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jié)
這下倒好,原本她還開門的,如今連門都關(guān)了。 葛牙妹于是問如意:“難道是這個道士術(shù)法不行,沒把鬼弄走,反而給養(yǎng)大了不成?” 齊如意吃著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覺得也是呢,大娘,您沒發(fā)現(xiàn)嗎,咱們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來更呆了。” 窗子開著,葛牙妹遠(yuǎn)遠(yuǎn)望著,確實。 錦棠原本兩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來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時候眼中會有神彩,無論看什么,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于,方才的黃豆豬蹄湯里頭葛牙妹忘了放鹽,等她想起來的時候,錦棠已經(jīng)連著喝了三碗了,她這竟是連咸甜都不分了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兩個也不知哪里撿來的糧食,綠豆紅豆小米,麥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學(xué)道士作法,于院子里踩著步兒,嘴里念念叨叨,把個才在學(xué)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間,假作錦棠,正在給他施法。 宣堂聰明,學(xué)的有模有樣,芷堂笨些,嘴里咕嚕嚕的念著,又說:“大jiejie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這時,一個年約十四五歲,高高瘦瘦的少年背著褡褳,敲了敲門,問道:“請問,這可是羅錦棠的家?” 葛牙妹轉(zhuǎn)頭一看,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兩下眼睛,才發(fā)現(xiàn)真是念堂,幾步奔過去,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我的兒,你可算上京城來了,怎的出發(fā)前也不給娘說一聲?” 念堂風(fēng)塵樸樸,一件青色直裰,袍擺破著,頭上的方巾也叫火給燒焦了一半,他道:“聽說jiejie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個丫頭,生的可漂亮呢?!?/br> 正好兒,錦棠似乎總是心不在焉,跟丟了魂似的,葛牙妹想著,大約她心心念念的念堂來了,能叫錦棠歡喜歡喜,或者她的魂就回來了呢? 她再轉(zhuǎn)過身來,欲要拉念堂一把,卻發(fā)現(xiàn)這孩子又不知去哪里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幾瓣兒,要cao心這個,又要cao心那個,葛牙妹以為是自己語氣不好,惹到了念堂,讓他又生了自己的氣,不辭而別了,趕忙又追了出去,卻見他就站在院門上的一株松樹前,正在翻著自己的褡褳。 “我這個樣子,不好給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釋著,于褡褳里挑了許久,翻出一件沒有補丁的,干干凈凈的青直裰換上了,又翻了梳子出來遞給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頭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樣子呢?!?/br> 葛牙妹接過梳子,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他從十二歲那年身高超過了她,就成個大人了。 念堂將直裰袍擺一甩,扎個馬步,閉上眼睛,就開始讓葛牙妹替自己梳頭了。 他的到來,總算讓錦棠短暫的歡愉了起來。 “我能抱一下嗎?”念堂笑著問錦棠。 錦棠立刻就把孩子遞了過去:“當(dāng)然可以,阿荷,快來,叫聲舅舅聽?!?/br> 這般小的孩子,只會無意識的哼哼唧唧,哪會叫什么舅舅呢。 念堂接過小小的孩子,軟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個生下來都?xì)鈩輿皼?,哭起來嗓音嘹亮,而這是個不哭的孩子,兩只眼睛又圓又亮,也不會像那幾個弟弟一般咧開大嘴就哭,大約因為換了個男子抱著自己,不滿意了,但也只是嘟起嘴來,小聲的哼著,以表達(dá)著自己的滿,怯怯的。 “娘說你早成親了,妻子了,緣何不曾帶來?”錦棠試著問道。 念堂長長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躍著,將孩子抱的略緊了緊,道:“死了。” 錦棠訝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時,半路碰上叛軍們往北而逃,撞翻了船只,陸jiejie溺死了。” 說著,眼中聚攏了淚,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別過了眼。 比他大五歲的,高,胖,壯,還粗,還野蠻的女子,其實是在黃河上與對岸而來的士兵們爭吵時,叫士兵們推下水的。 念堂為了救她,還差點把自己給溺死。 但他確實仿如愛著母親一般的,愛著陸氏,這無關(guān)她的相貌,他喜歡的,只是陸氏的強壯,強悍,以及,像母親一樣的安全感,遂在說起她的死時,特地粉飾過一番。 錦棠與念堂并肩坐在一處,恍惚間,還是當(dāng)年父親喪去,倆人坐在渭河邊守靈時一般緊緊的偎著,錦棠決意狠命的弄死了林欽,念堂失了妻子,倆人的心中一樣棲惶。 念堂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家了,當(dāng)然,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因為陸桂枝整日里碎碎念的影響,對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滿。 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后就甚少過問過他,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羅家要忍受大伯娘黃氏和老祖母的唾棄,而酒肆由葛大壯的妻子張氏管著,慢說他插不上手,有的時候甚至回去一次,張氏都要給他甩臉子。 至于學(xué)費,束侑,就更不必說了。 他不喜歡開口去要,而張氏明明掌著他的錢,卻從來不肯給他一個銅板兒。 葛牙妹和錦棠倒是愿意給的,可那不是他的,是她們施舍給他的。 他自覺自己成了家里唯一多余的人,于是轉(zhuǎn)而,替自己另找了一個家。 便在上京時,其實陸桂枝是準(zhǔn)備了一大沓的東西,包括當(dāng)年齊梅的案子,并羅根發(fā)認(rèn)罪時的狀紙,以及酒肆最初的歸屬權(quán)等物,是決意要上京城,來打酒肆官司的。 若非陸桂枝死于半途,他和羅錦棠,此時非是如此相見,而是對搏公堂了。 但因為小阿荷,念堂把張氏給自己的虐待與罵,這些年受過的苦楚全都吞回去。 姐弟之間,一個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黏合,他喜歡那個小小的小嬰兒,只看到第一眼便挪不開眼睛。 念堂決口不提往事,也住到了錦棠這兒,每日除了讀書,就是陪著錦棠一起逗弄個孩子。 只是,葛牙妹本以為念堂來了,錦棠的病會好起來,但她似乎病的更嚴(yán)重了,便抱著小阿荷的時候,偶爾都會失神。 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沒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而陳淮安了。 一場瘡痍過后,他雖未被正式起用,但皇帝指派了源源不斷的差事,每日早出晚歸,回來便是月夜,為了不吵著錦棠和孩子,也只能單劈屋子新住著。 他太忙,又因為家里有葛牙妹照料著,甚至經(jīng)常連錦棠的照面都不打就走。 小阿荷滿百歲的這一天,葛牙妹總算來的早,把陳淮安給堵到了門上。 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這一天到晚的在外頭,就不管管她?” 就在這時,陳嘉雨恰牽著馬來接他,陳淮安也來不及應(yīng)付丈母娘,倆人俱是疾匆匆的,轉(zhuǎn)身便走。 沒堵著女婿,葛牙妹本就生著氣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里總歸有氣兒,氣呼呼進(jìn)了屋子,見錦棠端起guntang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覺得燙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騰著孩子的尿布時便語氣有些兒不好。 “要說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請了幾回道士了。要說身上有病吧,宮里的太醫(yī)三天問一回脈,也沒見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這個樣子。 我聽說林欽就是你原來的舊相識,但他作了什么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難道說,就為了他,你和淮安兩個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這是魂也跟著他走了這是?;窗惨舱媸堑模K歸你們還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輩子有過什么,人都死了,他這仇是要記兩世還是怎么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兒的年青夫妻,瞧你們?nèi)缃襁@一個不理一個的樣子?!?/br> 錦棠依舊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見碗邊上的熱氣,偏她就不知冷熱似的。 她也是生氣,一把奪過碗來,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么時候叫針戳了一堆的針眼在上頭,也混然不覺似的。 葛牙妹氣的在錦棠肩上拍了兩把:“既這么著,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這么大,連愛惜自己的身體都不會,你瞧瞧你的手?!?/br>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錦棠給打疼了。 錦棠啊的一聲,見阿荷因為外祖母的聲音太大,給嚇撇著嘴,兩只大眼睛楚楚可憐,全是淚花兒,眼看就要溢出來了,連忙將她抱了起來,在懷里顛著:“娘,您就出去吧,您讓我和阿荷單獨呆會兒,成嗎?” “沒出息的東西,你一個人呆的時間還少嗎?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曬曬太陽,或者心情就好起來了呢?”葛牙妹又罵了兩句,這才出去了。 錦棠抱著孩子,也覺得自己似乎悶的太久了,遂從后門上出了院子,于涼森森的黑龍?zhí)哆叾芍阶印?/br> 對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師正在頌經(jīng),經(jīng)聲遙遙可聞。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后,兩只小狗兒似的跑了來,此處人家的幾個孩子見了宣堂,自發(fā)的要了他,幾個人一塊兒頑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個個頭兒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丑八縣,我們不要你,快滾。” 宣堂道:“胡三兒,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沒他就沒我,我也不跟你一塊頑兒?!?/br> 胡三鄙視了芷堂一眼,道:“那來吧,但得讓他跟的遠(yuǎn)遠(yuǎn)兒的,不許離咱們太近,你瞧他那丑樣兒?!?/br> 說著,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并沒有跟著,丑,還好面子的小芷堂,如今外號叫丑八縣,就是說,整個京城周圍八個縣,屬他最丑。 “jiejie覺得芷堂不丑?!卞\棠笑瞇瞇的說:“阿荷也覺得舅舅不丑?!?/br> 芷堂撇了撇嘴,兩手托著腮膀子,聚精會神的望著襁褓里的小外甥。 說實話,方才他想打那個喊他丑八縣的胡三兒來著,就是因為看到小阿荷在這兒,怕要嚇哭了孩子,才沒有打的。 “jiejie,你就不怕自己把病傳給阿荷嗎?”芷堂抬起頭來,一本正經(jīng)的說。 錦棠一臉訝然:“jiejie沒病啊,jiejie怎么會有病呢?你從哪兒聽來的這種話兒?” 芷堂坐在亭子緣邊的木椅上,兩腿晃蕩著:“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 錦棠伸了一只手出來,望著。 確實,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應(yīng)該說,把林欽推下城樓之事,她的手就開始抖了,總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這算不得病啊。 “你還總躲著姐夫,只要估摸著他回來,就早早兒的睡了。” “這也沒什么啊,尋常夫妻日子過久了,相看兩厭,就是這樣的,你還小,不懂這個。”錦棠道。 “阿荷喜歡爹爹也喜歡娘,可你們居然一個討厭一個,哼!” 芷堂再說了一句,瞧見遠(yuǎn)處有只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叢里捉螳螂去了。 錦棠確實怔了一怔,她討厭陳淮安嗎? 也不是討厭,但自從河間府回來,他們確實就不似曾經(jīng)那般親昵了。 當(dāng)然,陳淮安在親耳聽她說過自己與林欽的那些過往,在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抱著林欽的尸首不準(zhǔn)他帶走的時候,目光中那種驚訝與隨后的冷漠,錦棠從不曾見過。 他肯定以為她是因為愛著林欽,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遠(yuǎn)遠(yuǎn)兒的。 兩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后重燃了對于彼此狂熱的愛,但在一場生死大難之后,那狂熱的愛蕩然無存,陳淮安愧疚于自己沒能保護好妻子,也發(fā)現(xiàn)妻子除了他之外,還深愛著另一個人。 他有禮有節(jié)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覺擔(dān)負(fù)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歸,忙著掙銀子,養(yǎng)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無情的扯走林欽尸體之后,也就放下一切,回頭,專心去補償阿荷了。 他們之間有著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恩與義,但沒了愛,怯于見彼此,于是相互躲避著。 錦棠并不覺得自己有病,只是覺得,她和陳淮安經(jīng)了一場生死,再也無法愛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兒,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錦棠估摸著葛牙妹的氣該消了,這才自后門上回家去。 一進(jìn)家門,便見宮里來的太監(jiān)、內(nèi)侍,侍衛(wèi),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們,站了滿院子。 陳淮安并不在,這些人整齊有秩的,在西廂進(jìn)進(jìn)出出,鴉雀無言,院中負(fù)責(zé)接待他們的,是念堂。 “怎么了這是?”錦棠問葛牙妹。 “說是咱們淮安入主戶部,作了侍郎,這些人是來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帶,魚符等物的?!?/br> 這么說,陳淮安終究還是起復(fù)了,而且,在他二十六歲的這年,就入主戶部,成了侍郎。 戶部侍郎,正三品,按理來說,他的入閣之路也就穩(wěn)了。 但是,他父親陳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