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洛一根水蔥似的指頭搭上紅唇，噓的一聲，旋即道：“陳姑，作人，總不能只想著孩子啊，我還是個女人啊?！?/br>
    陳姑本是氣急的，因?yàn)辄S玉洛這一句，也知道自己聲音太大了，連忙住了嘴，但依舊端著那只藥碗，那意思，還是想讓黃玉洛把藥給吃了。

    拋卻年青，俊貌而又挺撥的未婚夫，嫁給一個年齡可以做自己父親的垂垂老者，初時黃玉洛還是少女，并未覺得有什么。

    但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幾十年中，叫后宮無數(shù)女人掏空了身子的皇帝，便龍袍著身，根兒腐了，是滿足不了一個青春鮮活的女人了。

    更何況，后來他還死了。

    無論白日里如何過，黃玉洛正值一個婦人最鮮艷的年華，夜夜獨(dú)守空閨，總有熬不過去的時候。

    但她涉足也不過一回，一回而已，誰知就染上了麻煩。

    按理，此時該一碗藥湯解決掉所有麻煩的。

    但黃玉洛突然就不想了。她曾經(jīng)冒過非常大的風(fēng)險，生了一個歷史中本不該有的孩子，本來還可以憑著那孩子垂簾聽政，也許還能繼武周之后，于歷史上再創(chuàng)一個女皇出來。

    可是阻力重重，最大的一重就是陳澈。

    怎么辦呢？

    她覺得自己可以再涉一回險，至少這一回，她將擁有一個更厲害的，能夠打敗淮南黨那幫臭文人的籌碼。

    而前提，就是不能吃這碗虎狼之藥。

    一把打翻藥碗，素瓷色的白碗于毯子上哐啷啷的滾了。

    曾經(jīng)游歷過兩個世界，熟知大明歷史，感受過普世的自由，重又回到等級森嚴(yán)的封建王朝的穿越之女黃愛蓮，就這樣，叫自己的姑母判定了死期。

    而陳濯纓那個孩子，無論陳淮安還是羅錦棠篤定了以為絕對不會出生的，在八個月之后，還是呱呱而降，來到了這個人世上。

    至于他名義上的母親黃愛蓮，將會在生產(chǎn)之夜，抽著香噴噴的阿芙蓉膏，血崩而亡。

    *

    既提前銷完了一年的定量，而酒還是個非得年陳夠了而不能產(chǎn)的東西，羅錦棠便只留了幾個小伙計替自己守著店，把齊高高，齊如意和騾駒幾個打發(fā)到了隆慶州的酒坊里，叫他們幫著蒸酒去了。

    炎炎夏日，她自己也懶得動，正好呆在家里，自己從井里吊出湃的冰涼涼的西瓜來，切成牙兒，于床頭翻來翻去，找了本《四民月令》出來翻著。

    傍晚時，按理該她做飯了，錦棠卻懶怠起身，一把扇子撲拉拉的扇著，心說也不知這京城的暑夏何時才能過去。

    不一會兒，院外氣沖沖進(jìn)來個男子，于一樓揚(yáng)頭站了半晌，咬牙切齒問道：“妹娃，那竇明娥究竟什么時候走？”

    錦棠從二樓上探出身子來，笑著說：“表哥，我開了竇姑娘三個月的工錢，你再忍一忍吧？”

    自打葛青章受傷之后，錦棠便把竇明娥雇了來，一直伺候著葛青章。

    葛青章這樣的貧家孩子，最不會跟錢過不去的，咬牙默了半晌，轉(zhuǎn)身又走了。

    *

    隔壁，穿著件蜜色短襖兒，深青色的灑腿褲子，一頭長發(fā)松綰著的竇明娥正在往墻角一株桂花樹下擺飯。

    打成汁兒的麻醬盛在白瓷碗里頭。

    一疊切成絲兒的黃瓜，另有一碟腌成粉紅色的蘿卜，另還有一碟碾碎的花生粒兒，旁邊，是一盆湃在冰水里的黃瓜絲兒。另還有一碟香油拌過的大頭咸菜，亦是切成細(xì)細(xì)的絲兒，聞之便是一股香氣。

    還有一只黑瓷質(zhì)的大碗，碗里清清的水，水里湃了滿滿一大碗面條。

    身為金殿第一的狀元，葛青章如今是翰林院的修撰，因皇帝信任，常在御前行走的。再兼他本生的俊貌，性子又冷，竇明娥心里喜歡這俊俏的狀元郎，卻很是怕他。

    他跑到隔壁去問羅錦棠她什么時候會走時，竇明娥乍了兩只耳朵的聽著，待他再進(jìn)來時，立刻將面撈到了碗里，也不說話，只將面款款放到了他面前。

    葛青章攪開這麻醬面，挑了兩筷子菜碼放進(jìn)去，側(cè)首見竇明娥從碗里另撈了一碗，以為她這是準(zhǔn)備自己要吃，因家里只有一個凳子，遂站了起來，端著碗飯就蹲到了地上，忽拉忽拉的刨了起來。

    竇明娥自幼在京里長大，也一直見葛青章都是文質(zhì)彬彬的，倒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

    她給錦棠盛了碗面，澆上汁子碼上菜碼子，轉(zhuǎn)身端到了隔壁。

    今兒陳淮安在大理寺值夜，不回來吃飯，錦棠也正躲懶兒，不想做飯了。

    見竇明娥端了一碗又涼又爽的面來，喜的直搓手：“明娥，你可真真兒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這是猜到我懶得做飯啦？”

    竇明娥一笑，道：“橫豎拿的是你的工錢，有葛狀元一份，自也有你的一份兒?！?/br>
    錦棠挑了筷子面，麻醬是拿芝麻醬和花生醬兩樣調(diào)的，冰爽又不粘膩，面條也格外的筋道。她道：“你個傻丫頭，我是給了你工錢，可我表哥那樣好的人，彼此離的又近，你心里難道就不曾……”

    竇明娥頰上飛過一抹紅，白齒咬上紅唇瓣兒，狠狠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甜聲道：“你吃著，我照料他去。”

    再回來時，葛青章已經(jīng)吃罷了飯，就在桂花樹下站著。

    “竇姑娘，從明兒起，你就不必再來了?！?/br>
    掏出帕子揩罷嘴，葛青章道：“葛某自幼出生貧寒，自己會照料自己。至于隔壁羅錦棠那里，我自會跟她說的。”

    竇明娥生的極為甜秀，鵝蛋似的臉兒，明亮亮的眸子，雖說家境貧寒，但手腳格外的勤快，干起活兒來極為麻利。

    她收了碗在水池邊嘩啦啦的洗著，忽而回頭，便見葛青章就站在門上，一手扶著門，瞧那架勢，是隨時準(zhǔn)備要送她走，然后便關(guān)門，再不讓她進(jìn)來了。

    “葛狀元……”竇明娥咬牙半晌，鼓起勇氣才喚了一聲葛青章的名字，就叫他給生生打斷：“叫我葛青章就好，狀元二字，我受不起?！?/br>
    竇明娥洗罷了碗，咬牙半晌，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您在考殿試時遭遇的事情，我都聽齊高高和騾駒大哥說過，不止我，這巷子里所有的人都是知道的?！?/br>
    葛青章一手還扶著門，玉白微寒，艱難的吐了幾個字出來：“什么意思？”

    竇明娥臉愈發(fā)的紅了：“我爹娘也知道你的情況，他們怕我萬一跟了你，要做寡婦，可我得跟你說一句，便天下的女子都嫌棄你，我也絕不嫌棄?！?/br>
    葛青章一張臉?biāo)矔r從眉毛紅到了脖子根兒：“誰說跟了我就要做寡婦？”

    竇明娥叫他這突然的變臉嚇了一跳，卻也鼓起勇氣，再補(bǔ)了一句：“像您這樣的金殿狀元，按理來說媒人都要踏破門檻兒的，可您瞧瞧您這門上，冷冷清清兒的。

    大家不都是嫌您……嫌您成個廢人了嘛……”

    葛青章想起來了，他受傷之后，齊高高和騾駒幾個是滿胡同的大喊過，說狀元的逑保不住了。

    卻原來，如今他不行了的話，連這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都知道了。

    咬了咬牙，葛青章總算沒有暴跳如雷，只指著門道：“竇姑娘，走吧，趕緊走?！?/br>
    錦棠在隔壁聽了，樂的哈哈大笑。

    第160章 至孝之子

    到晚陳淮安回來，錦棠便把這事兒當(dāng)成個笑話，說給陳淮安聽。

    陳淮安愣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啊。咱們嘉雨只考了個第五，媒人們幾乎要踏斷門檻，葛青章身為狀元，居然連個給他提親的人都沒有。

    卻原來，如今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太監(jiān)了?！?/br>
    錦棠狠狠瞪了陳淮安一眼，道：“放屁，你都說過他能人道的?！?/br>
    陳淮安才洗罷了澡，一身古銅色的肌膚，腰線緊窄結(jié)虬，兩條長腿卻又格外修長，站在窗邊吹著風(fēng)，笑的兩肩直抖：“就他那小蠶蛹，起陽不起陽的又有甚關(guān)系，橫豎也不過個看物而已？”

    無論何時，他都不忘損葛青章兩句的。

    錦棠側(cè)歪在桌前，算罷了帳，端過一盞甜絲絲的冰粉來吸了一口，瞪了陳淮安一眼，只是目光掃過去，焦灼在他的雙腿之間，舔著冰粉的舌尖兒就有些癢癢了。

    這廝天賦異稟，器大活好，真真到了床上，那滋味兒妙不可言。

    可惜了的，就是因?yàn)榕滤龖言?，而那嗣育丸又吃不得，如今雖說同床，卻自覺的作著和尚。

    如此夏夜，窗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錦棠覷著他那東西，舔著冰粉，明知萬一懷上，又是了不得的事兒，可偏偏又管不住自己。

    好吃又管用的陳淮安，叫錦棠壓到床上，過了半晌，終于還是長長往外吐了一口濁氣：“祖宗，你這樣兒的一絲不掛，便圣僧也把持不住，更何況我比那十年沒開過葷的yin僧還yin？”

    雖說嘴里這么說著，陳淮安也只敢淺嘗輒止，對著錦棠，還是最熟悉的老法子，伺候舒服了她，至于自己，依舊做個苦行僧。

    據(jù)說憋的久了，能成高僧圣德。

    陳淮安覺得自己再憋下去，不成佛，也得成個半仙。

    ……

    “我明兒要去陳家，你給備的禮，哪一份份兒都是給誰的，分別給我說說?！币癸L(fēng)涼涼，并肩躺在床上，陳淮安問羅錦棠。

    錦棠有個毛病，得了舒服就睡，此時一覺醒來，抬腿便把個熱乎乎的陳淮安給踢的遠(yuǎn)遠(yuǎn)的。

    腦瓜子里盤算著，她道：“青蒿油是給老太太的，如今暑天，那東西香氣不沖，涂了還能避蚊蟲，防中暑。至于那虎骨酒，是給你娘的，她有風(fēng)濕，我記得上輩子她便常吃虎骨酒，你可不能拿錯了。

    別外那些六安瓜片，是青田茶莊的東家贈予我的頂好的瓜片，吃著味兒極正的，人手一份?！?/br>
    陳淮安道：“好。”

    錦棠默了半晌，偎了過來，又道：“畢竟死過一回，只要陳家的人不刁難我，我進(jìn)門拜拜老太太也是應(yīng)該的，你為何總不讓我去呢？長此以往，京里人會笑話我不孝的?！?/br>
    事實(shí)上，陳淮安這些日子來，也總往陳家去。

    但也不知為何，不比上輩子至少陳老太太于錦棠還有著格外的疼愛，時不時要送她點(diǎn)兒東西，叫她陪著打牌說話兒。

    這輩子，許是他和錦棠改變了什么的緣故，陳家一府上下，似乎全然不提錦棠這個人，就仿佛世間沒有陳家三兒媳婦這個人一般。

    陳淮安暗猜，當(dāng)是錦棠在外拋頭露面作生意，傳到老太太耳朵里，讓本是淮南名門望族之后的老太太，心生不滿了。

    既是這般，他又何必讓錦棠再到陳家，去惹不待見？

    不過，在錦棠面前，他還不能這樣說。

    他道：“老太太和那位蘭芝大嫂倒是很念叨，經(jīng)常提起你，不過，她們于行商的女子有種別樣的敬畏，也是怕打擾了你，是以并不曾喚過你入府，既這么著，你自己自自在在開開心心，又有什么不好呢？”

    錦棠這輩子倒是能理解陳淮安處在兩個家之間，夾縫里求安穩(wěn)的難處了。

    她笑道：“好。不去就不去吧，橫豎我銀子花了，逢年過節(jié)的禮不差，孝意敬到就是了。”

    窗子開著，月光灑在床上，灑在錦棠下巴尖尖的小臉上，陳淮安側(cè)首，靜靜的望著。

    他又道：“只怕不久，我就得請命去河北了，半年時間，我得帶著青章和嘉雨打場硬仗。你要記得保護(hù)好身子，按時吃飯，按時休息，勿要太想我?！?/br>
    他的小媳婦兒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叫月光染著一抹暈，見他漸漸兒湊過來，嫌熱，一只細(xì)腿蹬了過來：“滾，誰會想你。”

    陳淮安本就有火，氣的一把扯過她的腿，翻身整個兒將她了：“羅錦棠，是不是不日你一回，你這脾氣就改不了？”

    錦棠恰是只變色龍，方才還怒火沖沖，這還不等陳淮安發(fā)火，親哥哥親達(dá)達(dá)的叫了起來。

    倆人于這床上，于是又團(tuán)到了一處。

    于羅錦棠來說，只要能如此一直的過下去，便此生永遠(yuǎn)無子，上輩子的女兒終究窮極碧落黃泉也找不回來，只要陳淮安依舊能像如今這般，與她過著平凡的夫妻生活。

    沒有外室，沒有外室子，沒有黃愛蓮也沒有陸香香。

    她愿意埋葬上輩子所有的悲傷，和女兒死去之后，揭開提籃時那毀天滅地的絕望，就這樣一生一世，倆個人的過下去。

    可是，正所謂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他們改變了自己，卻改變不了別人，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