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里，福臨等候許久，才見到了叔父的身影、

    那高大威猛的身軀從門前進(jìn)來時(shí)，透著明朗如春的氣息，少年天子漸漸收起臉上的鄙夷和不屑，露出笑容，起身迎到門前。

    那日夜里他睡不著，聽見太監(jiān)宮女說悄悄話，他想起周武王稱姜子牙為尚父，還有齊桓公劉禪等等，都將敬重的輔國之臣稱為“父”，僅僅是為表彰他們的功勛，難道他們的母親也都要嫁給大臣，而他們也要認(rèn)大臣為父嗎？

    但不可否認(rèn)，這個(gè)字的另一層意思，絕對能讓多爾袞興奮歡喜。

    福臨已經(jīng)毫不懷疑地相信，多爾袞隱忍至今扶持他，而不是自立為帝，是因?yàn)槎酄栃枌︻~娘的情意的牽絆，福臨相信額娘的心留在了盛京，可多爾袞對額娘從何而起，就不是他能去追溯探究的。

    至少眼門前，一個(gè)男人愿意為了女人放棄江山皇位，這必是深到骨子里的情。

    稱一聲“皇父”，兩重寓意，多爾袞愛往哪一邊倒，就往哪一邊去。

    福臨現(xiàn)在越來越明白，自己該做的，是和母親一起守住江山和他的龍椅，他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額娘亦千倍百倍地為他承擔(dān)。

    “恭喜十四叔凱旋歸來?！备ＥR朗聲道，“十四叔怎么獨(dú)自回來了，我與額娘還要去城門外迎接您?！?/br>
    多爾袞欣慰地看著又長個(gè)兒的少年，含笑道：“我不過是去掃平幾個(gè)小毛賊，不敢居功，怎好讓你和太后來接我，該是我快些進(jìn)宮來，告訴皇上，大同那里發(fā)生的一切。”

    福臨道：“十四叔，我聽說大同也遭屠城？”

    多爾袞臉色一峻，沉聲道：“是，正如皇上所言?！?/br>
    福臨卻不以為然地一笑：“十四叔可要想好該如何向額娘交代，額娘為了揚(yáng)州嘉定之事，耿耿于懷，必定不贊同您對大同的鎮(zhèn)壓。不過在我看來，必要的威懾絕不能少，大同不比揚(yáng)州嘉定離京師遙遠(yuǎn)，就在天子腳下，若不加以震懾，將來豈不是周邊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要來試探朝廷的深淺，十四叔，您說是不是？”

    多爾袞驚喜地看著少年皇子，問道：“福臨，你當(dāng)真這么想？”

    福臨道：“可惜額娘不會這么想，額娘到底是女子，心軟。”

    多爾袞笑道：“太后自然有太后的考量，并非女子心軟這樣簡單，福臨，待我回府更衣洗漱后，再進(jìn)宮來，向你和太后一起來解釋這件事。”

    福臨忙道：“也好，十四叔一路辛苦，嬸嬸必定也盼著您早些回去，不如夜里您帶著嬸嬸和東莪jiejie一道進(jìn)宮，我和額娘為您接風(fēng)，晚膳時(shí)再一起說說大同的事?！?/br>
    多爾袞正在興頭上，自然滿口答應(yīng)，可等他走出東華門，要轉(zhuǎn)向攝政王府時(shí)，才在心里猛地一咯噔，齊齊格她……會如何看到“皇父”二字？

    攝政王府里，一片寂靜，齊齊格從宮里回來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見人，東莪在院子里徘徊了兩次，都沒敢出聲。

    一旁的丫鬟說：“格格，從前福晉進(jìn)宮回來，都春風(fēng)滿面心情極好，如今到底和太后怎么了，怎么每次去了回來都不好，是不是太后欺負(fù)咱們福晉了？”

    東莪冷聲道：“不要胡言亂語，且不說額娘怎么樣，宮里的事太后的事，該你們來多嘴嗎？”

    話音才落，門外傳來父親的腳步聲，東莪頓時(shí)有了主心骨，奔跑出院門，多爾袞站定了等女兒到面前，還玩笑說：“又不好好走路，叫你額娘見了又該罰你?！?/br>
    可女兒眼珠子濕漉漉的，看著父親道：“阿瑪，額娘今早進(jìn)了趟宮，回來就不好了，不見人也不說話，不吃不喝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阿瑪……”

    多爾袞眉頭緊蹙，玉兒已經(jīng)告訴他，齊齊格去過宮里，玉兒也將關(guān)于皇父封號的說法告訴了他，說難聽的，就是要統(tǒng)一口徑。

    “沒事，你玩兒去吧?！倍酄栃柟首鬏p松，“對了，去換衣裳等著，太后和皇上為阿瑪接風(fēng)，要你和額娘一道去的?！?/br>
    “可是……”東莪欲言又止，見父親向她比了個(gè)噓聲，就知道不該她多嘴，乖乖地讓在一邊，讓父親先走。

    “格格?！彼逆九锨皝?，“奴婢伺候您換衣裳。”

    “可我不想去，那里是額娘的傷心地?！睎|莪目光直直地說，“我現(xiàn)在很討厭皇伯母，根本不想看見她?！?/br>
    臥房中，齊齊格蜷縮在床角，看著房門打開，看著多爾袞出現(xiàn)，看著他四下尋找自己在哪里，看著他走到跟前。

    “齊齊……”

    “恭喜王爺?！饼R齊格搶先道，“恭喜王爺晉封皇父攝政王，王爺見過皇上了嗎，皇上是不是如今要改口喊您一聲皇阿瑪？”

    “只是尊稱，和父親不沾邊?！倍酄栃柪潇o地說，“齊齊格，你念過書，通曉古今，你知道……”

    “所以王爺見過太后了？什么姜子牙，齊桓公……”可齊齊格卻挖苦著，從陰暗的角落里慢慢露出面容，仰頭看著她的丈夫，冰冷晦暗的眼眸，空洞得令人心顫，“王爺，你見過你的新福晉了？”

    “齊齊格，我們好好地說。”多爾袞蹲下來，“我在大同幾個(gè)月，這才回來，我?guī)缀鹾湍阃瑫r(shí)知道這件事?；矢笖z政王一事，我還沒有答應(yīng)福臨，更別說太后，齊齊格，你若不喜歡，我一定讓福臨收回成命?！?/br>
    “你還沒見過大玉兒？”齊齊格眸光犀利地問。

    “沒有，我只見了福臨。”多爾袞應(yīng)道。

    齊齊格露出了笑容，可笑得如此猙獰而痛苦，她伸手揪起多爾袞的衣襟：“你身上的檀香從何而來，多爾袞，我早晨才去了啟祥宮佛堂，這是姑姑身前最愛用的香，你別跟我說，你進(jìn)北京城時(shí)，到城隍廟去給我求了香。多爾袞，何必騙我，何必把我當(dāng)小孩兒耍？”

    多爾袞的心突突直跳，但他還是穩(wěn)住了，冷聲道：“母后皇太后百日祭我未能出席，見到福臨后，與他一同去祭拜了四嫂，四嫂的梓宮靈臺前，興許也點(diǎn)著這樣的香，你非要我一個(gè)大男人來辨別香氣的區(qū)別，也太為難我。不如現(xiàn)在就去，去四嫂靈前聞一聞，是不是這個(gè)味道?！?/br>
    這一下，反是齊齊格被唬住了，多爾袞一把拽起她，冷聲道：“現(xiàn)在就去，你也好求個(gè)明白?！?/br>
    齊齊格僵硬地看著丈夫，頓時(shí)淚如泉涌，柔弱的身體瑟瑟發(fā)抖，一頭倒在多爾袞的懷里，哭得傷心欲絕。

    “你這是怎么了，齊齊格……”多爾袞抱著她，撫摸她的背脊，“不要胡思亂想，齊齊格，你會把自己折磨死的。你若實(shí)在不放心我，不如今晚就進(jìn)宮去住，從此和太后形影不離，你再看看我和太后到底有沒有什么事?！?/br>
    “我不要，多爾袞，我不要！”齊齊格痛苦地抓著他的衣襟，“多爾袞，你不能騙我，你不能辜負(fù)我?！?/br>
    第354章 你們?nèi)糌?fù)我

    夜里的接風(fēng)宴，多爾袞帶著妻女一同進(jìn)宮，可縱然齊齊格打扮得體體面面，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和失意。

    如今的睿王福晉，再也不是當(dāng)年盛京城里走到哪兒都滿身光華的十四福晉，她和玉兒坐在圓桌的同一側(cè)，比著肩，心卻隔開了千萬里。

    多爾袞和福臨談?wù)摯笸莱侵?，福臨已經(jīng)可以像個(gè)大人似的與他交談，玉兒沒有插太多的話，只是偶爾給東莪夾個(gè)菜。

    一桌人，各懷心事，縱然滿盤佳肴，也味同嚼蠟。

    用過晚膳，多爾袞和福臨要去暖閣里說話，玉兒對齊齊格說，“他們談起政務(wù)便沒有時(shí)辰，我派人送你和東莪回去?！?/br>
    齊齊格躬身道：“該是臣妾送太后回宮，請?zhí)笙刃?。?/br>
    玉兒和蘇麻喇對看了一眼，蘇麻喇便笑道：“正好散步消消食兒，主子您和福晉走著說話，奴婢去吩咐轎子，一會兒送福晉和格格出宮?！?/br>
    齊齊格道：“東莪，你跟蘇麻喇去玩兒吧?！?/br>
    東莪抿了抿唇，像是有什么話想說，但蘇麻喇早就上前，熱情地帶著她走開了。

    從乾清宮去永壽宮，沒有多遠(yuǎn)的路，可玉兒和齊齊格一出門，就走錯了方向。

    隨行的宮女太監(jiān)，俱是呆了，但他們也算機(jī)靈，沒敢聲張，隔著聽不見話的距離跟在后頭。

    深秋時(shí)節(jié)，夜里散步雖有幾分涼意，但已然添了衣衫，不冷，反而很愜意，晚膳熱乎乎的還在肚子里，不免有幾分燥意，夜風(fēng)輕輕一吹，便是舒坦了。

    皇宮里，隱隱還能聞見桂花香，玉兒道：“我記得jiejie臨了那會兒，想吃桂花蜜澆的黃米團(tuán)子，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那時(shí)候，盼著到北京來，盼著來看看紫禁城，到如今，也快把這里住厭倦，又想回盛京去?！?/br>
    “我聽說明年福臨送姑姑回盛京，你不去?！饼R齊格道，“既然想回盛京，那就回去吧，比起這里的是是非非，盛京好比從前的赫圖阿拉，一定清靜安逸極了。”

    “盛京太冷，在北京住慣了，我怕是再也扛不住盛京的冷，更莫說赫圖阿拉。”玉兒道，“轉(zhuǎn)眼就四十歲了，就算心里想，身體也不答應(yīng)。”

    “你是怕回去后，看見物是人非，盛京皇宮乃至赫圖阿拉皇城的每一個(gè)角落里，都是你痛苦的回憶。”齊齊格腳下的花盆底子，硁硁作響，但倏然停下，“可你好歹，還能在這里，我去哪兒？這世上還有哪里，不曾留下過你們的印記，我該往哪里躲？”

    “為什么要躲？”玉兒問，“你要躲誰？”

    “布木布泰，我能對你動手，我也能殺你。”齊齊格目光如刃，想要扎進(jìn)大玉兒的心門，“你想做第二個(gè)海蘭珠是嗎，可我不會是第二個(gè)你，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玉兒淡漠地看著她：“好好待自己，齊齊格，至少別讓自己不好過?！?/br>
    齊齊格眼中含淚，緊握拳頭道：“有本事，就別讓我捉到把柄，別讓我看見。當(dāng)初你是在鳳凰樓下，看見皇太極和海蘭珠親昵，你說如今，我會在哪里看見你和多爾袞？但當(dāng)初，你除了和自己過不去，什么本事都沒有，可我不會，玉兒，你們?nèi)舾邑?fù)我，我也敢和你們同歸于盡。”

    第355章 太后下嫁

    面對不惜同歸于盡的要挾，玉兒依舊毫不動搖，而齊齊格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她不會成為第二個(gè)自己。

    齊齊格霍然轉(zhuǎn)身，走了幾步?jīng)_開呆住的宮女太監(jiān)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而去，玉兒從容地看著她瘦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

    這一邊，東莪跟著蘇麻喇吩咐太監(jiān)宮女準(zhǔn)備軟轎，卻見額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現(xiàn)，獨(dú)自朝著宮門的方向走。東莪立時(shí)跟上前，一路小跑著相隨：“額娘，您去哪兒，轎子備好了，您坐轎子吧?！?/br>
    “閉嘴！”齊齊格停下腳步，險(xiǎn)些叫東莪撞上她，嚇得孩子連連往后踉蹌，而她橫眉豎目地說，“記住了，從今天起，喊我福晉也好王妃也好，不許再喊我額娘，你不是我生的，你沒資格喊我娘。若是記不住，我就只能把你攆出王府?！?/br>
    “額娘……”東莪呆住，還是不自覺地喊了娘，可換來的，卻是齊齊格響亮的一巴掌。

    柔弱的孩子沒防住，直接摔到在地上，母親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兇狠地說：“再讓我聽見，就給我滾！”

    齊齊格拂袖而去，留下呆滯的東莪，眼看著母親越走越遠(yuǎn)，她哭著喊著要額娘，一時(shí)驚動了宮里的人。

    多爾袞得到消息趕來，東莪正嚎啕大哭，見到阿瑪更是傷心欲絕，伏在他懷里說額娘不要她了。

    多爾袞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齊齊格這是怎么了，只能先派人向福臨告辭，抱著東莪離去。

    回到家中，他親自出面相勸，齊齊格的態(tài)度仍不變，她瞪著多爾袞，惡狠狠地說：“我替你養(yǎng)了十幾年的野種，沒有對不起你們父女，可她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孩子。多爾袞，你要么殺了我，要不就把我攆出這王府，不然休想來管我的事。你和大玉兒那點(diǎn)不要臉的事，一天不給我個(gè)交代，我們就一天天耗下去，我不會善罷甘休?！?/br>
    多爾袞冷酷地看著她：“你愿意這樣過，我就陪你過，但你別再對孩子動手打罵，你還是我的福晉，還是我的王妃，就算東莪是妾生的，她也必須喊你額娘。你沒有對不起東莪，可東莪也沒對不起你，你拿個(gè)孩子來折騰，不如來折騰我?！?/br>
    他轉(zhuǎn)身，從掛滿刀劍的墻上取下一把短刀，拔刀出鞘，將刀口沖向自己，把刀柄往齊齊格手里塞，拍著自己的心口道：“你往這里捅，把我的心挖出來，挖出來看看?！?/br>
    齊齊格卻立刻把刀摔在了地上，猩紅的眼睛里，是恨透了的絕望，她毫不畏懼丈夫的威嚴(yán)，湊上前來，自下而上的目光，卻帶著威脅和鄙夷。

    “我殺你做什么，只有你活著，才能眼睜睜看著你心愛的人受折磨?！饼R齊格將短刀一腳踢開，撞在桌腳上發(fā)出聲響，她咬牙切齒道，“別讓我捉到把柄，不然我會把刀捅進(jìn)她的胸膛。多爾袞，這就是你的出息，撿別人不要的丟下的，人家滿心算計(jì)著你，你還把她當(dāng)寶?！?/br>
    多爾袞被激怒，高高揚(yáng)起了巴掌，可終究沒落下來，他握緊拳頭收了回去，憤然轉(zhuǎn)身。

    齊齊格沖著他的背影叫囂：“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多爾袞……”

    整個(gè)王府從那一晚后，陷入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和壓抑，齊齊格本就治下嚴(yán)格，這一下更是令人喘不過氣。

    東莪曾在庶福晉的陪伴下，到母親房中侍奉茶飯，結(jié)果被連湯帶飯的趕了出來，碗碟碎了一地，她和兩位庶福晉更是被罰跪在正院門外，直到多爾袞回到家中，才將她們解救下來。

    在多爾袞的授意下，庶福晉們不敢再接近齊齊格，同時(shí)要幫多爾袞看著東莪，不叫孩子再受委屈。

    多爾袞內(nèi)心煩躁，數(shù)日沒有進(jìn)內(nèi)宮，而這件事，多多少少在京城貴族間傳開，越發(fā)坐實(shí)了他和皇太后有茍且之事。更有甚者說，太后早就下嫁給了攝政王，畢竟不是人人都知道什么尚父仲父，他們只知道，什么是爹。

    時(shí)至今日，多爾袞的皇父攝政王封號，早已家喻戶曉，阿濟(jì)格的叔王銜卻遲遲不下來，他不惜當(dāng)面刻薄弟弟，嘲諷他后院失火，多爾袞怒而向福臨上奏，判阿濟(jì)格驕妄之罪，禁其干涉朝政，將他在朝堂架空。

    多爾袞對親哥哥這一下狠手，倒是暫時(shí)壓住了朝堂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和蠢蠢欲動的野心。

    京中第一場雪時(shí)，東莪病倒了。

    可憐的孩子燒得稀里糊涂，半夢半醒還哭著喊額娘，多爾袞夜里回到家中，抱著女兒掰開她的嘴往下灌藥，懷抱著弱小的女兒，心疼得肝膽俱碎。

    可他去求齊齊格照顧東莪，被齊齊格無情地駁回。

    齊齊格說，要么老實(shí)交代他們是從何時(shí)開始的，要不就證明他與大玉兒沒有瓜葛，第一，送大玉兒回盛京，永不許她踏入京城，其二，立刻把福臨從皇位攆下，趁著歲末除夕，改元稱帝。

    若是都做不到，除非到她生命的盡頭，她絕不會善罷甘休，更是威脅多爾袞，小心看好大玉兒的小命。

    面對妻子的威脅，多爾袞進(jìn)退兩難焦頭爛額，天下再亂都不曾將他逼到這份上，可家里一亂，他就沒轍了。

    過去行軍打仗被敵軍圍困，生死一線，他都不曾有半分畏懼膽怯，可現(xiàn)在，他既不愿失去齊齊格，也不舍得傷害玉兒半分，這輩子，難道注定要困死在一個(gè)情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