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再好不過了。

    阿弦轉(zhuǎn)身走向英俊跟袁恕己所在的方向。

    孩子們正在英俊身旁，戀戀不舍。

    還有的卻圍在玄影的身邊兒，不停地?fù)崦?，又湊過去親吻它的鼻頭，耳朵，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食物喂它。

    善堂的寺管以及新選任的先生過來將眾人圍攏分開。

    要是真正分別的時(shí)候了。

    袁恕己的目光卻只在阿弦身上，但他的雙腳卻仿佛釘在地上，他想走到阿弦跟前兒，又心存忌憚。

    在場的人太多了，桐縣大半兒的百姓都來了，甚至陳三娘子，她一反常態(tài)地并未濃妝艷裹，打扮的像是個(gè)良家女子，眼中幾分憂愁，盯著英俊。

    更多眼帶憂愁且泛著淚花盯著英俊的，還有許多年齡各異打扮殊異的大姑娘小媳婦，她們將手中的包袱、或者小物件兒，膽大的便塞到英俊的懷中，膽小的則扔到那輛車上。

    這般待遇，猶如看殺衛(wèi)玠，擲果盈車。

    阿弦團(tuán)團(tuán)看了一圈兒，走到袁恕己身前：“大人，我走啦……以后有機(jī)會，還會再見的?！?/br>
    袁恕己問道：“這話，是安慰人的，還是你真正知道的？”

    阿弦一愣，這本來是她隨口說的，畢竟也是相識的“朋友”，要分別總是不好過的，且她心里也又這種希冀，——終有一日會再見。

    看著袁恕己認(rèn)真甚至有些許急切的表情，阿弦怔了怔：“我……”

    那邊兒英俊道：“阿弦，上車了?！彼驹谲嚺?，手扶著車轅。

    袁恕己轉(zhuǎn)頭的功夫，阿弦沖口說道：“我不是安慰人?！彼蛑〖狐c(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往驢車旁走去。

    英俊扶著阿弦，她輕巧的如同一只云雀，又或者是一只貍貓，嗖地就跳上了車，在車轅處坐了，手握著鞭子做個(gè)車夫。

    玄影也立刻利落地跟著一躍，輕易便也跳了上去。

    英俊正欲跟著上車，就在這時(shí)，耳畔忽然聽到朗朗地念誦聲響，齊齊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英俊微微怔忪，垂著的眼皮一動。

    阿弦從車轅處轉(zhuǎn)頭，見善堂的孩子們都站在一塊兒，包括安善跟小典。

    他們大聲念道：“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英俊垂眸聽著，忽地微微一笑。

    這一笑，卻淡若天山之雪，清若林下之風(fēng)，卻如此溫文莊肅。

    頓時(shí)驚呼聲四起，暈倒了幾個(gè)。

    ——“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躬逢盛餞。”

    英俊回身上車。

    阿弦握著鞭子回頭，任憑毛驢踢踢得得地往前，她在朗誦聲中看著身后那些熟悉的臉孔，已經(jīng)有人忍不住追了上來，孩童們，姑娘們，其中竟還有高建，他跑了十?dāng)?shù)步又停下，最后蹲在地上，像是個(gè)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阿弦握著韁繩的手一緊，幾乎要勒住了不許車再前行。

    目光轉(zhuǎn)動，是小典，陳三娘子，連翹，最后是袁恕己，他獨(dú)自一人牽著馬站在路邊…

    只是，畢竟少了一個(gè)人。

    阿弦無法再看，咬牙轉(zhuǎn)身，望著前路道：“駕！”

    毛驢低著頭奮力往前。

    阿弦始終盯著前路，不敢讓自己再回頭，因?yàn)橐换仡^只怕就走不了了。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說：“阿叔，我心里好難過，我從來……從來不知道分別是這樣難過?！?/br>
    英俊并未回答，阿弦也不知他是不是聽見了，只自顧自揉了揉鼻子：“上次陳大哥不肯跟我告別，是不是就是怕我難過？”

    車廂中，是英俊道：“等你見了他，可以當(dāng)面兒問他了?！?/br>
    阿弦本正因離別傷懷，忽地聽了英俊提起陳基，那份蔓延的難過之意才略止住：“是，等見了陳大哥，我可以當(dāng)面問他了?！?/br>
    此刻車已經(jīng)走的遠(yuǎn)了，耳畔隱隱聽到孩童們的聲音仍在朗聲繼續(xù)：“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阿弦跟英俊等離開后半月，一日公務(wù)事罷，袁恕己獨(dú)坐府衙，總覺著身遭空的厲害，如缺了點(diǎn)什么。

    桐縣的冬天來勢十分猛烈，雪經(jīng)常一下就是三五天，地上的積雪時(shí)常會沒到小腿，袁恕己晨起習(xí)武的時(shí)候，家丁尚未來得及打掃，踩在上頭咯吱咯吱地響動。

    有一次他覺著有趣，竟脫口道：“小弦子，你怕不怕這雪沒（mo）了你？”

    說完之后，聽不到有人回答，袁恕己回頭看時(shí)，卻見身后雪地之上空空如也，只有廊下吳成跟左永溟兩個(gè)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大概是那雪地的空跟白雙雙刺了他的眼，袁恕己心里竟很不受用。

    他在豳州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加上馬賊平定，之前幾宗案子又解決的甚好，起到了雷霆之威，故而豳州竟出現(xiàn)了有史以來最安定太平的歲月。

    手頭的公文早已經(jīng)看完了，袁恕己看無可看，負(fù)手出門。

    他沿街而行，走了半天，醒悟自己是在往朱家小院而去，忙又停住。

    有些煩躁又有些難過地轉(zhuǎn)身，隨便選了一個(gè)方向而去，走不多時(shí)，耳畔聽到喧嘩笑語，鼻端亦嗅到酒氣。

    袁恕己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見前方那高高掛起的紅色燈籠，原來他不知不覺竟到了吉安酒館。

    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門口的小伙計(jì)偏生已經(jīng)看見了他，忙跑出來殷勤招呼：“袁大人，天兒冷，快進(jìn)來喝杯熱酒暖暖身子?！?/br>
    原本袁恕己還不覺著冷，被他一提，卻無端地從腳底到心頭，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冷意貫穿。

    進(jìn)了酒館的雅間兒，才剛落座，就聽一聲笑，是陳三娘子親自前來招呼。

    將手中端著的托盤放下，酒果等物端出，陳三娘子笑道：“刺史大人可是有段日子沒來了，還當(dāng)是嫌棄我們這地方齷齪了?！?/br>
    袁恕己不做聲，見有些渾濁的酒水傾落，便握住了一飲而盡。

    三娘子閱人多矣：“大人有心事？”

    袁恕己將空酒盞放下，三娘子會意又斟滿，袁恕己復(fù)吃盡了。

    三娘子見他不是個(gè)要說話的樣兒，便也見機(jī)噤口，只小心地服侍著，如此一連吃了五六杯，袁恕己停手。

    這是一批才來的新釀牡丹酒，頗有些酒力，袁刺史的臉上已經(jīng)微微帶紅。

    他握著杯子，不再讓三娘子斟。

    三娘子打量著他的臉色，柔聲勸道：“大人，吃些果品壓一壓?！?/br>
    袁恕己看著面前的那些菜肴果品，忽然夾起一枚圓滾滾之物：“這個(gè)……是上次的雪團(tuán)子么？”

    三娘子咳嗽了聲，面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旋即又滿面春風(fēng)道：“是，因朱伯病了，我便讓廚下多加了這道菜在菜譜上，說明是朱伯的首創(chuàng)，您別說，這喜歡的人還真多，每來必點(diǎn)。”

    袁恕己盯著看了半晌，方送入嘴里，品了半晌，皺眉道：“以后不許再做這個(gè)了?！?/br>
    陳三娘子道：“這個(gè)、可是他們做的不好？”

    袁恕己道：“我雖不曾吃過老朱親手做的是什么滋味，但卻絕不是這個(gè)贗品的口味，不許再做了，白玷辱了他的名兒?！?/br>
    三娘子如此精明，即刻見風(fēng)使舵：“是是是，雖然那些食客說好，但他們哪里有大人的見識高明，我這就立刻叫人停了，不許上這道菜了。”

    袁恕己才又低頭吃了幾口別的。

    陳三娘子見他似滿腹心事，偏偏一字不吐，反而“壞”了自己正好的生意——自從老朱頭因病退隱后，自然有許多習(xí)慣吃他手做湯面的人十分想念。陳三娘子趁機(jī)便叫廚師掛了這雪團(tuán)子的菜色，只說是老朱的首創(chuàng)，乃是天下絕品的菜肴，果然消息傳出后，有不少人風(fēng)聞而至，這些日子三娘子賺得眉開眼笑。

    若換了別人，自然不舍得立時(shí)切了這肥rou，可三娘子卻知道袁恕己為人，在他好好跟人說話的時(shí)候，最好便規(guī)規(guī)矩矩應(yīng)答，否則等到他只用刀劍說話的時(shí)候，一切悔之晚矣。

    三娘子摸不清袁恕己的來意，只得惴惴陪著。

    如此又過半刻鐘，袁恕己道：“英俊先生，到底什么來頭？”

    臉上的笑微微一僵，三娘子卻很快又道：“是個(gè)目盲的教書先生罷了，大人這話……好像有什么深意似的？”

    袁恕己道：“我，隱約覺著他有幾分眼熟，但……”

    對于桐縣大多數(shù)的人、包括陳三娘子在內(nèi)，對英俊的印象，都是一個(gè)清雅端莊，風(fēng)姿超絕之人，事實(shí)也的確如此。

    但在袁恕己的心中，一提起英俊，想起的卻是在雪谷里那個(gè)躺在一根燃燒著的枯骨旁邊兒、須發(fā)橫飛的枯槁“尸首”，然后，才又竭力讓自己的思緒轉(zhuǎn)到現(xiàn)在的這個(gè)英俊先生身上。

    怪就怪“英俊”先生給他的第一印象，實(shí)在太深刻了，當(dāng)然，這一切也有阿弦的功勞。

    袁恕己抬眸：“你絕不會對一個(gè)無用的瞎子大獻(xiàn)殷勤，我本來以為你是貪圖他的美色，誰知道你竟然十分守禮，這就怪了，貓兒什么時(shí)候不吃腥呢，尤其是送上門的腥。”

    三娘子笑：“大人，您說什么呢，怎么說的我跟個(gè)……我看中英俊先生，當(dāng)然是因?yàn)樗芨伞！?/br>
    袁恕己從軍多年，軍中的葷口也是不忌，加上吃多兩杯酒：“能干卻不得干，虧得你能說出口?！?/br>
    三娘子愣怔，然后紅了臉，潑辣如她，也能流露羞臊之色，實(shí)在罕見。

    袁恕己哼道：“以你的性情，本不該是畏首畏尾的，怎么？你不敢碰他？因?yàn)槭裁矗俊?/br>
    三娘子強(qiáng)笑：“大人想必是醉了，這般拿我說笑?！?/br>
    袁恕己字字如刀：“你才見他兩面，就立刻對他的話言聽計(jì)從，那時(shí)候他一心要離開桐縣，可并沒答應(yīng)你當(dāng)賬房，你說看中他能干，這樣能干的人不留在身邊兒，又送去哪里？而且還隨送了銀子給他，這可不是素日以慳吝著稱的老板娘的所做。你并不是在相賬房，而如在送神一樣?！?/br>
    他雖有幾分醉意，心卻是極清醒的，說的話更直指要害。

    三娘子暗中咽了口唾沫：“大人……”

    袁恕己斂了笑，沉著臉色道：“如今人已經(jīng)走了，你還要替他保守什么秘密？把你那些花言巧語都收一收，膽敢說一句謊話，你不怕我用一千種法子拿捏你？”

    他將手中的空杯一捏，轉(zhuǎn)向三娘子。

    三娘子對上他陰鷙的雙眸，沒來由打了個(gè)寒噤。

    但……

    三娘子跪坐起身，又為袁恕己將杯子斟滿，然而雙手已經(jīng)禁不住發(fā)抖，酒水灑了些許出來。

    她看著那水珠亂落，眼神也有些慌亂，幾度囁嚅：“大人，我之所以相助英俊先生，的確有個(gè)理由，只是我萬萬不能說?！?/br>
    袁恕己道：“哦？”眼神中冷冷玩味之意。

    三娘子硬著頭皮道：“但是大人，我有另一個(gè)秘密可告訴大人，作為交換，大人可否不要追問我英俊先生之事？”她的口吻里帶了哀求之意。

    袁恕己晃了晃杯中酒，道：“那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聽了?！?/br>
    三娘子道：“是跟阿弦有關(guān)的……”

    袁恕己手勢一停：“哦？”

    三娘子覷著他的臉色：“大人答應(yīng)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又怎么樣了？”

    三娘子遲疑片刻，終于把心一橫，她跪坐傾身，略靠近袁恕己耳畔，手?jǐn)n著唇邊低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