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頷首：“家父說，是奉太后的懿旨。而家父在南方時，也一度監(jiān)視京城與南方的書信往來，即便不攔截，也都知道是什么人往哪里寄什么信，每月一次呈送到慈寧宮?！?/br>
    “鄂碩他？”福臨怔住了，這么多年了，他竟然毫不知情，他問葭音，“你所知道的，有多少年了？”

    葭音道：“父親最初是為攝政王做這件事，攝政王故世后，便聽命于太后。”

    福臨苦笑：“可不是嗎，皇叔的人脈，幾乎都轉(zhuǎn)入了額娘的手中。”

    葭音道：“但太后，也保全了所有人的安危，若不然，臣妾可能已經(jīng)跟隨家父，流放到邊關(guān)去了。”

    福臨怔然，喃喃道：“是啊，很可能，朕再也見不到你。”

    第520章 你的心里空蕩蕩

    口中念叨著這幾句，福臨一個激靈，他剛才聽見了什么？

    皇帝沒敢多問，默默藏在心里，生怕問多了，會嚇著葭音。

    之后的交談，葭音仍舊時不時會提起那兩個字，在紫禁城里自然是不稀奇的，可是從葭音口中聽見，對于一直求而不得的福臨來說，簡直像做夢一般。

    福臨知道，不論如何，葭音已經(jīng)接受了成為皇妃的現(xiàn)實，她并不討厭成為自己的女人。

    至于葭音自己，漸漸也發(fā)現(xiàn)，會在“奴才”和“臣妾”之間轉(zhuǎn)不過來啊，前者是她對皇室之人固有的自稱，但后者，她是看元曦這么說，她下意識地跟著學(xué)。

    對話中，皇帝偶爾會眼睛一亮，面帶喜悅地看著自己，葭音就發(fā)現(xiàn)，每次她用錯稱謂時，皇帝就特別高興。

    一陣陣欣喜后，福臨終于想起正經(jīng)的話：“你再進(jìn)宮的日子，暫定八月，遲了一些，但欽天監(jiān)說那是好日子，朕只愿你平安順?biāo)?，所以不想太著急?！?/br>
    “是?！陛缫艋卮?。

    “如此，還能多陪伴你父親兄弟一陣子?！备ＥR道，“不過不要緊，你貴為賢妃，可以接見家人，只要跟皇后說一聲……不，不必對皇后說，你想見他們的話，直接召見就好。朕不會再把鄂碩調(diào)離京城，免去你們父女相思之苦?！?/br>
    “多謝皇上?！陛缫羟飞碇x恩。

    “那你……今日來，就是代替太后給朕看這些信？”福臨問。

    葭音道：“奴才也疑惑，太后為何不親自遞給皇上，但、但現(xiàn)在想……”

    福臨目光癡癡地看著眼前的人，哪怕只是睫毛輕輕一動，都能牽動他的心：“你想什么？”

    葭音沒敢直視皇帝的目光：“奴才想，太后是希望皇上能高興一些?！?/br>
    福臨情不自禁地說：“朕見到你，的確就高興了，額娘她費心了?！?/br>
    這樣的話，難免有幾分輕薄之意，但他們已是名正言順的帝王和妃嬪，似乎又是可以正大光明說得的，福臨自己也矛盾了。

    “家父說，皇上對襄親王之死，耿耿于懷，希望奴才能開解皇上?！陛缫舸鬼?，“但奴才何德何能，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實在有些為難。”

    “是朕殺了他，利用狩獵之便，派殺手殺了他?！备ＥR眼中，總算從一片癡情里，露出幾分帝王霸氣，冷冰冰地說，“就連隨駕的王公大臣，到現(xiàn)在都在互相懷疑，是誰和博果爾發(fā)生了沖突。朕命他們可私下告密，如此互相牽制，令他們更加疑心擔(dān)憂會被陷害，最后則給了所有人機(jī)會，對外稱是博果爾墜馬受傷，不治身亡，不再追究這件事?！?/br>
    “恐怕那些隨駕的王公大臣，此刻還在互相懷疑。”葭音道，“疑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事?！?/br>
    福臨頷首：“讓他們?nèi)グ?，但是朕現(xiàn)在是后悔，是不是對博果爾太狠了，他臨終對朕說，他從沒想過要背叛朕?！?/br>
    葭音靜默地看著皇帝，他們坐了有大半個時辰了，意外的，今日再次相見，葭音不再覺得皇帝特別陌生。

    那日蘇麻喇姑姑到家里來開解她，離開時問的一句話，再之后的日子里，令葭音一刻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穩(wěn)。

    下次有機(jī)會，她會去告訴蘇麻喇姑姑，當(dāng)年從宮里送來的糖，是甜的。

    毫無疑問，她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嫁給蕭家也好，嫁給皇帝也好，前者已隨風(fēng)而去，后者正在眼前，皇帝竟然，足足等了自己五年。

    面對一個，真心待自己好的人，面對可以改變家族前程命運的地位，葭音決心好好成為皇帝的妃子，如元曦meimei所說的，從今往后要有皇妃的自覺。

    只是，情或是愛，她能從皇帝眼中感受到熾熱guntang的目光，但自己的心里，還是一片茫然和彷徨，當(dāng)年甜美的糖，之于她是一種緣分，她愿意相信自己最終嫁入紫禁城，是宿命。

    可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

    福臨對葭音的心思，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為今日的相遇而歡喜，心中亦感恩母親的心意。

    但他這些日子以來，疑惑一件事，與葭音提起元曦去天寧寺的事后，便說道：“朕一直在想，是不是額娘為了刺激朕去殺博果爾，她的人給了孟古青那兩只布偶，再反過來誣陷博果爾。所以額娘才說，真相對于她而言，不重要?！?/br>
    葭音靜默地看著皇帝，她無法判斷這件事，自然就不該多嘴。

    福臨看著她，笑道：“朕嚇著你了是嗎？”

    葭音搖頭，看見地上的匣子，和散落的信件，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來，輕聲道：“奴才以為，太后娘娘說，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似乎是有道理的，因為不論如何，這些信件是真的，襄親王的謀逆之心是真的。除非，皇上不信這些信件的來源，那臣妾也不知道該如何開解您了。”

    聽到“臣妾”兩個字，福臨又高興了，他伸手捉住了正從地上撿拾信件的雙手，白皙柔軟，仿若無價的珍寶，福臨道：“朕聽你的，額娘說得對，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企圖動搖皇位的人，都該是這個下場。”

    葭音頷首，欠身道：“皇上英明。”

    她沒有抽回手，福臨暗暗有些興奮，但他不知道，昔日在蕭家做少奶奶，即便她對病秧子的丈夫毫無感情，也依然默默地承受他從自己的身上爬來爬去，甚至照丈夫的要求去做一些羞澀的事情。

    皇帝對她的女人，完全不了解。

    是日，福臨當(dāng)天就回了紫禁城，原打算在永安寺多住幾日的計劃改變了，之后的日子葭明確說她不會再來，皇帝在那里也沒意思了。

    福臨來見母親，感謝額娘的心意，說他想通了也想明白了，玉兒自然好聲好氣地說：“一樣要給你看這些信件，不如找個你喜歡的人來，好好說話好好商量，不然我們倆動不動就針鋒相對，又要吵起來?！?/br>
    福臨屈膝道：“額娘，是兒子的錯，總是惹您傷心。”

    玉兒道：“董鄂氏能帶給皇上這么多好的影響，額娘很期待她早日進(jìn)宮，服侍在你的身旁。不過福臨你要明白，宮里的日子，比不得她在蕭家時那么清凈簡單，你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就要有能時時刻刻守護(hù)她的法子?！?/br>
    “是……”福臨答得有些沒底氣，畢竟在此之前，后宮這些女子里頭，他從沒費過什么心思。

    夜深人靜，鄂碩府的閨房中，葭音在為弟弟縫制夏日的衣衫，燭火將房內(nèi)照得通亮，房門忽然開了，是鄂碩進(jìn)門來，他身上還穿著白日里出門的衣裳。

    “阿瑪今日回來的可晚?！陛缫羝鹕碚埜赣H坐下，給他端茶，“阿瑪，您餓不餓？”

    “娘娘坐吧?！倍醮T道，“往后不該您再給臣端茶遞水。”

    葭音笑道：“皇上今日還說，讓女兒好好陪伴阿瑪，您就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讓女兒再伺候您一陣子?！?/br>
    鄂碩輕嘆，喝過茶后，看女兒收拾針線，他道：“阿瑪若早日開悟該多好，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

    葭音淡淡一笑，將針線收入籃子里，只聽父親問她：“葭音，到如今，你心里對皇上，如何？”

    “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陛缫魬?yīng)道，“但是知道，皇上待我好，看待我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br>
    “也是，一時半刻要你談什么情愛，太為難人。”鄂碩道，“我與你繼母的婚事，是攝政王做主，成親后大半年，兩個人都還像陌生人似的，該做的事該說的話，都做過說過，但就是兩顆心，到不了一處。自然，如今就好了，時日一長，感情自然就來了，看著她善待你們兄妹，用心照顧這個家，縱然無情也感恩，有了恩，情自然而來也就來了?！?/br>
    葭音含笑：“阿瑪是想說，叫女兒慢慢培養(yǎng)對皇上的感情。”

    鄂碩很嚴(yán)肅地說：“皇上現(xiàn)在滿腔熱血，一時興許察覺不出來，時日久了，他會發(fā)現(xiàn)你心的里空蕩蕩，什么都沒有。葭音，切記，伴君如伴虎?！?/br>
    第521章 必要斬草除根

    葭音平靜地回答父親：“縱然真情相付，也是伴君如伴虎，阿瑪，這兩者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有情無情，我都要做好一個帝王的妃子，不是嗎？”

    鄂碩竟是被女兒說住，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阿瑪，您放心。”葭音道，“我在蕭家如何，在宮里便一樣如何，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我但凡安分守己，就不會給您和費揚古帶來麻煩，倘若能有所助益，那便再好不過。”

    “女兒啊……”鄂碩嘆息，卻無話可說。

    送走父親，葭音便命添香預(yù)備洗漱，她收拾好桌上的東西，看見炕桌腳下，墊著一本《牡丹亭》。

    生母故世后，她以詩書佛法為寄托，這么多年博覽群書，深知何為黃金屋，何為顏如玉。

    她也想象過自己的將來，會遇見什么樣的男子，傾心相付，甚至于，明白八旗秀女的命運躲不過皇家選秀，她也曾想過，她的良人或許會是皇帝。

    可是轉(zhuǎn)眼，一切都過去五年了，元曦成為了能獨當(dāng)一面貴氣端莊的娘娘，自己縱然經(jīng)歷了一些坎坷，也再不是那懵懂天真的少女。

    皇帝的情意，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甚至感激皇帝沒有讓她知道，沒有攪亂她過去的生活。

    至于將來，若像今天這般，平平淡淡說話，倒是再好不過，可她終究不知道紫禁城里是什么模樣，短短五年，就將那爛漫天真的元曦meimei，變成了現(xiàn)在的佟嬪娘娘。

    葭音將《牡丹亭》收入書架，再也不是少女懷春的時候，等待她的，將是漫長的深宮歲月。

    書架上，還有古曲樂譜，是元曦派人送給她的，期待她入宮后能指導(dǎo)樂師，為皇太后奏響古老悠遠(yuǎn)的編鐘。

    葭音倒是樂意做這幾件事，她的意趣，全都在琴棋書畫上。

    此時，添香帶著老媽子們送來熱水，待她們陸續(xù)退下，添香才來為小姐寬衣解帶。

    “今天那個吳總管，可勁兒地巴結(jié)奴婢?！碧硐阏f，“小姐，那個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皇上為什么那么重用他？我聽夫人說，這個吳總管，是內(nèi)廷事務(wù)的一把手，就連親貴大臣都不得干涉內(nèi)廷衙門的事?！?/br>
    “額娘教你的，你要仔細(xì)記著，額娘到底是皇族的人，宮里規(guī)矩很大，往后你要謹(jǐn)慎些?！陛缫舻?，“說實話，我并不想帶你進(jìn)宮，宮里日子比不得外頭自在，跟我去了，怕你會吃苦?！?/br>
    添香笑道：“可是奴婢不跟著您，這輩子去哪兒？”

    葭音嘆：“找個好人家呀?！?/br>
    添香搖頭，反問小姐：“什么才是好人家呢？有錢的，還是有權(quán)的？奴婢跟著您，一輩子都能踏踏實實的，可是嫁了人，誰知道幾十年后，過得是什么日子。”

    “你這孩子，怎么想這么多，不肯念書，思想倒是開化的很?！陛缫粜Φ溃耙搽y得，在你這樣的身份，反而能為自己的將來做個主。不過啊，不能這么想，一切，皆有緣法，急不得求不得，也避不得?！?/br>
    添香為小姐攏起青絲，好讓她掬水洗面，笑盈盈問：“那小姐和皇上的緣，也是前世注定的嘍？”

    深宮里，元曦洗漱罷了，正往臉上抹香膏，身上只穿一件寢衣，盤腿坐在榻上，床榻里頭是兩床被子，自然是她和皇帝的，被子高高地疊起，她便當(dāng)靠枕靠了上去。

    綢緞面子柔軟冰涼，方才洗浴后發(fā)熱的身子很快就冷了，石榴來吹蠟燭，催她趕緊鉆被窩，說時下夜里還很冷。

    “我們在盛京的時候，這會兒有時候還下雪呢是吧？”元曦道。

    “都快不記得了盛京什么樣了?！笔裾f，“小姐，咱們在北京城待的時間，已經(jīng)比盛京久了呢?！?/br>
    元曦怔然：“是啊，已經(jīng)比盛京的年月長了。”

    石榴說：“到秋天，咱們就進(jìn)宮五年，前天和小泉子算起來，奴婢嚇了一大跳?！?/br>
    元曦抬起雙手，嗅著香膏的氣息，她對紫禁城最初的印象，就是蘇麻喇姑姑給她搽的香膏，好在這么多年了，這香氣還在。

    石榴歪著腦袋嘆：“時間可真快，奴婢聽蘇麻喇姑姑說，咱們?nèi)⒏缑髂隄M了三周歲，就要開始學(xué)寫字了，才三歲吶。”

    “二阿哥已經(jīng)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痹卣f，“做皇阿哥，可不是什么只管吃喝玩樂的事兒?！?/br>
    說話的功夫，門外有動靜，石榴以為是皇帝像從前那樣半夜突然來了，但空歡喜一場，皇帝并沒有來，不過好在還惦記著自家主子，送來了宵夜。

    “這個時辰，誰還吃東西?！痹剜恋?，“你們分了吧。”

    “皇上還是很惦記您的?！笔衽踔澈姓f，“就是不知道，那一位進(jìn)宮后……”

    “石榴?！痹爻攘藗€噓聲，輕輕搖頭，示意石榴往后永遠(yuǎn)都不要隨便提起來，她不想在自己的景仁宮里，討論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