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燭光下他捏著只狗,轉(zhuǎn)過臉來,依舊是往日堅毅而又疏朗的笑:“等了半天,沒有吃到兔兔rou,也沒有見著烹兔兔的人,倒是見了只大約滿京城最陽剛的狗,陳某這稀奇也看夠了,想要告辭,可否?” 黃愛蓮尷尬的什么一樣,這時候那里還顧得上留陳淮安。 陳淮安起身,大步出了天香樓。 從今日起,徜若仍會有陳濯纓那個孩子,陳淮安覺得,自己連那唯一的一夜污點都可以洗去。 只是,他依舊需要漫長的時間,漫長的等待,才能最終證明這件事情。 * 趁著深夜的涼風,他回木塔巷之后,拐過兩條巷子,便是王金丹的家。 不比親娘夜里總要團著孩子,瓊芳自然是和王金丹睡一屋兒,而呱呱自己則是睡在廚房里。陳淮安于呱呱的炕沿子上坐了片刻,王金丹才揉著眼睛進來了。 倆人并肩而坐,陳淮安替呱呱兒打著蚊子,王金丹打著哈欠。 因見炕頭上呱呱兒的兩件衣服都臟了,陳淮安從來沒有插手干過活兒的人,居然從缸里打了一盆水出來,就著水就替孩子搓了起來。 “真這樣放不下,就帶回你家又如何?”王金丹打了個哈欠,道:“二爺,你要再這樣三更半夜的來來去去,我可不招待你了。誰知道你會不會打著看孩子的名義,趁著我不在家時,把我家瓊芳就……” 陳淮安拎干了衣服,瞧著孩子一雙鞋也是臟的,遂又替他刷起鞋子來。 他道:“我于這方面虧欠你嫂子虧欠的多,這孩子是真不能帶回去的,你且等著,我得讓呱呱進宮,給皇子做伴讀去?!?/br> 王金丹道:“皇子的伴讀是快要開始選了,但我這身份,呱呱兒怕難選上,這是其一,另,他還需要個名字。” “就叫陳濯纓吧。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這是個好名字?!?/br> 陳淮安說罷,控干了鞋子上的水,擺到了院子里頭,臨走時說道:“明兒去趟龍泉寺,把首輔家那尊寶貝搬回來,放回黃家,黃首輔,不動不行了。” 拋了這樣一句,他拐過彎子,又回家了。 這一來一回,錦棠猶還在酣夢之中,睡的正香,沒有一絲一毫的察覺。 不過一個養(yǎng)子,要說就叫錦棠知道了也沒什么,她頂多不高興兩天,該吃的該穿的絕不會少了呱呱兒。 但事實上直到今日為止,陳淮安才明白過來,對于愛著他的羅錦棠來說,最可怕的背叛是,他深深的愛著的孩子,不是她生的。 * 次日一早,依舊是三更起床。 就著油餅子糯黃米的粥,陳淮安和嘉雨依舊各用三碗,葛青章卻是因為命根子痛扭到了腸子,吃不下去。 陳淮安早起時看過一回,葛青章經(jīng)過昨天一天的折騰,此時腫的腿都合不攏了。 他忍著想笑的沖動讓嘉雨給葛青章上藥,而后,不由分說將他背起來,就背著進皇城,到保和殿面君,答題,等候填榜官公布殿試之后的名次。 作者有話要說: 說表哥小的,打臉啦,今天變的好大好大啦。 第147章 再黜三名 清早再回保和殿,七十多個新科進士們黑鴉鴉的站了兩列,從來只知寒窗讀書,沒有煅煉過身體的讀書人們,真真兒都是些白斬雞,昨日才考過一回,今兒又是三更就起,俱都已經(jīng)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等他們將來有幸邁入重臣之列,或者想的再大一點兒,將來有一日入閣為輔,這樣三更就起,日落才能出宮的日子,還得成為常態(tài)了。 所謂位置更高,責任也就更重。 十年寒窗,真正站到這闊朗,莊嚴而又肅穆的皇城之中,個人的渺小,無力,權(quán)力的偉大與重要,才真正顯露出它強烈的對比來。 葛青章非但走不動,唇皮青焦,此時連站都站不住了。因為疼,冷汗直往外冒著。 陳淮安架著他,陳嘉雨時不時的替他擦著汗,大殿之中鴉雀無聲,唯獨一只紅木質(zhì),罩著玻璃罩子的自鳴鐘發(fā)出不停的,嘀嗒嘀嗒之聲,每想一下,葛青章的下體就要痙攣著發(fā)動一陣劇烈的猛痛。 說實話,那東西腫成那樣,葛青章已經(jīng)準備好這輩子整個人都得廢掉了。 便黃啟良的報復,他其實也已經(jīng)是認了命的。 畢竟從一開始,在渭河縣的時候被康維楨賞識,再到被張寶璐提攜,一步一步,他所靠著的就是這些人的賞識,否則的話,也不可能拿到杏榜第一。 只要能帶著舉子們?yōu)榭婆e爭到一個公平,他覺得自己這條命的意義,也就值了。 但是陳淮安不肯放棄他,都到這會兒了,滿朝文武看著,他依舊一只大手撐著他的腰,要撐著他考完這最后的一場。 終于,隨著內(nèi)侍向亮一聲宣,皇帝來了。 葛青章是叫陳淮安壓著跪下去的,磕罷頭,是他和嘉雨兩個于兩面相攙扶,才能把他攙著站起來。 叩拜皇帝,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疼的葛青章幾乎昏死過去。 抬頭,他便見皇帝是個身材中等,略有些發(fā)福,面色肅穆的中年男人,穿著正紅面的袍子,頭戴烏色軟幞,頂心嵌著一枚正紅色的南紅瑪瑙。 “昨日,朕曾聽聞有新科進士贊嘆,說宮里的饅頭格外好吃,咸菜里的香油味道也極為地道。不瞞大家說,朕每日一早,也只食一個白太饅頭,并一份咸菜。” 皇帝的聲音略為沙啞,平和,又不失其威嚴,頓了一頓,他又道:“那諸位今日就坦誠直言,將你們這十年寒窗的才學都表露出來,只要論的有理,論的好,往后宮里的白面饅頭,朕與君同食之?!?/br> 這一席話說的平易近人,又不乏幽默,緊張了整整一個早上的新科進士們頓時就放松了下來,當然,同時也都摩拳搓掌,都積蓄著力量,準備好了要以一番驚人之言,得到天子的賞識與青睞。 還是昨日的試題:論帝王之政與帝王之道。 皇帝從龍座上站了起來,踱著步子下到大殿之中,手里拿著的,是他早晨已經(jīng)翻閱過,考官們也一致認為答的最好的幾份卷子。 于進士們中間走著,他問了來自淮陽的杏榜第三鄭朝寧幾個問題。 這位鄭朝寧是陳澈的門生,心學傳人,雖才不過三十,早已譽滿鄉(xiāng)里?;实勐犃T回答之后,又踱了幾步,問了另一個來自山東的杏榜第五,萬程幾句。 之后,他便轉(zhuǎn)到了陳淮安所站的一排,踱步過來,望著葛青章,問道:“來自秦州的杏榜第一,葛青章,朕問你,權(quán)為何物?” 要說,在考入金殿之前,像葛青章這樣的舉子,是絕對不可能面見君王的。 但朱佑鎮(zhèn)這個男人,葛青章曾在涼州府的時候見過。 他算不得相貌標致,也算不上氣宇軒昂,但周身一股貴氣,卻又平易近人,他就是葛青章心目中該有的,中興之君的相貌與氣度。 忍著痛,葛青章道:“權(quán)者,明君賢臣之助也,昏王小人之禍也。”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陳嘉雨:“來自秦州的杏榜五十八名陳嘉雨,朕問你,兵為何物?” 嘉雨道:“兵,必慎用之。護國,衛(wèi)家才用之,反之,大興刀兵,民亦必反?!?/br> 皇帝深深點頭,目光往下一滑,便見陳淮安一只大手,始終掐著葛青章的腰。而杏榜第一的葛青章,面如金紙,頭發(fā)皆濕,瞧著似乎是個,立刻就要倒的樣子。 他轉(zhuǎn)身,回到了御座上,一招手,自有填榜官上前,在皇帝的授意下,為這些新科進,朱筆填出甲榜來。 只等朱榜填好,披紅掛彩,敲鑼打鼓,于甲榜前三來說,人生得意馬蹄疾,今兒就是他一生之中最暢意逍遙的一日。 首輔黃啟良滿打滿的算好,葛青章就算不廢,今天也絕對不可能上金殿應答考試,至少已經(jīng)成個殘廢了,不期他居然還能站在保和殿的金磚上,還能應對皇帝的提問,氣了個仰倒,抽空出殿,找了個小內(nèi)侍傳話,便是要讓葛青章今日豎著進宮,橫著出去。 * 沉默,又格外難熬的一刻鐘之后,由皇帝金口御言,讀出今科的甲榜前三。 第三是杏榜第三的鄭朝寧,第二,則是杏榜第五萬程,至于第一,今科狀元,皇帝頓了良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來:“甲榜第一,秦州葛青章?!?/br> 言罷,再批二甲,這時候葛青章因為聽說自己居然得了狀元,因為皇帝的公正與青睞,一個警醒,居然又活了過來。 嘉雨也算難得,得了二甲第二。 讀到二甲的最后一個,陳淮安只當自己落榜了,心中叫了聲晦氣,落個三甲,俗稱同進士,同科進士里面,大家都要笑成是姨娘的,因為身份不夠正,不夠光彩。 只怕今天回去錦棠要大失所望,卻聽皇帝讀出陳淮安三個字來。 二甲第一,他是傳臚。 皇帝站在丹墀之上,宣完了二甲,合上金榜,沉聲道:“考卷皆是彌封之后,由書吏再謄抄一遍,而后再由考官批閱過。朕以這天下,以蒼生相保閱卷的公正性,以及名次的合理性,現(xiàn)在,退朝吧?!?/br> 事實上,就在上一回,陳淮安在午門外的廣場上嘶嚎,帶著舉子們鬧事的那夜,被宣入宮之后,皇帝曾對陳淮安說:“陳至美,須知,朕不會因為你在寧遠堡的搭救之情而于科舉之中巡私,當然也不會因為你今日的御街鬧事而枉法于你。 但你如此動亂朝廷,動亂百官的威信,看似是為了追求正義,卻是在撼動百姓對于官員,對于皇室,對于整個朝信任的基石。 所以,殿試過罷,你的名次在定榜之后,朕還要再往下黜三名,你自己知道就好?!?/br> 陳淮安不敢相信自己在被往下黜了三名之后,還能位列二甲第一,為傳臚,想象一下錦棠聽到這個得有多高興,心里油然而生一種喜悅。 真正勤學苦讀,金榜提名后的喜悅。 這種感覺,與他上輩子強權(quán)壓迫,巧徑鉆營而上后的羞恥感,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畢生所追求的,葛青章賠上杏榜第一也想要達到的,不就是這種公平和公正嗎。 不過如今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畢竟一看首輔黃啟良站在丹墀上,直勾勾盯著葛青章的樣子,就知道葛青章這個狀元,今天想要出宮城怕又得掉半條小命。 “皇上,臣讀《論語》中有言,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标惢窗埠龆隽?,抱拳說道:“那臣想問一句,當今朝臣,是否依舊尊循孝道,而尊循孝道者,又有幾人?” 他這等于是直接問皇帝,你的朝臣們孝不孝順了。 皇帝不知陳淮安為何有此一問,本都要退了,卻又折回來,于御座側(cè)冷冷望著他。 陳淮安緩緩松開搖搖欲墜的葛青章,緩緩出列,一只大手指上黃啟良,道:“本朝有律,凡朝中百官,父母死者,需當即卸下官職,回鄉(xiāng)丁憂,三年之后方可返朝。 本朝首輔大人的母親去世已有半載之久,微臣想問問首輔大人,母死,為何不發(fā)喪訊,為何不請人吊唁,尊母遺體,如今又在何處?” 于老百姓來說,死個爹娘,死了也就死了。但于百官來說,卻是官職生涯中最可怕的事兒。母死,就得立馬卸下官職,然后回鄉(xiāng)丁憂,丁憂其間不能修容修面不說,酒rou也吃不得,更討厭的是,總有一群同僚們盯著,你要在孝期有一丁點兒的不合禮儀,就會一道折子書到皇帝這位,參死你。 所以,丁憂可真是個苦差事。 但只要不孝父母,或者父母死了,人人都還避免不了。 須知,丁憂,是從歷朝歷代就傳下來的約定常俗,便皇帝也奈何不得。 皇帝用一個臣子,用的正順手了,他的父母有一人死了,百官要他回去丁憂,你不讓他去,想讓他奪情,那好吶,所有的官員都不辦事兒了,就在午門外天天哭,天天上折子罵,你能怎么辦,不讓他回去,難道叫朝政都癱瘓了去。 所以,才有朝臣們想出個不得已的辦法來,那就是,等父母死后,把死訊隱瞞起來,對外只假稱老人還健在,卻把尸體悄悄發(fā)喪,這樣,瞞得一時是一時,總歸,不必立馬丟官不是。 而黃啟良身為浙東黨如今的黨首,激流之中不能勇退,偏偏老娘不爭氣,在半年前就仙去了。 這時,為了不讓老娘仙去之事給朝臣們捉到把柄,他在取得向來擁簇于浙東一派的恒國公劉賀,英國公郭崎,以及浙江巡按監(jiān)察御史梁群典等人的首肯之下,便將老娘的尸體藏匿了起來。 而后,對外只說自己老娘在龍泉寺后山的瑯?gòu)侄刺鞚撔亩Y佛。 至于瑯?gòu)侄刺?,唯有一條小徑可入內(nèi),門外還有重兵把守,但凡生人靠近,便是獵戶,也格殺勿論。 如此棘手的把柄,黃啟良不相信陳淮安能捉得住。 是以,他道:“陳淮安,我老母近些年一直在瑯?gòu)侄刺煨薹穑罹雍喅?,昨兒本輔還去探望過她,她身體很好,只是因為年邁,懶于見人而已。說我母死,你這是血口噴人?!?/br> 陳淮安站于原地,望著比自己矮許多的胖子首輔,咧唇一笑:“可是怎么辦呢?尊母此時怕就在您家院子里坐著呢,只不過天熱,蒼蠅蚊子多,因為你這個不肖之子,她此時那個味道,真是聞上一口,夠叫人吐上好幾天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