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出了晉江酒樓,外面河風(fēng)烈烈,極其寒冷。 錦棠正在看陳淮安,要看他準備把陳杭帶到何處去,便見騾駒跑了過來,遠遠兒的叫著:“嫂子,嫂子?!?/br> “喊我作甚?”錦棠對于騾駒和齊高高,陳淮安這哼哈二將,上輩子一直沒有好臉色的。 騾駒不比齊高高在錦棠面前嬉皮笑臉,恨不能隨時諂個媚兒,投個好兒,這也是陳淮安叫他來護送錦棠的原因。 “咱們二大爺說了,叫咱把嫂子送到羅家酒肆去,至于陳家,他說,往后您永遠都不必回去了?!彬咇x說道。 錦棠瞧見陳淮安已經(jīng)把陳杭給扶到馬上了,大孝子啊,牽著馬就走了。 她怎么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陳淮安此人有個毛病,要是臉色兇如惡剎,吼起來雷霆一般的,一般也不過吼一吼就罷了。但他要是笑起來,笑的春風(fēng)和沐,刀子調(diào)個個兒,談笑之間,就能把對方給抹了。 錦棠驀然回過味兒來,陳淮安兩輩子頭一回發(fā)現(xiàn)自己的養(yǎng)父是個畜牲,這怕是要找個地方,像結(jié)果孫乾干一樣,一刀結(jié)果了陳杭去。 她來時是走路來的,這夜里頭,風(fēng)天寒雪的,騾駒牽了一頭騾子,這是準備用騾子把她給馱回去。 錦棠本來都已經(jīng)踏上了上馬臺,旋即騎上騾子,奪過騾駒手里的鞭子,抽上這騾子的屁股,就準備要去追陳淮安。 果然,只等一離開眾人目送的視線,陳淮安便跟著馬跑了起來。 而錦棠騎著的是匹驢騾,驢騾這東西,繼承了驢的小短腿和騾子的犟氣,你要順著毛溜,它或者還跑兩步,但你若抽它兩鞭子,它脖子一擰,打死都不肯再跑了。 張嘴便是風(fēng),錦棠大聲叫道:“騾駒,帶我去找你家二大爺,你可明白,他要真動了陳杭,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騾駒是個土匪啊,笑呵呵道:“嫂子這話說的,殺個把人,往渭河里一沉神不知鬼不覺的,算個甚大事兒,我送了您回家,您賞我杯好酒吃,如何?” 要真的再殺個人,豈是扔進渭河里就能完事兒的? 錦棠索性下了騾子,遙遙朝著陳淮安離去的方向疾奔。 * 凍死人的寒冬臘月,月黑風(fēng)高的天兒。 陳杭當然知道兒子不會放過他,卻不期陳淮安居然沒有發(fā)怒,他把他拎到了齊高高的家里,一張破椅子,將他往里頭一搡,便坐在對面,長久的看著他。 “就只是為了一個官職?”陳淮安忽而說道:“您僅僅只是想做縣令,所以才讓錦棠去竹山寺,給哪孫福寧jian污的?” 他食指生拇指輕摩著,古寂的屋子里,哪磨砂砂的聲音聽著格外滲寒。 陳杭深知自己這兒子的為人。 孫乾干不明不白的死了,雖然找不到尸體,也查不到他身上,但陳杭比誰都肯定,哪就是陳淮安殺的。 “淮安啦,淮安。一年,爹只要上任,一年知府,能替你弄來至少四萬兩銀子,四萬兩,哪足夠你逍遙吃酒,吃上半輩子。再說了,孫福寧也只不過瞧她一眼,什么也不會做的。”陳杭雙手抱拳,不停的求著饒:“你就饒了為父這一回,是為父糊涂了,為父也是為了你啊。” 陳淮安垂眸片刻,又抬起頭來,雙手大力拍著陳杭的膝蓋:“父親 ,除了做官呢,您還有什么想要的沒,兒子今日都滿足您。” 陳杭眨了眨眼,聽兒子這話的意思,似乎是真想送他上路了。 真要到了死的時候,有什么不甘心的? 兒子們離了他能過,妻子也不過躺在一張炕上的陌路人,要真連追逐了十年才得來的縣令一職都沒了,于陳杭來說,就是判了死刑,他已經(jīng)生無可戀了。 但就在這時,陳淮安拖過一條繩索來,默不作聲兒的,就開始往他腳上捆了。 這是準備把他沉到渭河里去喂魚? “河豚!”陳杭忽而說道:“為父當年上京趕考時,吃過一回河豚,rou美而質(zhì)嫩,實在好吃的緊,淮安,便你真的要殺為父,看在為父養(yǎng)大了你的份兒上,讓為父吃一回河豚吧,很多年了,為父一直記著哪個味道?!?/br> 陳淮安停了停,忽而一笑:“父親愛吃河豚,哪東西可有劇毒,處理不好是會吃死人的?!?/br> 陳杭忽而詭異一笑:“所以咱們才要有銀子,有官位,你瞧瞧京城哪么多達官貴人,各各大酒樓一天殺死多少條河豚,有誰被吃死了? 等爹有了官位,有了銀子,自然就可以從南方運送最新鮮的河豚過來,讓最好的廚師來處理……唷,哪個味道……“ 說著,他似乎是陷入了對于往日舌尖上美食的回憶與留戀之中。 這個一生兢兢業(yè)業(yè)的考生,一個叫妻子壓迫著的古板男人,與普通的世俗男人一樣,除了一丁點微小的權(quán)欲,臨到死時,不在乎兒子,也不在乎親人,所貪圖的,僅僅是點口舌之欲而已。 陳淮安忽而覺得自己上輩子是誤解了陳杭。 陳杭上輩子臨死前,確實去了秦州城,但并非是為了他而去,陳杭只是作了縣令貪了大筆的銀子,逍遙自得,于是跑到秦州城去吃了味河豚而已。 枉他上輩子,真的以為陳杭是為了他而死的。 “渭河里多的是魚,雖說沒有河豚,但別的管飽,要不,您進渭河里吃去?”陳淮安說著,再度伸手,在陳杭脖子上捏了一捏。 “淮安。”恰此時,錦棠沖了進來。 她見陳淮安雙手捏著陳杭的脖子,以為他要掐死陳杭,隨即就從后面攬上了他。 兩輩子的經(jīng)驗,要馴服暴怒中的陳淮安,就必須從后面摟著他,將他那高大的身軀攬到她的懷里,踮起腳,在他耳邊緩言慢語,輕聲兒的哄。 “陳杭明兒繼任,就是知縣老爺。你要真殺了他,你的前程可就完蛋了。你不是還要考鄉(xiāng)試,考會試,不是還有你未盡的志愿,又怎能在渭河鎮(zhèn)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陳淮安一點一點,緩緩兒的塌下肩膀來,塌入錦棠懷中,嗅著她身上氤氳又復(fù)雜的香氣。 這一句句的良言,上輩子他也曾聽過,可他怎么就沒聽進去呢? 她一邊補著一件件的爛衣裳,一遍遍的說讓他去讀書,勤學(xué)苦讀,一步一個基石的走上去,出人頭地,那時候他從不曾聽過,也從不曾懷疑過陳杭和齊梅的別有用心。 他們不止想把他養(yǎng)廢,甚至于,一直以來,他們是想把他養(yǎng)成一個禍害。 而嫁給他的錦棠,曾哪么無力的,一步一步,想把他拉入正軌。 她費了那么大的力量,獨自一個人對抗著所有人,而他直至死時,執(zhí)迷未悟。若沒有這番重來,他終究死在她的前面,黃泉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錯的有多離譜,而傷她,又有多么的深。 吸了吸鼻子,哭的像個孩子一樣,陳淮安頭抵在錦棠脖窩兒里:“你要不提和離,跟我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我就不殺他?!?/br> 身后的齊高高忽而噗嗤一笑,騾駒也是。 “其實我這院子挺好,我人也不錯?!饼R高高摸了把腦袋,搓著雙手頗有幾分羞澀的跺了跺腳:“錦棠要是和離了,可以嫁我。” 他其實不過一句玩笑的話,占個嘴上便宜而已,不讓他占這句便宜,他今夜都睡不好覺的。但騾駒是個犟腦子,不知道齊高高不過占句嘴上的便宜,還當真了,一拳就搗了過去:“哪是嫂子,嫂夫人,你個沒大沒小的齊高高。” 這哼哈二將,你一拳我一拳的,隨即就拌起了嘴來。 錦棠覺察出不對勁兒來了。 陳淮安要真想把陳杭淹死在渭河里頭,又豈會把他帶到齊高高家來。須知,齊高高家離渭河還有些子路程了。難道說,他失心瘋了,把自己的老爹五花大綁了,要在這渭河城中招搖過市,再抬到渭河邊去? “只要你不提和離,我就放了我爹。”好死不死的,陳淮安又加了一句。 錦棠的唇此時還在陳淮安耳邊了,忽而叼牙就是一咬,兩排細牙磨的咯咯作響:“你的爹,欲殺就殺,干我何事?” 第39章 酒糟黃魚 說罷,羅錦棠一甩袖子,走了。 陳淮安一番苦情計用的極為得當,不知道為何九十九拜都夠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便可成仙時,居然叫錦棠給識破了。 走至陳杭面前,屈膝半跪,仍是往日的笑面朗朗,眉溫目和的,望著自己這人面獸心的養(yǎng)父。 “淮安,錦棠說的對,你不能殺我,造了人命,你這輩子可就完了。”陳杭連忙說道。 陳淮安伸手,替陳杭撥拉掉了肩頭幾片枯葉子,在他脖子上輕輕捏了一把,依舊是沙柔的語調(diào):“天也晚了,咱回家吧?!?/br> 說著,他再度將陳杭扶了起來。 “你不生氣了?”陳杭小心翼翼問道。 “您畢竟是我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兒子,這不是您曾教我的?”陳淮安反問道。 陳杭從未將陳淮安當親兒子看過,也任由齊梅將他養(yǎng)壞,究其私心,還是希望這個兒子在被養(yǎng)壞之后,可以回去禍害他的生父陳澈。 卻不期他本是松柏之姿,便再怎么劈,也劈不成顆石榴樹。 拍了拍陳淮安的肩膀,他道:“為父一定會補償你的。至于錦棠,明兒爹親自作東,擺上一桌,叫她與孫福寧一起吃個飯,你沒意見吧? 須知,就只吃個便飯而已,錦棠也沒什么犧牲,但于咱們陳家來說,官職,雪花似的銀子,可就全來了。” 死到臨頭,人皆是高僧,沒有任何貪著欲望,只要發(fā)現(xiàn)自己不必死,新的欲望就又滋生了。 陳淮安依舊笑著,低低答了聲好。 曾經(jīng)在大理寺哪么久,又做了五年文淵閣大學(xué)士,只要想殺一個人,就有上百種叫人查都查不出來的手段。 隨著他方才幾番手捏陳杭的脖子,一枚枚銀針穿椎骨縫而入,細小的銀針,恰鑲在他椎骨和頸骨間的縫隙中,他也不過略覺得有些痛癢,脖子轉(zhuǎn)動起來不舒服而已。 但當哪枚銀針游入頸骨中央,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他會于夢中毫無痛苦的死去。至于拿兒媳婦換縣令這種美夢,大約也得到閻王爺哪兒去做了。 但愿閻王爺哪兒也有空子給他鉆。 還以為錦棠生了氣,自然已經(jīng)回羅家酒肆去了。陳淮安扶著陳杭甫一進家門,便見東廂第二間屋的燈居然亮著。 她瘦俏俏的剪影,就在窗子上,一手碗一手筷子,瞧窗子上剪影的動作,當是正在吃飯。 聽見何媽叫了聲二少爺,窗子上的剪影停了停,隨即,又動了起來。 陳淮安鼻子一酸,將陳杭交給何媽,細聲叮囑道:“老爺今日有些累了,扶他去睡吧?!?/br> 他轉(zhuǎn)而上了東廂的回廊,步履匆急無比,等到了房門外,深深舒了口氣,再吸了口氣,轉(zhuǎn)而又進了廚房。 * 依舊是寒冷的冬夜。 自打女兒走了之后,葛牙妹臉上的笑容便少了許多。她在樓下洗罷了臉,對著一柄銅鏡,便仔仔細細看著自己素白臉色的臉。 甫一揩去哪紅紅的脂粉,略顯蒼白的唇瞧著格外的沒精神。這般沉靜,成熟的面龐,她偶爾看上一眼,都會覺得格外陌生。 “娘洗了臉的樣子可真漂亮?!绷_念堂趴在柜臺上,困的都已經(jīng)要打瞌睡了。 葛牙妹揩干了臉,臉湊了過去,在兒子臉上香了一口:“哪我兒子就多看幾眼?!?/br> “您明兒不化哪妝容了成嗎?”念堂嘟囔道:“jiejie就不像你這樣,夜里瞧見了您,真是怪嚇人的?!?/br> 葛牙妹噗嗤一笑,柔聲道:“念堂,娘這輩子也就這樣兒了,只要你和錦棠都好好兒的,娘這張臉,不要也罷?!?/br> 言罷,端起一盆滿是脂粉的熱水,撩起棉簾子嘩的一聲潑出去,葛牙妹旋即倒吸了口冷氣。 酒肆門外不知何時直挺挺站著個男人,她這水直接濺了男人的一身。 “脂粉都是含著劇毒的,常臉累月,會腐蝕了你的肌膚?!边@男人一身的棉袍子盡濕透了,短暫的熱氣過后,水在他身上迅速的結(jié)成了冰。 他聲音沙啞低沉,清了清嗓音,又道:“我原來給你買了脂粉,你都不肯用,說嫌涂在臉上透不過氣來,如今怎么……你可知道……” 葛牙妹旋即一把就關(guān)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