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同謝夫人下車，抬頭掃了一眼面前宅邸，那邊夫人相讓，阿弦便領(lǐng)著玄影狐疑入內(nèi)。

    進(jìn)門的時(shí)候，不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

    當(dāng)身體往前踉蹌栽過去的時(shí)候，阿弦仿佛也看見了另一個(gè)人同樣也往前一栽！

    她轉(zhuǎn)頭看時(shí)，卻見正是盧老爺盧邕。

    但是并不是方才下馬車時(shí)候的盧邕，而是……數(shù)日前。

    ——盧邕穩(wěn)住身形，才又急急地往內(nèi)宅而去。

    直到進(jìn)了夫人房中，盧邕不由分說將丫頭們都打發(fā)了。

    謝夫人正在料理家事，見他氣急敗壞，便道：“出了何事？”

    盧邕劈頭蓋臉道：“你養(yǎng)的好女兒，如今要連累家門，害死我們了！”

    謝夫人大吃一驚：“煙年都已經(jīng)去了，怎么還要無端辱罵？”

    盧邕跺跺腳，壓低了嗓子道：“去了？真去了反而倒好了！”一時(shí)氣憤沖口而出，說了這句后又有些后悔，盧邕滿面懊惱。

    夫人卻早就聽得分明，驚問：“老爺，你說什么？你是哪里撞了邪回來失心瘋了么？”

    “我倒是寧肯自己撞邪，”盧邕拉著她入內(nèi)，才說道：“你可知道我先前去了哪里？”

    “不是去工部秦大人家里么？”

    “我吃茶回來，被傳了進(jìn)宮?！?/br>
    夫人掩口：“這是為什么？是陛下召見？你做錯(cuò)了什么惹了龍顏大怒？”

    “若是陛下召見倒也不是什么壞事，”盧邕道，“是娘娘召見我?！?/br>
    ——“女官，女官？”

    身旁是謝夫人的輕喚。

    眼前所見陡然收起，阿弦眨了眨眼。

    謝夫人見她“如夢初醒”似的，微笑溫聲道：“女官請隨我入內(nèi)?！?/br>
    阿弦卻站住不動(dòng)，她先是看了看旁邊不遠(yuǎn)的盧邕——后者望著她的時(shí)候面上仍是戒備不減。

    阿弦道：“盧大人，娘娘召見你干什么？”

    盧邕微驚，忙看夫人，夫人也呆了呆，繼而忙道：“我并沒說什么?！?/br>
    阿弦卻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盧邕：“盧大人，你不可你告訴我真相嗎？”

    盧邕喉頭動(dòng)了動(dòng)，見左右無人靠前，才走前兩步，嘶聲低語：“是我自教女無方，家門不幸，我也只認(rèn)了。何況女官特立獨(dú)行，又是我唐以來第一位女官，注定彪炳青史，也是我盧家的榮幸?！?/br>
    阿弦皺眉：“榮幸？”

    盧邕口不對心說道：“是呀，我們……想要認(rèn)女官為盧家的義女，不知女官意下如何？”

    就像是許多鐃鈸在耳畔轟鳴大奏，阿弦自覺魂魄“嗡”地離體，于頭頂眼前盤旋。

    謝夫人見阿弦“呆若木雞”，急忙打圓場道：“也許女官覺著如此是唐突了，但是，盧家跟崔家原本就是聯(lián)姻的，煙年福薄受不住，如今陛下又有了賜婚的旨意，假若你肯答應(yīng)，我們就當(dāng)你是盧家的女兒，我們盧家唯一的女兒，一來你也有了歸宿，二來……也是我們的福分，你說可好？”

    阿弦其實(shí)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huì)是這樣的發(fā)展。

    可是聽謝夫人說完，卻又覺著……這樣的發(fā)展雖怪異，卻仿佛理所當(dāng)然。

    尤其是想到在盧氏夫婦背后“指點(diǎn)江山”的那個(gè)人。

    “這是……皇后的意思嗎？”阿弦默默地問。

    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被踢下一個(gè)很深的井，正在急急往下墜落。

    謝夫人跟盧邕對視一眼，盧邕道：“這是我們大家的意思?！?/br>
    “你們的‘大家’除了皇后，以及勉為其難接下這旨意的你們外，還有誰？”

    阿弦話一出口，卻又明白此事其實(shí)跟盧家的人毫無關(guān)系，就算是煙年借死而遁，也跟盧家并無大干系，畢竟一切都是崔曄暗中cao縱。

    看著兩人有些難堪的臉色，阿弦收住舌頭，只說道：“請恕我不能久留，告辭了。”阿弦拱手行禮，轉(zhuǎn)身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傳來謝夫人急切的喚聲，以及盧邕道：“罷了，由得她去，牛不喝水強(qiáng)按頭么?！?/br>
    夫人道：“何必賭氣，有個(gè)萬一的話，娘娘那邊如何交代？！”

    阿弦離開盧府，心里七上八下。

    原本她該立刻回懷貞坊，然而如今懷貞坊怕只留下空蕩蕩地幾間房子，一應(yīng)熟悉的人都不見了，反而觸景生情。

    就這樣帶著玄影，晃晃悠悠過了半條街，眼前忽然有一只透明翅的蝴蝶飛了過來，在她眼前縈繞。

    阿弦仰頭看著，那蝴蝶轉(zhuǎn)身，仿佛為她引路——除了阿弦外，其他的人竟都無動(dòng)于衷。

    過了片刻阿弦才確信，整條街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再看到那只蝴蝶。

    而對于六神無主漫無目的的她來說，這只蝴蝶就猶如一道光，引著她身不由己而行。

    酒香隔著紙糊的門扇透了出來，阿弦將門推開，看見了里面端著酒杯的陰陽師阿倍廣目。

    阿弦忍不住笑道：“咦，原來你還在?！?/br>
    阿倍廣目道：“我還在，女官覺著很失望么？”他動(dòng)作優(yōu)雅而嫻熟地提了酒壺，斟滿了一杯放在對面。

    阿弦道：“略有一點(diǎn)，我以為上回你做出那種事后，應(yīng)該盡快準(zhǔn)備回倭國，怎么還在這里如此悠閑，難道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你的所作所為？”

    “有個(gè)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阿倍廣目指了指阿弦前方的座位，是以她坐了說話。

    阿弦領(lǐng)著玄影上前落座，見桌上琳瑯滿目地吃食，忙先把個(gè)小肘子撕了撕，扔了些骨頭跟rou類給玄影吃。

    “你說的是不是明崇儼明先生？”阿弦問。

    阿倍廣目舉杯笑道：“又給你猜中了?！?/br>
    阿弦道：“明先生向來對皇后忠心耿耿，絕不會(huì)容許有人在眼皮底下鬧事，你是如何做到讓明先生不聲張的？”

    阿倍廣目認(rèn)真考慮了會(huì)兒，搖頭：“我并沒有做什么?！?/br>
    片刻他說：“也許是明先生知道我并不會(huì)有害于大唐，所以不理。”

    阿弦嗤之以鼻。

    阿倍廣目舉杯示意，阿弦嗅了嗅酒氣，遲疑著要不要喝，借酒澆愁現(xiàn)在的誘惑極大。

    阿倍廣目卻笑道：“對了，還要恭喜女官。”

    “恭喜什么？”

    “恭喜你將跟崔天官結(jié)成連理。這一次也是天官將你帶回來的，也許真有所謂姻緣天定？”

    阿弦緘默。

    阿倍廣目道：“你為什么絲毫喜色都沒有，將要做新娘子了，還是嫁給自己所愛的人，難道不值得高高興興大喝一場么？”

    他如此淡然而自在，阿弦不由冷笑道：“我當(dāng)然想大喝一場，卻并不是為了……”

    “那是為了什么？”阿倍廣目好奇。

    阿弦只是一笑，捏著杯子道：“我只是……很后悔回長安?！?/br>
    “后悔？”

    阿弦垂眸看著杯中酒，不答。就在煢煢相對之時(shí)，門又被推開，另一人走了進(jìn)來。

    第293章 不要逃

    明崇儼看著面前兩人, 目光落在阿弦手中的酒上。

    然后就在陰陽師起身行禮的時(shí)候，他不動(dòng)聲色地走了過來，對阿弦道：“外頭都為了你沸反盈天, 你倒是躲的好清凈……怎么, 要吃酒么？”

    阿弦這才將酒杯放下：“明先生怎么在這里，可是跟陰陽師約好了？”

    明崇儼道：“沒有約，只是心血來潮而已。”

    阿倍廣目慢慢落座：“先生能耐, 榮幸之至, 平日里是請也請不動(dòng)的?！?/br>
    明崇儼淡淡一笑，卻回頭對阿弦道：“方才我來的路上, 遇見了一個(gè)人，他也是來找你的, 你何不出去跟他一敘？”

    阿弦問道：“是誰？”

    明崇儼笑道：“你出去自知。何必只管愛惜這一兩步。”

    阿弦只得站起身來, 帶著玄影退了出去。

    就在阿弦掩上房門之后，明崇儼緩緩抬眸，臉上的笑也隨之收斂干凈，就像是天上的陽光被冷颯的陰云遮蓋。

    明崇儼道：“你想干什么？”

    阿倍廣目道：“我不過是請女官喝酒，就當(dāng)是為她接風(fēng)洗塵, 先生為何如臨大敵一般?！?/br>
    明崇儼握住阿弦放在桌上那杯酒，緩緩地放在兩人中間：“這是什么酒？”

    阿倍廣目嘴唇微動(dòng), 卻并未回答。

    明崇儼道：“再過兩個(gè)月開春，使者團(tuán)就要回倭國了, 我不想在這個(gè)最后的時(shí)刻, 同你撕破面皮, 但如果我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gè)人顧惜你我間的情分，就不要怪我也不留情面了?！?/br>
    阿倍廣目忽然說道：“我只是喜歡女官。”

    “什么？”明崇儼皺眉。

    阿倍廣目道：“你不是想問我做什么嗎？我喜歡女官，所以很想親近她，沒有大夫所想的什么陰謀。”

    明崇儼道：“你？喜歡小弦子？”

    “骯臟的男女之情，”阿倍廣目笑嘆了聲，又道：“放心，這杯酒里并沒有東西，你若不信，我喝給你看，或者你可以自己查驗(yàn)。”

    明崇儼瞇起雙眸，疑惑地重又握過杯子，垂眸細(xì)看，卻見酒水搖曳，的確并沒有什么異常。

    阿倍廣目笑道：“怎么樣，先生？”

    把杯子放下，明崇儼道：“最好如此，上次宮內(nèi)作亂，因是不系舟之人要挾，我才并未向皇后稟明，不然的話以皇后的心性，你該知道是如何結(jié)果。”

    阿倍廣目低頭躬身：“我很承先生的恩情?！?/br>
    明崇儼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最后道：“不必，古人云‘投桃報(bào)李’，但對我而說，只要不是‘恩將仇報(bào)’，便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