親疏，讓他更害怕失去母親。

    “玄燁，你守在這里?！庇駜簻睾偷卣f，“你在額娘身邊，她就有勇氣活下去，知道嗎？”

    玄燁點(diǎn)頭，小小的人，額頭上青筋凸起，他緊緊捏著拳頭，渾身僵硬。

    “皇祖母就在偏殿里，皇祖母和你外祖母在一起?！庇駜赫f，“額娘她一定不愿外祖母吹風(fēng)，是不是？”

    大李子為皇帝搬來凳子，緊挨著病榻，玄燁坐下后，從被子底下摸到了母親的手，分明是捂在被子里，可卻冷得讓玄燁心驚膽戰(zhàn)。

    他看向大李子，大李子立刻會(huì)意，去取來手爐。

    玄燁抱著手爐，捂著母親的手，抱得緊緊的。

    寢殿外，玉兒終于帶著佟夫人到偏殿，佟夫人眼神若死，半晌，才顫巍巍地說：“當(dāng)初，是我逼她進(jìn)宮，逼她為了佟家，為了她阿瑪和兄弟，犧牲自己……太皇太后，我該下地獄，我會(huì)不得好死?！?/br>
    玉兒平靜地說：“元曦會(huì)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和我一起守護(hù)玄燁。我之前就對(duì)她說過，老天爺不公平，想要好好活著的人，常常躲不過七災(zāi)八難。”

    佟夫人咬著唇，咬的鮮血淌下來。

    玉兒道：“太宗的宸妃，我的jiejie曾說，人生不在長短，而在于活著的時(shí)候，是否過得好過的值，也許是將死之人的超脫。可若將她的話放在元曦身上，孩子這一生，痛苦過也幸福過，她曾年輕而絢爛地活著。”

    佟夫人滿目絕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著玉兒跪下了。

    “夫人？”玉兒上前攙扶，佟夫人卻抓著玉兒的胳膊說，“妾身……若不能長久，若不能守在皇上身邊，懇請(qǐng)?zhí)侍?，庇護(hù)那個(gè)孩子。就讓妾身，去地底下陪我的女兒，太皇太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阿哲死在自己懷里時(shí)，玉兒巴不得跟隨女兒去了，這是何等生不如死的絕望，她一切都明白。元曦之于自己，早已和女兒沒什么分別，可玉兒這輩子，送走太多太多的人，她已經(jīng)能麻木地堅(jiān)強(qiáng)和冷靜。

    母親的哭聲，從偏殿傳來，佟國綱和佟國維，眼眸猩紅的看向屋子里，彼此都緊握拳頭，佟國綱猛地轉(zhuǎn)身，朝宮外走去。

    “哥，你去哪里？”

    “審刺客?！辟V怒聲滔天，“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們的嘴巴撬開?！?/br>
    整座紫禁城，陷入了低沉的氣氛，寧壽宮這一邊，太妃太嬪們，驚恐不安地等待著消息。

    母后皇太后因馬車顛簸受傷，被要求臥床靜養(yǎng)，高娃含淚告訴她，圣母皇太后怕是不行了。

    孱弱的人，泣不成聲，掙扎著要起來，去看一眼元曦。

    高娃哭著說：“您讓娘娘她，把更多的時(shí)間，留給皇上吧?！?/br>
    圣母皇太后的寢殿里，元曦依然沒有蘇醒跡象，玄燁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就連吃進(jìn)肚子里的飯菜，也是大李子一口一口喂，而他食不知味地往下吞。

    時(shí)間毫不留情地逝去，日落月升，月落日升，轉(zhuǎn)眼已是初十的傍晚，疲憊至極的玄燁，趴在母親床邊睡著了，元曦醒來時(shí)，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是被兒子抱在懷里。

    “玄……燁……”元曦吃力地出聲，“兒子？”

    玄燁猛然驚醒，睜大眼睛看著額娘，但立刻又呆住了。

    “玄燁?！惫馐翘鹗郑甲屧馗械搅Σ粡男?，可還是摸上了兒子的腦袋，那光溜溜的大腦門，藏著智慧和福氣，她揚(yáng)起嘴角，“你沒受傷吧，哪兒疼？額娘給你揉揉?！?/br>
    玄燁的眼淚，奪眶而出，元曦看見，輕輕為他擦去：“你是男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br>
    “額娘，疼嗎？”玄燁哭著問。

    “不疼，一點(diǎn)都不疼，不過……”元曦知道，她的生命正在從身體里抽離，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漂浮出了這個(gè)人間。

    “兒子，額娘大概不能再陪你了。”元曦很平靜，“你要聽皇祖母的話，要記著自己的心愿，做個(gè)好皇帝?！?/br>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玄燁拼命搖頭。

    “好兒子，你聽我說。”元曦卻微笑著，抓著兒子的手，“將來，有了皇后和妃嬪，要善待那些侍奉你，愛護(hù)你的女孩子們，她們孤零零來到紫禁城里，從此……你就是她們的天。”

    此刻，玉兒得到消息趕來，帶著佟夫人一起，元曦一見母親，頓時(shí)淚如雨下?？伤B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落淚，喊了一聲額娘，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佟夫人痛不欲生，捧著女兒的手說：“曦兒不怕，額娘在，你很快就會(huì)好起來，曦兒，額娘在。”

    “額娘……”元曦啞聲懇求，“要替我、替我照顧玄燁。”

    她的目光，越過母親，越過玄燁，看向玉兒。

    玉兒微微一笑，是贊許，是寵愛，是對(duì)她一生的肯定。

    元曦也笑了，吃力地喘了幾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眾人大驚，拼命喊著她，太醫(yī)們趕來，說太后脈息尚存，是再次昏睡了。

    對(duì)于所有人而言，哪怕元曦這樣昏睡一輩子，只要能活著，也是老天垂憐。但也可能，她就這樣昏睡著，離開人世。

    佟夫人因年邁體力不支，被攙扶去了偏殿，玉兒也是上了年紀(jì)的，為了能支撐之后的事，不敢太過疲倦，只有玄燁，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很快又是一夜過去，清晨，玉兒穿著衣裳，從炕上醒來，見窗外黎明將至，便匆匆起身，再次來到元曦的寢殿。

    剛好元曦睜開眼，朝玉兒比了個(gè)噓聲，玄燁趴在她身邊，睡得正香。

    但母子連心，玄燁很快就醒了，兩天兩夜沒睡的孩子，眼圈發(fā)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

    “這個(gè)時(shí)辰，是不是該上朝了？”元曦溫柔地對(duì)玄燁說，“皇上，去上朝吧，散了朝再來陪我。”

    玄燁搖頭：“我要在額娘身邊?！?/br>
    元曦微笑，說：“可是額娘，想看你穿戴龍袍，想看你君臨天下?！?/br>
    玄燁很猶豫，轉(zhuǎn)身看向祖母，玉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玄燁，去吧，皇祖母守著額娘，你散了朝就來。”

    玄燁知道母親對(duì)自己的期許，知道她為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有做個(gè)好皇帝，是對(duì)她最大的回報(bào)，哪怕現(xiàn)在，他只能像個(gè)木偶似的坐在龍椅上。

    大李子捧來朝服朝冠，當(dāng)著太后的面，為皇帝仔細(xì)穿戴上。

    玄燁又長高了，他腰背筆挺，合體的龍袍一穿上，便是滿身光華，仿佛天生的帝王之氣。

    “去吧。”元曦說，“皇上……上朝去吧?！?/br>
    玄燁拜別祖母和母親，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寢殿。

    外頭的風(fēng)，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臉上的皮沒破，可心里一刀一刀，都在滴血。

    石榴一直很鎮(zhèn)定，不論能喂下多少，都按照太醫(yī)的囑咐，為小姐準(zhǔn)備湯藥，此刻端來一碗藥，玉兒接過手，道：“我來喂。”

    可元曦沖她們笑：“我……吃不下了……”

    石榴跪在床邊，平靜地看著小姐。

    “額娘，石榴……”元曦的眼睛，努力地睜著，“玄燁、玄燁交給……你們……”

    玉兒丟開了藥碗，摟起元曦，終忍不住哭道：“是我不好，孩子，我不該讓你出門，我讓你留下照顧我，我該讓你留下照顧我，就不會(huì)出事?！?/br>
    “額娘?！痹爻粤Φ卣f，“我若不去，就是玄燁、玄燁……玄燁沒事，沒事……就好，是您救了玄燁。”

    “別丟下玄燁，額娘求你，元曦，別丟下你的兒子?！?/br>
    “我……”元曦的手，伸向兒子離去的方向，“玄燁……”

    大風(fēng)凜冽，玄燁一步步走向乾清宮，背后突然傳來驚呼，是石榴撕心裂肺地喊著“小姐！”

    大李子一哆嗦，腿軟跪了下去，跟隨的太監(jiān)宮女，都跪下了。

    “額娘，我去上朝了。”玄燁卻回望母親的寢殿，“我這就去?！?/br>
    他頭也不回地奔向乾清宮，一眾人跪在地上，都傻了眼，大李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跟隨皇帝。

    玄燁走在前頭，大聲命令他：“傳旨，升朝！”

    第711章 永不向你屈服

    大臣們?cè)诔瘯?huì)上得知圣母皇太后薨逝，紛紛跪下，向玄燁致哀。

    殿內(nèi)一片肅靜，小皇帝卻毫無反應(yīng)，眾人低著頭彼此看了看，有人抬起頭，卻愕然發(fā)現(xiàn)，皇帝正盯著一個(gè)人看。

    鰲拜抬起頭時(shí)，剛剛好與皇帝目光對(duì)視，憑是高大的體格也顫了顫，立馬道：“皇上，請(qǐng)節(jié)哀。”

    玄燁毫無反應(yīng)，依然瞪著他，越來越多的人抬起頭看見這一幕，鰲拜又窘迫又莫名，便又道：“皇上放心，臣一定追查那些反賊，將他們碎尸萬段，祭告圣母皇太后在天之靈?！?/br>
    玄燁什么話都沒說，收回了目光，大李子在邊上忙道：“各位大人，可有事啟奏，不然……”

    眾人紛紛道：“當(dāng)以圣母皇太后喪儀為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