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又是數(shù)日過去，皇帝因為博果爾臨終那句話的夢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永安寺里促膝長談的回味，和未來的期待。

    不論如何，做了十幾年皇帝，他也終于有一件稱心如意的事。

    可兒女情長在家國天下前，終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福臨的小心思，很快被成堆的朝政淹沒，南邊沒完沒了的打來打去，依然是朝廷心頭大患。

    初夏時，鰲拜進宮覲見太后，他剛剛從閩南一帶歸來，憂心忡忡地向玉兒表示，那里因戰(zhàn)禍不斷，無力上繳稅收，皇上仁慈，又要免去潮州等地的賦稅。

    鰲拜認為，長此下去，不僅僅是南方其他各省各縣，全國各地都會因此生亂，稅賦乃朝廷根本，皇上的仁慈，太過草率。

    玉兒道：“這件事，去年秋天就聽你們提過，皇上總是開口閉口就免了賦稅，不可否認，他的仁政的確帶來了極好的安定效果，但正如你說的，不是長久之計。那么這次潮州的事，你對皇上說了嗎？”

    鰲拜道：“臣的折子，怕是壓在景運門值房里了?！?/br>
    玉兒搖頭：“吳良輔啊……”

    “太后娘娘，這景運門值房遞折子的規(guī)矩，真是該改一改了?！宾棸菹褡剿频捏w格，聲如洪鐘，稍大點聲，就嚇得來奉茶的宮女直哆嗦。

    元曦剛好從門前過，從宮女手中接過茶，進門笑道：“在廊下就猜到，是鰲大人到了?！?/br>
    鰲拜向佟嬪行禮，畢恭畢敬地接了茶，元曦則笑道：“太后怎么不給鰲大人賜座呢，您仰著脖子，不累嗎？”

    玉兒嗔道：“我愛看鰲拜這樣威武如山地站在跟前，瞧見他，就覺著大清有依靠，心里踏實呢?！?/br>
    鰲拜忙躬身道：“太后抬愛，臣惶恐不已?！?/br>
    玉兒道：“朝廷的事，還是要照規(guī)矩來辦，景運門值房的規(guī)矩是有欠缺，但每日從全國各地、六部衙門遞上來的折子堆成山，皇上也有皇上的難處。你且等一等，咱們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再來商量。”

    鰲拜見太后這態(tài)度，知道自己不該再強行要求結(jié)果，謝過太后，謝過佟嬪的茶，便跪安告辭。

    元曦將他送到大殿門下，鰲拜再三請娘娘留步，再回身時，便見太后責(zé)備她：“外臣在此，你怎么就闖進來了？沒規(guī)矩，叫人傳出去，只當(dāng)你要干涉朝政，說也說不清楚?！?/br>
    元曦不以為然，上前攙扶婆婆道：“他的聲音跟擂鼓似的，門外的宮女都要嚇尿褲子了，臣妾怕他對您不敬，就算我的大腿還沒他的胳膊粗，也要是拼命護著您呀?！?/br>
    “你的嘴巴越來越利索，惹人嫌?！庇駜核凄练青粒啬樒ひ埠?。

    婆媳倆往書房走，玉兒道：“幸好你來了，讓氣氛稍稍一轉(zhuǎn)，我也好開口拒絕。這鰲拜，是忠心耿耿為朝廷的人，就是啊，大概念書少，為人做事不圓滑，又多了幾分貪心。這樣的人，能用且用，將來若成禍害，必要斬草除根。”

    第522章 拋開一個情字，便是海闊天空

    “這事兒，您該對皇上說才是。”元曦道，“臣妾不敢多嘴?！?/br>
    玉兒笑嘆：“你家皇上，可聽不進我說的話，光是這稅賦一事，我和他商量過多次，他依舊固執(zhí)己見。要知道，如今是大臣們不滿，再往下是地方不滿，那就不好辦了?！?/br>
    到了書房，元曦支開窗戶，將暖暖的風(fēng)吹進來，玉兒看著桌上的書頁被吹翻，無奈地說：“我和蘇麻喇商量過，他是不是總覺得逆著我的意思來就高興，那我們索性說反話，只要達到目的就成?？墒菦]這個勇氣啊，萬一弄巧成拙，我們不能拿江山天下開玩笑?！?/br>
    元曦只是“聽”，不做任何表態(tài)，這是她最乖巧的地方，自然回頭與福臨共處時，也不會把這些話搬到皇帝的跟前。

    元曦明白，對于太后而言，她并不需要一個人來做傳聲筒，更多的時候，只是想有個人能說說話。

    退出書房，元曦站在門前看了會兒太后的身影，她正對比著手里的書，在書架上尋找典籍，那背影，堅強而孤獨。

    造成太后孤獨的原因，并不是皇帝的“不孝”，相反皇帝本是很孝順的人，母子倆在朝政和一些內(nèi)宮事務(wù)上的分歧，并不代表皇帝就不孝，和母子不和，的確是事實。

    關(guān)于皇帝的過往，他有很多很多事不曾對自己提過，就算他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得到董鄂葭音，他也沒打算要對自己說。

    福臨一樣很孤獨，他一樣沒有能說話的人。

    如今葭音jiejie能進宮，至少，他可以敞開心扉。

    這么想，元曦心中便是一陣絞痛，當(dāng)年元旦不曾跑出家門，又或是帶足夠銀兩該多好。

    不……

    走出慈寧宮，元曦昂首挺胸，何必去想這些不切實際的事，她不會忘了當(dāng)初是如何走進這慈寧宮的，曾經(jīng)一無所有的她，尚且那樣頑強，現(xiàn)在但凡拋開一個情字，便是海闊天空。

    數(shù)日后，鰲拜那些被壓在值房的折子，總算是遞進去了，福臨看到折子，就認真和眾大臣商議這件事，皇帝雖有率性之處，但處理朝政的態(tài)度終究是嚴謹?shù)摹?/br>
    這一次，他沒能把稅賦免成，先允許潮州拖欠著，待來日再清算。

    消息傳到慈寧宮，據(jù)說皇帝這次沒有大光其火，反而心情很不錯，玉兒心里就覺得奇怪，果然當(dāng)天下午，皇帝出門去了。

    湯若望在京城有官邸之外，早在多爾袞時，就為他在京郊修建了教堂。

    當(dāng)年李自成闖入北京時，曾將他的教堂焚毀，大清入關(guān)后不久，多爾袞就出資為他修建，這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多爾袞所做的，福臨也不反感的事。

    他們叔侄倆對于這洋人的好奇和優(yōu)待，倒是一模一樣。

    永安寺一別后，福臨一直惦記著對葭音的承諾，要帶她見識見識洋人的“佛法”，心里惦記著這件高興的事，處理潮州一些稅賦的問題上，和大臣們的矛盾也少了許多。

    興沖沖地來到京郊的教堂，葭音已經(jīng)在鄂碩派的侍衛(wèi)的護送下到了，因太陽毒辣，而暫時在馬車里等候。

    時下京城百姓中，除了一些皇親貴胄外，普通百姓依然將洋人的“佛法”視為異類，這教堂冷冷清清，幾乎看不見什么人，哪里像天寧寺那般，香火鼎盛。

    夏日時光，走進教堂，便覺滿身清涼，乍見那釘在十字架上的“神”，葭音倒也不驚慌。

    福臨好奇地看著她，葭音便道：“在江南時，也遇見過洋人?！?/br>
    第523章 從未見她展顏

    福臨感慨：“朕還從沒去過江南，湯若望總說，國家初定，帝王不可隨意離開京畿，若遇險，必有大亂。朕想來，阿哥們還那么小，朕有不測，他們又將重復(fù)朕的童年?！?/br>
    葭音靜默地聽著，福臨便帶她往里面走

    教堂里，擺著一排一排長椅，兩人在左側(cè)的第三排長椅上坐下，葭音起初不敢與皇帝同席，福臨說：“在永安寺，不是一切安好嗎，這里也是洋人的寺廟?！?/br>
    兩人之間隔著半個人的距離，福臨也不強求，看著陽光從五彩琉璃窗外透進來，他愜意地舒展心神：“朕煩躁的時候，就喜歡來這里坐坐，也不圖這個洋人的神佛能幫助朕什么，就是清靜。”

    見葭音不接話，福臨知道她拘謹，在永安寺時也一樣，自己若不發(fā)問，她不會隨意開口，但多相處片刻熟悉起來，就好了。

    “江南的洋人多嗎？”福臨問，“明朝那會兒，留了很多洋人在內(nèi)陸吧?！?/br>
    “回皇上的話，聽說閩粵一帶洋人較多，江南往東雖也是沿海，但那里登岸的多是日本人，且也不多見，如今朝廷并不允許他們隨意登岸，更不允許隨意深入內(nèi)陸?！陛缫粽f道，“浙江巡撫就曾處理過一起沖突，那里的傳教士被百姓圍攻驅(qū)逐，險些鬧出人命?！?/br>
    福臨聽得頭頭是道：“朕還以為，南方人較為開化。”

    葭音說：“各地有各地風(fēng)情，好些地方就算是相鄰的兩個村子，隔著幾里地方言就不同了，其實也挺有意思的?！?/br>
    福臨饒有興致：“那鄂碩他們?nèi)ツ戏剑彤?dāng)?shù)厝舜蚪坏?，豈不是很費勁?！?/br>
    葭音頷首道：“阿瑪初到南方時，什么都聽不懂，奴才也是?！?/br>
    福臨滿心憧憬：“有意思，什么時候天下安定，朕真想去看一眼。如此說來，難怪有些南方的官員，呈上來的折子，說的話奇奇怪怪，他們難道是寫的方言？”

    葭音不敢肯定，畢竟她眼中的江南，是詩情畫意，那些文人墨客，怎么會寫不好一封奏折。

    福臨提道：“你的堂妹悅常在，她說她是在兩廣一帶往返，朕聽她學(xué)過幾句話，很有意思。”

    葭音道：“奴才很多年沒見過堂妹了。”

    福臨說：“進宮后就能團聚，她也是溫柔安靜的人，往后……”

    彼此目光相交，葭音漸漸將目光收回，只聽皇帝說：“朕會好好待你們姐妹。”

    葭音點了點頭，不言語。

    福臨覺得這個話題不宜再深入，便自顧自地說起了今天處理過的朝政。

    提到潮州一帶的稅賦，他不明白欠著和免了，到底有什么不同，一樣是收不起來，何不賣個人情。

    葭音很認真地聽著皇帝的話，于是不自覺地說道：“南明退守臺灣，鄭成功的水師日益強大，他們終有一日要反撲打回內(nèi)陸。潮州一帶注定不太平，年年打仗年年屠戮，短時間內(nèi)，稅賦必然繳不上?！?/br>
    “可不是嗎？”福臨道，“當(dāng)?shù)匕傩諢o辜?！?/br>
    “但其他地方的人和官員，不會這么想，他們不管潮州一帶有多混亂，只希望能享受到朝廷同等的待遇?！?/br>
    葭音一時興起，滔滔不絕道：“皇上年年免去潮州一帶的賦稅，只安此一處民心，唯恐會失去其他地方的民心。再者，朝廷還追著稅賦，便是承認那一帶隸屬大清，朝廷是把他們記掛在心頭的。這一年年先欠著，待多年后戰(zhàn)亂平息，或遇國家大事，朝廷再一并免了，對其他地方既有說辭交代，也能安撫當(dāng)?shù)氐娜?。眼下，的確是先欠著比免了更妥當(dāng)?！?/br>
    這些話，福臨聽了一半一半，讓他驚訝的是，葭音原來，也是能說會道的。

    葭音意識到自己僭越時，滿心慌亂，忙離席跪下，被福臨握住了手，攙扶她道：“朕喜歡聽你說，果然是跟著鄂碩走南闖北的人，比起朕這個井底之蛙籠中之鳥，要有見識的多了。”

    “奴才惶恐?！陛缫舻?。

    “宮里的妃嬪，有的稱奴才，也有的稱臣妾?！备ＥR說，“朕更喜歡后面兩個字，你的好姐妹佟嬪，她便如是。如今漸漸的，和朕你我相稱，越發(fā)親近了。”

    “是……”

    “元曦深得太后喜歡，但她看似活潑開朗，骨子里是把規(guī)矩守得分寸不差，難免有些刻板?！备ＥR說，“但朕知道，那是她對朕的心意，她在慈寧宮和乾清宮左右逢源，若不守規(guī)矩，必定會遭人指責(zé)，朕不能辜負她的心意?！?/br>
    葭音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聽得出來，皇帝很喜歡元曦meimei。

    “后宮不得干政，她們好些人索性就偷懶不聞不問，靜妃過去身為皇后，就是如此?！备ＥR苦笑，“可是朕所期待的伴侶，難道只是rou體上的相伴嗎？”

    “佟嬪娘娘呢？”葭音少有的主動詢問。

    “她懂，但是她從不說?！备ＥR道，“朕也不愿強迫她，她已經(jīng)很辛苦?！?/br>
    皇帝對其他女人的善意和溫和，沒來由地打動了葭音的心，雖談不上情情愛愛，至少會讓她覺得，眼前的人是可靠的。

    福臨又道：“可是朕希望將來能和你談，不僅僅是你聽朕念叨，而是咱們能商量。朕縱然博覽群書，見過無數(shù)文臣武將，終究見聞淺薄，用那些大臣和親貴的話來說，朕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心中毫無底氣?！?/br>
    葭音微微垂下眼簾，可皇帝在她的手上用了力道：“葭音，做朕的眼睛可好，把你見識過的山川河流、風(fēng)土人情，都告訴朕。”

    福臨說著說著，又漸漸勢弱：“不過進了宮，你也變成了籠中之鳥，很快你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紅磚金瓦。”

    葭音道：“皇上將來出巡，臣妾愿隨行同往?！?/br>
    福臨的目光豁然開朗，驚喜萬分地看著葭音：“真的嗎？”

    可之于董鄂葭音，這僅僅是她所認為的，妃嬪的本分。

    她并沒有刻意地討好皇帝，但不可否認，方才不知不覺地議論起了朝政，是她的錯。在家中時，阿瑪經(jīng)常與他們姐弟二人商談國事，將她如兒子同等看待，她方才太忘乎所以了。

    “葭音，進了宮，雖然宮門深深，可朕允許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备ＥR道，“就算是太后，也一定會賞識你的才學(xué)和見識，你不要害怕，額娘她一定會喜歡你?！?/br>
    葭音看著皇帝，心中努力鼓起勇氣，對皇帝道：“皇上，單是進宮這件事，臣妾就惹人矚目，發(fā)生了那么多的波折，給您和太后添了許多麻煩。臣妾希望進宮后，能與其他妃嬪享有相同的待遇，不愿再特立獨行，臣妾必會好好侍奉皇上和太后?！?/br>
    “朕答應(yīng)你，任何事都能答應(yīng)你?！备ＥR說，“葭音……當(dāng)年朕實在太害怕，才會打開你的手，拒絕你的好意，把你的糖塊扔在地上?！?/br>
    葭音垂眸，心里顫顫的。

    福臨又道：“多年后，選秀時再見你，朕的心里萬千糾葛，雖然撂了你的牌子，可朕從此就忘不了你。好在秀女的婚配，必須由朕來做主，所以朕想著，就當(dāng)是再多給你三年的自由，讓你陪伴父母，讓你跟著鄂碩去看看更多的山川河流。朕萬萬沒想到，孟古青她竟然……”

    葭音的眼圈，微微泛紅，整整五年，她所有的青春年少，都在彷徨不安中度過，縱然皇帝解釋到這一步，她還是不能立即就釋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