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蘇柄臨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描述的涼意,道:“我原先也以為他是被人所殺,但是,我細看過他頸間的傷,他是自己尋死的?!?/br> “你住口!”阿弦毛骨悚然。 蘇柄臨道:“我看過成百上千的死人尸首,你覺著我會不會看錯?何況,當著你的面兒,你覺著我能不能說謊?” 阿弦心底森寒,卻仍冷道:“你是說謊,我伯伯不會尋死!” 蘇柄臨道:“除非他有一個不得不死的理由?!?/br> 阿弦咬牙,才要喝罵,眼前忽然出現(xiàn)這樣一幅場景—— 蘇柄臨帶著雷翔等近身侍衛(wèi),馬蹄烈烈追擊那馬車,當他射死一名賊寇后,馬車速度放慢。 將士們飛快地將馬車圍在中間兒,而車內,響起了喊叫及掙扎的響動。 車外的眾人當然不知道里頭的情形,只當是賊人狗急跳墻。 馬車被攻破,一場生死激戰(zhàn)后,兩名賊人并一名車夫都死在當場。 老朱頭奄奄一息。蘇柄臨將他扶住,老朱頭掙扎著,斷斷續(xù)續(xù)說道:“我今日出城,本是想親自來見老將軍,求您一件事兒的?!?/br> 蘇柄臨道:“你想見我?” “是、沒想到竟……這樣命途不濟,”老朱頭喘了兩口,頸間血流更急,他道:“我本早該追隨舊主而去,多虧了弦子作陪,才又自在地茍活了這許多年,我死不打緊,但我平生唯一的牽掛就是她,求您、不要為難她,不要為難一個……可憐的無父無母的孤兒。” 蘇柄臨試圖給他止血,卻畢竟傷的太重,回天乏術。 蘇柄臨黯然:“我雖然意有所圖,但并無惡意,你總該知道。” 老朱頭道:“我知道老將軍是個仁義之人,所以,所以懇求您……成全我一個將死之人的愿望?!?/br> 蘇柄臨看看旁邊的那把沾血刀子:“你居然肯做到這個地步?!?/br> 老朱頭沾血的手握緊他的手,嘶聲:“答應我,答應我!” 阿弦舉手捂住雙眼。 蘇柄臨道:“朱妙手生怕我再緊追不放,又知道有人已經盯上了他,所以不惜選在那個時候做出被人殺死的假相,就是想讓我們都死心罷手?!?/br> 阿弦咬牙切齒:“不,伯伯不會自殺!” 蘇柄臨搖頭:“十三年前,長安禁宮發(fā)生一件人間慘事,武昭儀產下的小公主忽然暴斃,有流言說是被王皇后所殺,皇后從此見棄于陛下,從而被廢,武后上位?!?/br> 阿弦當然也耳聞過這“傳說”:“我伯伯跟這個有什么關系!” “當時朱妙手離宮的時機十分玄妙,所以私底下也有些傳言,”蘇柄臨繼續(xù)道:“那些捉拿朱妙手的,我猜就是當初長孫無忌一派的人,他們很想找尋證據(jù)扳倒武后,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朱妙手的行蹤,自然不會放過,但絕不會將這樣珍貴的人證殺死!再加上尸首上的傷痕,所以我判定老朱頭是自殺?!?/br> 就在阿弦猶如五雷轟頂之時,蘇柄臨道:“現(xiàn)在你知道了么,你就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你,當初,傳說中已經死了的……” 阿弦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萬萬想不到這四個字,有朝一日會扣在自己的頭上。 而蘇柄臨步步緊逼:“如果我猜的不錯,你,本就是個女孩子是不是?而且年紀也不是在衙門里所報十五歲,你今年……至多十四歲,對不對?安定公主……殿下!” “我不是!”阿弦戛然止步,恐懼而憤怒。 短短地幾日,顛覆了她的整個人生,也見識了人世間最慘烈的生離死別,阿弦上前一步,想要跟蘇柄臨堅決申明,但腳下所踩,卻猶如云端,又似一腳踩空。 搖搖將傾之時,外頭雷翔引著兩個人進來。 第77章 撿骨令 這來者兩人, 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來先前英俊晨起回家, 發(fā)現(xiàn)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卻不知所蹤后, 他便直接叫車夫驅車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談半夜,子時方回, 他是習慣早起的人,何況先前行軍之中鞍馬勞頓, 晨昏顛倒,倒也不覺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頭遽然離世,阿弦悲傷過度,他的心中竟也其亂如麻,連雷打不動的晨練都懶怠了,才打了兩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后, 次日一早,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營拜訪蘇柄臨。 他當然不會相信老朱頭會是“急病”, 何況苦巖寺毫無線索。 果然才來營中, 雷翔接了他,秘密問道:“你可是為了十八子的伯伯而來?” 袁恕己道:“老朱頭怎么了,又跟營中有什么關系?” 雷翔將那日發(fā)現(xiàn)玄影,以及蘇柄臨帶人救援卻晚了一步的經過告訴袁恕己, 道:“也不知那幾個是什么人,身手十分出色,且極為悍勇,我們本欲生擒, 卻終究一個活口都沒得?!?/br> 袁恕己問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嘆了口氣,道:“老將軍命我們不許張揚此事,他已經料理了……待會兒你見了將軍,可不要提我已經將此事告訴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這句話,心往下沉,最后一絲機會都掐斷了。 雷翔一邊叫人入內通稟,一邊領著往內。 不多時里頭說老將軍傳。 再度相見,袁恕己難掩心中的疑惑跟驚惱:“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將軍可知道?” 蘇柄臨道:“雷翔已經跟你說了吧?!?/br> 袁恕己心底打了個突,待要認,怕對雷翔不好,便道:“老將軍不問問我為何竟為了此事前來大營么?” 蘇柄臨道:“你說。” 袁恕己道:“是因為老將軍之前跟我提過的有關小弦子的那些話?!?/br> 蘇柄臨點了點頭:“所以你聽說老朱頭出事,就聯(lián)想到我,以為是我所為?”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將軍的為人,不至于做出那種事,但出事當日老朱頭出城,推算應該是在豳州營的巡視范圍內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軍之能,絕不會絲毫不知,所以才來冒昧詢問?!?/br> 探知此事跟蘇柄臨無關,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緩和許多。 蘇柄臨道:“你想的不錯?!彼撌制鹕?,伶立片刻:“我已警告過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終究落得這個下場?!?/br> 袁恕己道:“您的話何意?” 蘇柄臨回頭:“年輕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么?你現(xiàn)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后就無法脫身了?!?/br> 袁恕己也緩緩起身:“但是老朱頭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蘇柄臨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頭,他另有個名字……” 蘇柄臨將老朱頭的來歷說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為他只是個卑微小民而已,卻不知他曾經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于……” 蘇柄臨說到這里,輕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說下去。 袁恕己難遏驚心:“老朱頭……居然當真是大內的御廚?”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頭的種種相處,那雙全湯的滋味仍在唇邊似的,袁恕己心頭一陣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蘇柄臨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么會甘心隱身在這偏僻邊陲之地?過的如此困苦艱辛?” 蘇柄臨笑了笑:“你說的不對,他曾經嘗遍了大明宮的龍肝鳳髓,至上之味,也經歷了人世間最繁華鼎盛、風云涌動的時代,同不世出的圣主朝夕相處,距離天下那巔峰之位一步之遙,這世間很難再有什么能打動他的,但能讓他甘心情愿留在這里隱姓埋名,當然有一個方才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br> 袁恕己問道:“是什么?” 蘇柄臨道:“是人,或者,是情?!?/br> 袁恕己已經明白:“讓老朱割舍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之情?!?/br> 蘇柄臨微微挑眉,旋即說道:“不錯。正是那個孩子?!?/br>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么人想要加害老朱?” 蘇柄臨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上回我曾跟你說過?!?/br> 袁恕己心里猛地想起了垣縣鳶莊慘案:“您是說……不系舟?!” 蘇柄臨呵呵一笑,聲音里卻全無真正的笑意,只隨著袁恕己喊出這個名字,蘇柄臨又輕輕嘆息:“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br> 袁恕己本要將垣縣那案子立即告訴蘇柄臨,但……到目前為止,他仍舊猜不透蘇柄臨到底“是敵是友”,態(tài)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們緊咬老朱不放,是因為老朱是昔日大內御廚……這其中有什么干系?” 蘇柄臨琢磨看他:“干系當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會輕易告訴,轉而問道:“那么,老將軍又為什么要隱瞞老朱的死訊?” 蘇柄臨道:“那些人做事是絕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讓他們生疑,讓他們全天下找人,總比他們耽留在桐縣盤桓不去的好?!?/br> 袁恕己嘆道:“恕我直言,此事畢竟有許多人知情……只怕也瞞不過?!?/br> 蘇柄臨道:“是有人看見他受了傷,但是真正處理后事的,是我跟有限幾個心腹,他們絕不會走漏消息?!?/br> 袁恕己低頭想了半晌:“但是老將軍你又為何如此做?” 蘇柄臨道:“我并不屬于任何一個派系,所以并不能茍同那些人的所作所為……而且朱妙手畢竟曾也是個風光赫赫天下無雙的人物,我會妥善替他料理,不會讓他埋沒荒草?!?/br> 袁恕己聽到最后一句,莫名又是一陣心酸:“然而小弦子……” 蘇柄臨道:“那個孩子已經知道了對么?”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廚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頭的驚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從來相依為命,又是那樣容易招災的體質,實在叫人擔憂不下?!?/br> 蘇柄臨道:“這個孩子的能為,超乎我的預料,本以為可以瞞住他的?!?/br> 袁恕己一怔,蘇柄臨道:“正如你所說,他未必能接受老朱頭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傳老朱頭在苦巖寺,這至少給他一點希望,人在絕望之中,最珍貴的便是這點希望,雖看似渺茫,卻能給人無限慰藉?!?/br> 袁恕己默默聽著:“原來老將軍的用意是這樣……” 蘇柄臨道:“并不全是,我的用意,卻是一直都沒有變,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頭在苦巖寺,再過幾日,便會有人傳他在長安的方向出現(xiàn)?!?/br> 袁恕己悚然而驚:“原來老將軍仍舊想讓小弦子去長安?但、但利用老朱這件事……未免太……” 蘇柄臨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一來可以減輕他的思親悲痛,二來遠離這傷心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興許他在長安另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br> 后來袁恕己回到桐縣,遭英俊問起,英俊是個謹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辭全不管用,何況袁恕己心里也想拉他幫手,便將老朱被賊人襲擊受傷、蘇柄臨暗中傳言等話說了,只是關于老朱的身份卻只字不提。 袁恕己雖然仍不贊同蘇柄臨讓阿弦去長安的話,但如果這謊言能給她慰藉讓她不那么痛苦,倒也無不可。 誰知英俊臨時竟改變了主意,仍是告訴了阿弦實情,所以當時袁恕己才有些七竅生煙。 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飯,但看著桌上的飯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飯的情形,一時怔了。 雖然老朱頭所做的飯食是遠近聞名的好,高建甚至戲稱御廚也比不上,但又哪里會有人將這話當真呢,那些曾嘗過老朱頭手藝的人,只怕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曾經只給皇帝端茶送飯的手,竟也曾伺候過他們。 包括袁恕己自個兒,若不是蘇柄臨將老朱頭的真實身份告訴,就算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他也未必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