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夫人笑道：“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桓司衛(wèi)，不必多禮?！?/br>
    桓彥范道：“夫人如此，讓人愧不敢當(dāng)。”

    阿弦道：“請夫人入內(nèi)說話。”

    桓彥范見露了面，即刻便走似乎不妥，便在后跟著往內(nèi)，而在盧夫人身后，卻有七八個崔府的婢女，各自捧著些包袱、匣子等，魚貫隨著入內(nèi)。

    眾人重又回到堂下，盧夫人上座，仍是笑看阿弦。

    阿弦反被這雙慈愛的眼睛看的臉熱起來，她先前飽睡了一夜半天，起來后，只來得及洗了手臉，頭發(fā)也是胡亂挽了挽，身著普通家常的藍(lán)色麻布圓領(lǐng)袍子，衣領(lǐng)一角并沒有扣好，還是撇開的。

    對桓彥范倒也罷了，橫豎先前相處救了，彼此嬉笑無忌，如今被盧夫人當(dāng)面打量，頓時有些局促。

    盧夫人身處大家，自來都是名門淑媛的修養(yǎng)、打扮，就算是有些年高，但發(fā)髻梳理的光亮優(yōu)雅，發(fā)絲也是絲絲分明，分毫不亂，身上的衣裳更是整齊異常，連褶皺都少見，且舉止神態(tài)優(yōu)雅高貴，風(fēng)度極佳。

    看見她，仿佛就能瞧見崔曄那一絲不茍的影子。

    阿弦無端覺著，夫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雖然帶笑，但是每一寸描繪的目光都帶著審視，每次的審視都寫著“不大合格”四個字。

    桓彥范本想找個時機(jī)告辭，然而這會眼見這一幕，倒也暗覺有趣。

    “阿弦……”終于，盧夫人出聲，聲音倒也仍是溫和慈藹的。

    “是?！卑⑾颐Υ诡^，領(lǐng)命似的。

    盧夫人一笑：“雍州之行你一定累壞了，可歇息好了嗎？”

    “不、不錯，挺好的?！卑⑾矣仓^皮回答，不知為何，從這樣近似溫柔的口吻里聽出了一絲“不祥”，心里居然暗暗害怕。

    盧夫人溫聲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我還擔(dān)心你沒歇息好，怕來的唐突呢，這樣我就可以直說了?！?/br>
    “咕咚”，阿弦聽見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唾沫，差點把自個兒噎的窒息。

    第320章 禮物

    桓彥范本想偷偷在旁邊把這有趣的好戲看完, 誰知盧夫人說到這里，便不動聲色地將“慈藹”的目光投向他。

    小桓子何等的“冰雪聰明”, 見自己無法再“隱身”下去，便笑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事要做，就先告辭了?！?/br>
    盧夫人投以贊許的眼神：“桓司衛(wèi)請，改日請去府里吃茶?！?/br>
    “多謝夫人。”桓彥范拱手行禮，又對阿弦道：“女官留步?！彼麩o視阿弦祈求的目光，倒退兩步，出門去了。

    此刻盧夫人上座, 阿弦站著，只有玄影還蹲坐在桌邊，好奇地看著這位突然到訪的貴婦人。

    堂下有些讓人尷尬的寂靜, 阿弦硬著頭皮問道：“不知道……夫人想說什么？”

    盧夫人招呼：“來，你坐了說話。”

    阿弦只得落座。

    盧夫人望著她如此不修邊幅的模樣，道：“再有三個多月, 就是婚期了，有些事我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你這里……我想再派些人手過來, 幫著整理家宅，準(zhǔn)備大婚當(dāng)日所用之物等，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每聽一句，頭就隨著漲大了一圈, 聽到最后, 思維已經(jīng)混亂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懵頭懵腦地重復(fù)道：“準(zhǔn)備？”

    盧夫人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道：“傻孩子，當(dāng)然需要準(zhǔn)備，難道就這樣悄悄地成親么？比如府宅的裝點，所請的賓客，要用的禮服，以及使喚的人手等等，好些事呢?！?/br>
    阿弦在桐縣的時候，也見過不少人家婚嫁，其實也吃過些喜酒，但只是湊熱鬧罷了，從沒有想過那樣喧鬧歡樂的場景底下，還得做這許多繁瑣的事。

    此刻她忽然間想起那被花團(tuán)錦簇圍繞著的新娘子，這次居然輪到她了么？不知怎么，這會兒竟沒有喜悅，也不是害羞，而是恐懼。

    阿弦的臉白了。

    盧夫人望著她包著的傷手，似乎察覺到她的畏懼，便道：“別擔(dān)心，你若不想cao心，我多派些人做就是了，還有你義父家里也會幫你料理cao持的……”

    說到這里，盧夫人抬頭，目光一動，門口眾婢女會意，便走了進(jìn)來，把手上之物依次放在桌上。

    阿弦茫然回看，不知是什么。

    盧夫人起身，引著她走到桌邊：“上次給你做的衣裳，你似乎沒有穿過，我也不知你現(xiàn)在的身量，就估摸著又叫人先做了兩套試試看……”

    一個錦匣打開，里頭果然是一套女裝，緞子的微光有些刺眼。

    盧夫人道：“你把它換上，我瞧瞧看合不合適，等再做禮服的時候就有數(shù)了?！?/br>
    阿弦想要拒絕。

    如果現(xiàn)在跟她說這話的是崔曄，她二話不說即刻推開，可是盧夫人是婦人，又是長輩。

    阿弦最不擅長跟婦人相處，又從來最敬畏長輩，盧夫人把這兩方面都占了。

    再倘若盧夫人若是歹意也就罷了，可偏偏一片慈柔，所以阿弦在她面前，竟沒有還手之力。

    可是這套衣裳橫空出世地在面前展現(xiàn)，對阿弦來說簡直像是最美的一副鎖鏈，要她穿，就像是把身體套進(jìn)鎖鏈里一樣，滿心打怵。

    盧夫人笑道：“怎么了，你難道不喜歡么？不要緊，還有兩套備選的，都看一看，倘若都不中意，再另做就是了?！?/br>
    “不！”阿弦自不敢想象還要再多幾套女裝出來的美景，“這些就很好了?！?/br>
    盧夫人欣慰道：“你喜歡就好，這是我特意選的料子花樣，快去換上來看看吧。”

    盧夫人叫管家娘子跟兩名婢女伺候她更衣，阿弦自覺像是被趕著走向屠宰場的豬羊，要伸頭去受那一刀。

    兩名管家娘子盛贊這衣裙如何好看，何等的名貴，又是出自什么名師之手裁剪，滿口垂涎似的。

    阿弦恨不得對她們說喜歡的話就拿去自己穿。

    偏那兩個管家娘子私下里后悔不迭，彼此小聲抱怨說：“早知道夫人今日過來，就該好生收拾收拾，不過女官才起，好不容易吃了飯，又來了個桓大人叨擾，竟沒有空暇時間?！?/br>
    另一個道：“說的是，大意了。等會兒換了這衣裙，再好生地打理打理，夫人若看著整齊，未必會怪我們?！?/br>
    “是了，快拿我的胭脂水粉來！”

    “還有我的釵子！”

    崔府婢女聽兩個人嘀咕，便笑道：“不必，夫人難道連這些都想不到？那些匣子里是全套上好的呢！”

    阿弦忍無可忍：“停。我自己可以穿，也不用那些東西?！?/br>
    她將婢女手中衣裙接了過來，又不由分說地把這些人都趕了出去，將門關(guān)上。

    沿著門扇坐在地上，衣裙也散在面前，阿弦摸過那柔滑的緞面，心里莫名地竟有些酸楚。

    門外一片沉默過后，一人道：“是、生氣了么？”

    “該不會吧……明明是好事……”

    “但是女官實在是有些……只怕夫人……”

    “噓！還說！橫豎……天官是喜歡的，不說了不說了！”

    聲音放低下去，漸漸化無。

    阿弦茫然聽著外頭的對白，舉手用力地揉了揉頭發(fā)，心底惱恨交加：“早知道這樣麻煩，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嫁人的?！?/br>
    這會兒，無端地竟有些恨上了崔曄。

    正在心緒翻騰之時，耳畔仿佛聽到窸窸窣窣地響動從身后傳來，緊接著又歸于平靜。

    但阿弦知道，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在靠近。

    這日中午，因彭城郡公、檢校右衛(wèi)大將軍劉審禮的壽辰，劉公生性簡樸，家中小設(shè)一桌，只宴請有限幾個同朝文武。

    眾人正舉杯飲酒，崔曄突然打了個噴嚏。

    上座的劉審禮笑道：“最近開春，時氣變化，天官可要留意寒溫呀?！?/br>
    宰相魏玄同則道：“我瞧天官氣色很好，只怕跟時氣寒溫不相干，而是有人叨念所致?！?/br>
    劉審禮會意：“戶部的女官才回長安，莫非……”

    戶部尚書許圉師笑道：“你們越發(fā)過分了，拿這種事打趣么？阿弦可并不是那種輕薄女子?！?/br>
    魏玄同道：“這個當(dāng)然了，聽說這次雍州之行，更是大有建樹呢，皇后倒是選拔了一個極能干的人物?！?/br>
    盧國公程處嗣也說：“女官對程家有恩，我倒是傾心她雖是獨一無二的女官，卻也得了個好歸宿?！闭f著就笑瞥了崔曄一眼。

    劉審禮笑道：“咦，不知道以后成親了，還會不會繼續(xù)當(dāng)女官呢？”

    大家一起看向崔曄。

    崔曄恍若未聞，垂眸吃了一口酒壓驚，望著透過窗戶欄桿射進(jìn)地上的陽光，心中想著此刻阿弦該起身了，不知吃了飯不曾，會不會出門閑逛，恨不得立刻回去陪著她。

    這會兒，許圉師因開始說起雍州的局勢，因先前李賢做主放了胡浩然，消息傳回長安引發(fā)了一場波瀾，言官彈劾之下，武后也薄有怒容，不料這么快，雍州復(fù)雜如亂麻的情勢已經(jīng)盡在掌握。

    許圉師又道：“狄仁杰升了侍御史，倒是一件好事，有他督查百官，也可讓眾人更加自警些?！?/br>
    忽然他看向魏玄同：“魏公，昔日那個選官落第的周興也回來長安，還在尚書省任職，你可要小心此人?！?/br>
    魏玄同道：“此人如何？”

    許圉師道：“當(dāng)初他來選官落第，眾人都沒有理他的，只有你讓他離開，這人性情狹隘，又有些手段，我擔(dān)心他因此記恨了你?！?/br>
    魏玄同驚奇道：“我那明明是好意，見他可憐才安慰了一句，為何記恨？”

    劉審禮插嘴道：“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何況有些小人，你連什么時候得罪了他都不知道呢，總之小心些為上?！?/br>
    魏玄同笑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無愧于心，何必掛礙?！?/br>
    大家齊聲贊他的胸懷，又說片刻，崔曄總覺得心潮起伏，便起身告辭。

    剩下幾個人見他去了，不免又彼此說笑了幾句，說崔曄“外冷內(nèi)熱”，叫人“意想不到”。

    許圉師見他不在，也高興地同眾人八卦了幾句，道：“之前天官常常去戶部找我，我還以為他怎么跟我親厚起來了，后來才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br>
    劉審禮跟魏玄同對于阿弦不太熟悉，劉大人便問道：“我遠(yuǎn)遠(yuǎn)看過女官幾次，總覺著‘其貌不揚(yáng)’，多半是內(nèi)秀出眾。”

    “若無內(nèi)秀，怎么會成為女官呢?！蔽盒恿艘痪?，又道：“最近我聽說，皇后有意把梁侯重新召回，不知你們怎么看？”

    程處嗣哼道：“若論起梁侯的罪，早該判他個死了，奈何娘娘始終偏袒武家的人。我們又能如何，叫破了喉嚨也沒人理會。”

    許圉師跟魏玄同沉默。

    劉審禮道：“原先是因為陛下不理政事，不過最近看陛下氣色不錯，以后也許會重新理政，未必讓武氏坐大?！?/br>
    在座幾人面面相覷，最后程處嗣道：“大好的日子，還是不去cao心這些了，我們來敬劉公一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