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jié)
“那個女人皮實得很,在宮里憋屈這么多年,半分沒磨掉她的棱角?!闭苷艿?,“皇上留她,我不想留,過了這一陣,讓她去地底下陪林丹汗吧。” 玉兒卻道:“姑姑,讓我留著她,我答應(yīng)過jiejie?!?/br> “海蘭珠?” “jiejie說過,要讓害死八阿哥的人,生不如死地活著。” 哲哲略遲疑后,道:“那你也要小心,別落人口實?!?/br> 玉兒頷首答應(yīng),她被折磨了一夜,疲倦極了,可滿身的劇痛,又刺激著她保持清醒,而眼下,姑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福臨。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鐸和豪格若是找到福臨,早就顯擺了?!庇駜撼粤Φ亻]上眼,仿佛絲毫不擔(dān)心,“姑姑,我想歇會兒?!?/br> 很快,天色大亮,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陽光將盛京城照的通透,經(jīng)歷昨夜的慌亂,百姓們今早都不敢出門張望,但到這個時辰,都已經(jīng)知道皇帝駕崩。 面對如此突然的變故,少不得人心惶惶,大清固然強大,可樹敵不少,一旦國家陷入危難,那么多的國家部落若是聯(lián)手來犯,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老百姓們不懂經(jīng)世治國的大道理,他們圖的,不過是太平安逸的日子。 在這樣的情形下,任何挑起矛盾制造慌亂的人,都會被記恨,都會失去民心。 玉兒早就與哲哲有過商量,倘若皇帝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她們無法掌控的局面,那就唯有示弱,將所有的矛盾都推給前朝的人,到時候豪格必然吃相難看,多爾袞一派也絕不會相讓。 這種時候,并不需要讓大臣和百姓,看見兩個能叱咤風(fēng)云的女人,她們可以將所有的謀略和智慧都藏在人后,這是個容不得女人凌駕于男人之上的世道,她們姑侄不在乎那些表面的風(fēng)光。 太陽過了正午,便繼續(xù)偏斜,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剛好落在福臨的臉上,蜷縮在墻角的孩子抬起頭,看著明亮的光芒,他拉了拉身邊的人:“蘇麻喇,我們能回家了嗎?我想額娘?!?/br> 蘇麻喇溫柔地說:“九阿哥乖乖的,再等一等就好。” 房門突然被打開,蘇麻喇渾身一緊,將福臨藏在身后,但走進來的,是溫柔的婦人和玲瓏可愛的女娃娃,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來,沖著福臨說:“給你吃糖?!?/br> 那婦人則放下籃子,恭敬地對蘇麻喇說:“您來吃點東西吧?!?/br> 蘇麻喇站起來,福臨卻還坐在地上,看著比她矮半個腦袋的小姑娘蹲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剝開紙片,露出幾顆晶瑩剔透的糖塊,奶聲奶氣地說:“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吃糖,額娘說吃糖壞牙,不讓我吃。不過今天例外,額娘說,要我和你分著吃?!?/br> 福臨抱著膝頭,把臉埋起來,不理會。 “給你,你先挑,有大的有小的,你要是不愛吃糖,把大的留給我可好?”小姑娘將手伸過來,捧著她心愛的糖塊,軟綿綿地說著,“我給你先挑,你吃吧。” “我不要!”福臨埋著臉沒抬眼看,伸手一揮,打在小姑娘的胳膊上,聽見糖塊滾落的動靜,他才抬起頭。 “我的糖……”小丫頭呆了,豆大的淚珠從漂亮的眼睛里涌出來,她楚楚可憐地看了看福臨,轉(zhuǎn)身跑去她母親身邊,抱著母親的裙擺,像是在抹眼淚。 福臨繼續(xù)把臉埋起來,他聽見那婦人在對蘇麻喇說:“恐怕要明天了,老爺說眼下宮里還亂著,禮親王才把肅親王的人從內(nèi)宮趕走,莊妃娘娘像是吃了大苦頭……” 福臨下意識地把耳朵捂起來,皇阿瑪說過,不想聽的時候,就把耳朵捂起來。 一夜過去,玉兒因太過疲倦,睡得深沉,連夢都沒做,她起身梳洗,便聽從前頭傳來的消息,說是大臣們請皇后前去,共同商議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哲哲自然是要帶著玉兒的,可豪格一見她,就把臟水往她身上潑,本是好好的商量著皇太極的身后事,話題一轉(zhuǎn),變成了逼問大玉兒到底如何照顧皇帝。 皇太極突然崩殂,雖然太醫(yī)院給出了詳細的解釋,說是死于中風(fēng),可豪格為了剝奪福臨的繼承資格,自然要把謀逆弒君的罪過往莊妃身上攬。 他在朝堂上步步緊逼,窮兇極惡,可大玉兒不卑不亢如棉花似的吸收他所有的暴力,豪格見自己的言語挑釁和威脅絲毫不起作用,向來急性子的人,到此刻已是火冒三丈頭腦發(fā)昏。 “賤婦,我殺了你替阿瑪報仇?!焙栏癜纬鲅g的佩刀,寒森森地架在大玉兒的脖子上。 眾人驚呼,忽然嗖的一聲,一支冷箭從豪格眼門前掠過,差一寸就能貫穿他的頭顱,豪格一慌,手里的佩刀落在地上,他窘迫不已,但等不及去拾起佩刀,便朝門外張望,心里猛地一沉。 多爾袞背著弓箭挎著長刀,龍行虎步地從崇政殿門外走來,滿身的塵土,似乎是跑得熱了,脫了半片衣裳,露出那結(jié)實的肌rou,和肩膀、胸前、胳膊上,無處不在的傷痕。 “睿親王!” 朝堂里,一大半的人頓時找到了主心骨,紛紛涌向門前。 可數(shù)十人的阻擋,也沒能攔住多爾袞的目光,穿過人群,他看見柔弱蒼白的玉兒,滿滿的心疼溢出胸膛。 多爾袞在進宮的路上就聽說了,娜木鐘仗著豪格的權(quán)勢,鞭打了玉兒,福臨下落不明,哲哲被軟禁,整個皇宮就快要落在豪格的手中。 “皇上梓宮停在何處?”多爾袞進殿后,神情冰冷地說,“我要去給皇上磕頭上香。” 大玉兒款款起身:“睿親王,請隨我來。” 第284 你是唯一能保護我的人 經(jīng)幡靈幔鋪天蓋地,厚重莊嚴的棺槨中,那個鷹揚天下一世英豪的男人靜謐安詳?shù)靥芍?,大清軍隊只差最后一步攻入北京,他為之奮斗了一生的事業(yè),他竟無心看一眼就撒手人寰。 多爾袞卸下弓箭長刀,為皇太極上香磕頭,直挺挺地跪在靈臺之前,這一刻,他當(dāng)真不知道,是皇太極輸了,還是他輸了。 尼滿前來攙扶多爾袞,他推手婉拒,自己站起來,回眸看殿中的人,玉兒一身素服立在邊上,那樣孱弱憔悴,叫人心生不忍,剩下的便是代善豪格濟爾哈朗幾人,一個個都在肚子里打著鬼主意。 “多鐸呢?”多爾袞問。 “他大概在找福臨?!焙栏窭湫Γ谐錆M戲謔,“找了幾天了,沒找著。但眼下可不是找福臨的時候,十四叔,我皇阿瑪死得蹊蹺,布木布泰罪無可恕?!?/br> 代善不等多爾袞開口,便出言呵斥:“大阿哥,你該冷靜些了,太醫(yī)院的解釋你沒有聽明白嗎,難道要再將先帝開棺驗尸不成?” “我……”豪格一時無話可說。 “四嫂呢?”多爾袞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地問。 “皇后悲傷過度,在后宮休息?!贝笥駜簯?yīng)道,“王爺要去見她嗎?” “二哥,你們到崇政殿等我,有什么事,我片刻后就過來同你們一道商議,我先去向皇后請安?!倍酄栃栆幻嬲f,一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大玉兒很自然地,跟著一道往內(nèi)宮走。 代善正嘆氣,卻聽見豪格在他背后冷幽幽地說:“這對狗男女,忙著去幽會呢?!?/br> “大阿哥,這里是你阿瑪?shù)撵`堂,你不怕他在天之靈震怒?”代善呵斥道,“你為何不看看這幾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這一邊,多爾袞熟門熟路地往內(nèi)宮走,他步子邁的大,步伐又快,大玉兒和一般的宮女根本趕不上,可玉兒沒有著急,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多爾袞上臺階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身后的玉兒。 他從臺階上退下來,等待玉兒走來,玉兒走到跟前,溫和地說:“王爺走得快,王爺先去吧,你還要和禮親王他們商議朝廷大事?!?/br> 此刻沒什么人在了,多爾袞也不顧忌,問:“福臨在哪里?” 大玉兒搖頭:“我也不知道,范文程把他藏起來了?!?/br> 多爾袞皺眉問道:“這兩天是豪格把持了后宮,我的人呢,鄂碩沒帶人進宮?” 大玉兒依舊是搖頭:“我什么也不知道,皇上一走,豪格就殺進來,連鰲拜都被他喝退?!?/br> “聽說你挨打了,娜木鐘鞭打了你?”說著話,兩人走上了臺階,到了避風(fēng)無人的地方,多爾袞急切地朝玉兒伸出手,想要看看她身上的傷痕。 “多爾袞?!贝笥駜簞t敏捷地躲開了,朝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宮女跟過來,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堅定地看著他。 多爾袞收斂心思,繼續(xù)往清寧宮去。 哲哲并沒有病倒,只是對外的一個說辭,她和玉兒都認定,倘若一開始二人就鐵腕強壓,以太后太妃的身份來掌控一切,必定會激起那些男人的不適,他們個個手握兵權(quán),在兵權(quán)面前,區(qū)區(qū)一個太后太妃頂什么用。 不論如何,盛京不能亂,大清不能亂,這是哲哲和玉兒所要堅守的信念。 她們同樣如此對多爾袞說,哲哲語重心長:“待消息傳到明朝,傳到朝鮮,崇禎李倧他們該幸災(zāi)樂禍了。偏不能,偏要在他們笑的時候,用火炮堵住他們的嘴。多爾袞,不論如何要為你四哥出這口氣,不論如何,要把大清軍隊帶進北京?!?/br> 多爾袞抱拳:“四嫂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嗤笑先帝?!?/br> 話音才落,阿黛急匆匆跑來,歡喜地說:“娘娘,鄂碩將軍帶著九阿哥回來了,已經(jīng)進宮門了。” 哲哲立時來了精神,福臨是她和科爾沁所有的希望,便顧不得多爾袞和玉兒,立刻就迎了出去。 清寧宮里,一時只剩下多爾袞和大玉兒,玉兒見多爾袞嘴唇皴裂,不知多久沒喝過水,便去倒了一碗茶遞給他。 可是多爾袞卻沒有接茶碗,而是握住了玉兒的手。 茶碗高舉,衣袖順著胳膊滑下來,露出猙獰的鞭痕,多爾袞頓時瞪大了眼睛,抓過她的胳膊,看過這一條,又看那一條,仿佛恨不得還要檢查玉兒身上的傷痕。 可大玉兒卻輕聲問:“多爾袞,我這樣算不算在引誘你,算不算是在向你裝可憐?” “玉兒?” “我最怕的事,就是皇上死后,我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福臨的利益,而向你投懷送抱,向你示弱賣慘,利用你對我的情意和同情?!庇駜悍€(wěn)穩(wěn)地捧著茶碗,低垂眼眸,平靜地說,“多爾袞,我不能這樣對你?!?/br> “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倍酄栃栂胍僮ブ駜旱母觳?,可不論如何都下不去手,皇太極尸骨未寒,倘若他們是曾經(jīng)兩情相悅的情人也罷了,偏偏是自己的單相思,而玉兒將所有的情意都給了那個人。 “我知道你待我好,機緣巧合也罷,是你的用心也好,這么多年來,你守護我的還少嗎?”大玉兒平靜地說,“我一直沒想好,到底該如何面對你,我甚至覺得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利用你?!?/br> 多爾袞用力地搖頭:“不要這么想,玉兒,我愿為你做任何事?!?/br> 大玉兒抬眸:“我對范文程說,只有等你回來了,才能把福臨送回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福臨。這兩天,多鐸和豪格都在找福臨,他們想要殺了那個孩子,多鐸甚至慫恿豪格放縱娜木鐘虐殺我,多爾袞,你也很難啊,你的兄弟你的手下,容不得我和福臨的存在?!?/br> “多鐸……”多爾袞咬牙切齒,他知道多鐸是為了幫他這個哥哥爭奪帝位才這么做,可自己明明警告過他,別傷害玉兒母子。 “多爾袞,只要大清江山不亂,只要不是豪格做皇帝,只要多鐸能放過福臨?!贝笥駜荷袂閳远ǖ卣f,“該是你的,就去爭,整個大清都虧欠你?!?/br> “玉兒?”多爾袞內(nèi)心動容,他完全沒想到,玉兒竟然會這么對他說。 “不論你是否做皇帝,不論將來是怎樣的情形?!贝笥駜耗抗鈭砸?,“多爾袞,對不起,這輩子我不能從你。要一個沒有心的女人的軀殼,是對你最大的羞辱,我從沒做什么對你好的事,更不能對不起你?!?/br> 多爾袞連連搖頭,他不在乎什么心,他不在乎什么軀殼,他…… “多爾袞,答應(yīng)我。”大玉兒的眼睛里,是一張痛苦不甘的臉,“多爾袞,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br> 多爾袞搖頭,背過身,在清寧宮里踱來踱去,大手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他搖頭:“為什么,為什么不可以,皇太極已經(jīng)死了,你難道不允許自己重新活一次?你看你的jiejie,海蘭珠她不就在皇太極的懷里獲得了重生?他們那么相愛,皇太極甚至為了她……” 大玉兒道:“于是又回到了最初,我說過,我不愿我流過的眼淚去了齊齊格的眼睛里,你只看見海蘭珠和皇太極的美好,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的痛苦?直到這一刻,我仍舊恨他們,他們將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上,還不許我喊疼。可我為什么恨,因為我愛著我的丈夫,即便他不愛我,即便他死去了。多爾袞,求而不得是最好的,我還能有恃無恐地期待你的守護??捎幸惶?,我真的到了你的身邊,當(dāng)你得到我這個沒有心的軀殼時,你就發(fā)現(xiàn)一切都那么可笑而無意義。那時候起,我才是真正的無依無靠,每一天都會生活在恐懼里。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你的每一份心情,我都能體會,而我比你多走一步,所以我知道,強融除了痛苦,別無其他?!?/br> 多爾袞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玉兒,何必把話說得這么絕,如果齊齊格不在了呢,如果……” 大玉兒看著他:“那還不是一樣,你終究還是要把我們的感情,建立在悲劇之上。” 多爾袞抬起頭,將心愛的女人整個兒包容在眼珠子里:“玉兒,那你對我呢?” 大玉兒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眼下唯一能保護我的人?!?/br> “額娘,額娘……”門外傳來福臨的聲音,大玉兒收斂面上的情緒,轉(zhuǎn)身朝門前走去。 第285 福臨,怕不怕? “玉兒?!倍酄栃柍雎暯凶×怂?/br> “福臨來了。”大玉兒提醒他。 多爾袞卻道:“不要有任何愧疚之心,哪怕你利用我,也坦坦蕩蕩地利用,為你做任何事,我心甘情愿。至少,我們的心意是一樣的,為了大清江山,為了愛新覺羅的帝業(yè)。那么,就足夠了?!?/br> 他剛說完,福臨就闖了進來,大玉兒來不及回答多爾袞,就被兒子撞了個滿懷,福臨剛想哭,猛地見多爾袞在這里,他立時把眼淚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