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幾年不幾年，朗胥有種再來，我定殺了他祭奠師父！”裴元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怒聲在殿內(nèi)回響。

    “師弟，你冷靜些。”褚令庵蹙眉：“先不說師父本就是在與他公平約戰(zhàn)時去世的，你若把它算作私怨，豈不是給師父蒙羞？再者，朗胥四年前就已經(jīng)是那等恐怖的實力，四年后，你有信心能打得過他？”

    “可這、那你說怎么辦！”裴元氣呼呼地坐下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諸位師兄先不必著急，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的情況，即便它真的發(fā)生了，我們孤山劍閣也不會真就怕了一個朗胥。師父擋得住，我們也一定能擋得住?！泵掀咂呗曇羟辶粒肿謹S地有聲。

    一直沉默著的四師兄施輿道：“小師弟說的沒錯，我們不能自亂陣腳。朗胥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高山，哪怕劍閣只剩下一個人，也能把他翻過去?！?/br>
    唐禮大為感動，四師兄平日里沉默寡言，這回竟然說了那么長幾句話，太難得了。其余幾位師兄的心中也蕩漾著感動的波紋，看得施輿頭皮發(fā)麻。

    接下來孟七七又與他們說了許多關(guān)外的見聞，挑著幾樁自己的趣事講了，眾人臉上這才又有了笑容。但就像他們知道孟七七在關(guān)外的生活不可能像他說得那般輕松一樣，朗胥的事情，也不會在笑談中淡去。

    只是時光總在向前，老想著還未發(fā)生的事，生活便無趣了。

    離開山雨殿后，孟七七與陳伯衍循著青石板鋪成的路，在劍閣內(nèi)慢悠悠走著。山間散漫的仙鶴們時常會出現(xiàn)在路邊，用腦袋親昵地蹭著陳伯衍的手，或咬住他的衣擺討要東西吃。

    山間的云霧時濃時淡，卻也總流連于仙鶴的羽翼間，不肯散去。有道是“仙君隔云端，杳杳入夢來”，陳伯衍這仙君，此時看來真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

    孟七七笑道：“你師弟們怕你，這些仙鶴卻如此親近你，方才還特地出門迎你，便是我也沒有這等待遇?！?/br>
    “想來是因為我體質(zhì)特殊，體內(nèi)的天地元力最為純凈，所以它們喜歡與我待在一處?！标惒苷f著，牽過孟七七的手靠近仙鶴：“來，你摸摸看?！?/br>
    孟七七卻有些遲疑，他被仙鶴啄過，回憶不是很愉悅。從小到大與他合得來的動物只有狗，對此他只有一個字：呵。

    誰稀罕。

    可是今日的仙鶴十分溫順，甚至主動去蹭孟七七的掌心。孟七七趁機摸了兩把，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詞來：“愛屋及烏？”

    陳伯衍對此表示滿意。

    兩人又順道去了雨露閣，據(jù)陳伯衍說，他在山上時每天都會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否則這群上輩子都是孫悟空轉(zhuǎn)世的家伙，永遠都學(xué)不會老實。

    許是知道大師兄回來了，雨露閣中回蕩著抑揚頓挫的讀書聲。

    夫子遠遠便看見幾只仙鶴伴著陳伯衍走過來，主動相迎：“是芳君回來了啊，難怪這群猴崽子那么老實?！?/br>
    余光瞥見孟七七，他又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來了！”

    孟七七也瞪大了眼睛：“怎么還是你？”

    毫無疑問，這位夫子便是曾經(jīng)教過孟七七的那一位，說他“朽木不可雕也”的那一位。這仇可大了。

    “哼?！狈蜃有沾?，崔夫子也不是很待見孟七七。他常常被孟七七氣到半夜醒過來，氣得捶胸頓足啊，恨不能長八百張嘴把孟七七罵死。

    陳伯衍倒是不知道雙方恩怨，不便調(diào)解，于是道：“今日諸位師弟可還勤奮？”

    崔夫子頓時把孟七七拋在腦后，抓著陳伯衍便告起狀來：“還不是你那五師伯的好徒弟，徒有窮啊，天天自己逃學(xué)不算，還攛掇別人一起逃學(xué)。說是去練劍，可人影都沒找到。那新來的小玉兒，本來是多乖巧一學(xué)生，我講什么他都一聽就懂，字也寫得端正，沒出幾天就被徒有窮那小混蛋拐走了！”

    崔夫子捶胸頓足、崔夫子痛心疾首。

    這時有人在他耳邊問：“那青姑呢？”

    崔夫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青姑雖是個姑娘家，但貴在聰明伶俐，那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可好了……”

    “蕭瀟呢？”

    “哎喲說到這個蕭瀟，你們簡直是誤人子弟啊！修什么仙，讓他去考科舉啊，一考一個準(zhǔn)！考不上我就把你們那《孤山劍訣》吃進去！”

    崔夫子的心，痛啊。

    這時，一道壓抑不住的笑聲響起，這笑聲太耳熟了，一聽就讓他頭皮發(fā)麻。果不其然，他轉(zhuǎn)過頭，就見孟七七含笑道：“夫子，他們可都是我的徒弟啊，聰明吧？”

    崔夫子要被氣死了。

    為了不讓孤山劍閣從此失去一位負責(zé)人的夫子，陳伯衍最后無奈地將孟七七擋在身后，禁止他再與崔夫子說話。

    而后，他轉(zhuǎn)身站在窗口看著滿屋子一本正經(jīng)念書的少年，道：“剛才誰笑了？出來，去山下打水，把師祖石像擦干凈?！?/br>
    霎那間，鴉雀無聲。

    幾個少年磨磨蹭蹭地走出來，一個個低著頭跟鵪鶉似的，那羞紅著臉的模樣，看得孟七七樂不可支。

    “記住，不準(zhǔn)御劍?！?/br>
    “還有你，徒有窮，以為坐在角落我便看不見你嗎？”

    “小玉兒，你師姐呢？”

    一幫涉世未深的小雞崽，在名為大師兄實為老母雞的凝視下，瑟瑟發(fā)抖。

    忽然，孟七七的頭頂傳來一聲迷迷糊糊的聲音。他抬頭看去，就見青姑從屋檐上探出個頭來，瞇著惺忪的睡眼，問：“誰叫我呢？”

    小玉兒：師姐！

    陳伯衍：“下來。”

    青姑：“咦？”

    今天這夢，做得有點真實啊。

    第124章 杏林雨

    孤山的夏日, 真適合睡懶覺啊——雙手舉劍跪在雨露閣外, 張著嘴打哈欠的青姑如是想。

    如果師兄弟們的讀書聲再好聽一點便更好了。

    孟七七和陳伯衍去了后山，閣主薛滿山就在后山的杏林閉關(guān)。孤山不高, 卻是座很靈秀的山, 有好幾處景色名揚天下, 譬如因為終年不散的云霧而得名的“山抹微云”，又譬如后山這一到秋季便落得滿地金燦燦的“龍鱗金灑”。

    只是此刻還是五月, 滿林翠綠, 短期內(nèi)是看不到那盛景了。

    杏林中的草廬便是薛滿山的閉關(guān)之所，孟七七與陳伯衍遠遠看著, 并未上前打擾。因為每一個草廬外都有沙丘, 這沙丘不是字面意義上的那個沙丘, 而是時間的沙丘。

    杏林中栽了上千棵銀杏，每一棵銀杏的年歲都不同。劍閣的祖師爺選取不同年歲的銀杏，按照特殊的排列方式栽種，花了百年時間才種出了這片杏林。從外表看, 這是一片普通的林子, 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 但一旦你踏入其中，便踏入了一個時間的迷宮。

    時間的流速改變了，甚至于它會定格在某個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時間點。大部分時間它是變慢的，能讓修士有更多的時間參悟。草廬，就是保護你不在混亂的時間中迷失自己的堡壘。

    那道看不見的沙丘，則是祖師爺在種下這片林子時, 用神識為后人留下的一道墻，用以刻錄下草廬主人自身的時間。所以每一個草廬都是特殊的，它幾乎不可被外人占用，只有當(dāng)草廬的主人留在其中的神識慢慢消散了，沙丘才會隨之崩塌。

    劍閣的祖師爺，說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孟七七道：“看來師兄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怕是要突破了。”

    “師父這些年從未懈怠分毫，他總惦記你，怕你外頭被人欺負?！标惒艿?。

    “大師兄總是最疼我的那一個?！泵掀咂呶⑽⑿χS后繼續(xù)往杏林深處走去。杏林很大，草廬不止一個，都是歷代前輩在此閉關(guān)時親手蓋的。有些大、有些小，有些早已坍塌了，上頭長了許多青草。

    孟七七要去的，是屬于他的那個草廬。當(dāng)年陳伯衍拜入孤山后，他就選擇閉關(guān)，師兄們一齊為他蓋起了一座小草廬，一應(yīng)物什都是新置的，說是草廬，更像是山林間某位大家的隱居之所，小巧、雅致。

    孟七七的草廬外也有沙丘，刻錄的時間點是上一次閉關(guān)時。他慢慢閉上眼，放出神識，伸手往虛空中探去。

    透明的波紋，在他手邊浮現(xiàn)。隨后陳伯衍就看那波紋越來越大，直到出現(xiàn)一個能容一人穿過的縫隙，孟七七閃身進去：“跟我來?！?/br>
    陳伯衍立刻跟上，可是當(dāng)他再度站定時，一片金色的葉子，卻在他眼前飄然落下。

    金葉？

    陳伯衍倏然抬頭，就見銀杏的葉子都黃了，一陣風(fēng)吹過，無數(shù)金燦燦的葉子從林間飄落，像下了一陣金色的雨。

    就連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的斑駁陽光，都似碎金一般，鋪陳在厚厚的堆滿落葉的地上。整個天地，靜謐無聲，美得令人窒息。

    這是什么時候？

    小師叔呢？

    陳伯衍環(huán)視一周，卻并未找到孟七七的身影。現(xiàn)在才是五月，銀杏卻已黃了，這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無意中進入了沙丘中刻錄的時間。

    他現(xiàn)在看到的，是幾年前的場景，可這場景中應(yīng)該也有孟七七的存在啊。

    陳伯衍微微蹙眉，不由向草廬中走去?？刹輳]里空蕩蕩的，床上的被子亂糟糟地團在一起，窗前的案幾上還鋪著宣紙，毛筆上的墨卻已經(jīng)干了。

    筆的主人，去哪兒了呢？

    陳伯衍望向窗外，風(fēng)輕輕吹著，帶來清脆的鈴鐺聲。那是掛在草廬門前的幾個小金鈴鐺，銅舌被做成了銀杏葉的形狀，很是應(yīng)景。

    忽然，陳伯衍在正對著窗戶的那棵大銀杏樹上，看到了一截天青色的衣角。

    原來是在那兒嗎？

    陳伯衍走到樹下抬頭望著躺在枝椏間呼呼大睡的人，唇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此時的孟七七才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眉眼稍顯青澀，睡覺時嘴巴微張著，臉頰睡得紅撲撲的，一只不安分的腳還從樹上蕩了下來。

    哦對了，樹上還掛著一個小酒壇子，他大約又白日飲酒，而后醉倒在了樹上。

    陳伯衍靜靜地看著他，想象著他此刻的夢境，有點不忍心打擾他。然而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師叔，師侄把您吩咐的東西送來了。”這聲音太熟悉了，那就是陳伯衍自己的聲音啊。很快，他就重拾了這段記憶——那是在孟七七閉關(guān)后的一個月，他好像進行得不是很順利，時常往外遞消息，讓送吃的進去。

    那時候師父師叔們都很忙，這個任務(wù)便落在了陳伯衍頭上。不，也不盡然，當(dāng)時明明有好幾個弟子都可以代勞，但陳伯衍主動把這個任務(wù)攬了過來。

    孟七七對他來說總是有種莫名的吸引力，他不自覺地想要靠近，可是孟七七一次都沒有見他。

    他與他總是隔著沙丘說話，孟七七對他有點冷淡?？上乱淮巍⑾孪乱淮?，陳伯衍還是來了，他將之歸功于自己的責(zé)任心。

    這一次，不知是陳伯衍第幾次送東西來。孟七七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吵醒，嘟噥著翻了個身，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陳伯衍心中一緊，孟七七卻又利落地在空中轉(zhuǎn)了個身，安然落地。

    他看不見自己。

    陳伯衍目送著他往外走，隔著沙丘與當(dāng)年的自己說話。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站在沙丘外的人看不見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時此刻孟七七就站在陳伯衍面前，歪著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兩人相距不過半步的距離。

    陳伯衍毫無所覺，繼續(xù)喊道：“小師叔，你在嗎？”

    孟七七便故意湊到他耳邊說：“我在啊?！?/br>
    聲音穿過沙丘，才傳到陳伯衍耳朵里，他不疑有他，彎腰把帶來的東西放在地上，道：“東西我放在外面了，請小師叔盡快取走。里面有師父親自去山下為您買來的燒雞，還是熱的?！?/br>
    孟七七看著他，沖著他的頭頂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兇惡表情，小聲嘀咕道：“呆子?！?/br>
    陳伯衍直起腰，他便又恢復(fù)如初?？珊芸焖磻?yīng)過來陳伯衍看不見自己，便又瞪了他一眼，在他面前來回地走著，那樣子真是恨不得把燒雞扔到陳伯衍頭上。

    可是陳伯衍很快就走了，孟七七目送他離開，又默默地把東西拿回來。

    末了，他一屁股坐在樹下，喝酒吃rou，罵芳君。

    陳伯衍從不知道原來沙丘里面的孟七七有著如此生動的表情，如果他知道，一定……

    不，沒有如果，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陳伯衍清楚地認識到這點，眼前的景象便再度變化。

    樹上的金葉快掉光了，露出了幾根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