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第76章 一夜間 “刷……”秋風撞向窗上的麻紙。 當初老朱頭想自己住柴房, 是阿弦孝心不許, 之前夏日倒也罷了,因近來入秋, 天氣一日比一日更冷,老朱頭早用了新的麻紙, 厚厚地又給窗上糊了一層。 誰能想到,到如今竟物是人非。 老朱頭道:“所以我怕, 我寧肯你這一輩子也不會跟他們照面兒,也不想你知道這件事?!?/br> 阿弦本已站起身來,聽了這話,腳下往后錯出,跌回床邊。 “我不信,”她搖頭, “我不信。” 她只不過是去了一趟垣縣,便什么都變了, 不僅是失去了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她居然還有想殺死自己的“親生父母”?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面前崩塌顛覆,又揉起來,再度摔成粉碎。 可一念生,她忽然喘不過氣來, 就好像脖子上被什么死死地扼住。 阿弦垂首咳嗽起來,臉越來越漲紅。 耳畔又響起孩子的哭叫聲,聲嘶力竭,在她腦海之中如同尖利的刻刀劃過。 難受, 瀕死一般。 老朱頭叫道:“弦子!”他沖到跟前兒,試圖給她拍背順氣,卻終究人鬼有別,老朱頭淚眼汪汪:“弦子!” 柴房里的油燈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阿弦的眼前一片漆黑,她聽見自己掙扎的喘息聲,夾雜著孩童的哭泣,如真如幻。 淡藍的月光映在窗紙上,在很淺的微光里,老朱頭的臉若隱若現。 阿弦好不容易停了咳,她望著面前熟悉的臉:“伯伯,我是在做夢是不是?你這是在我的夢里,跟我開玩笑呢是不是?” 老朱頭的手輕輕地壓在她的手背上:“弦子……伯伯也想著一切都是玩笑?!?/br> 阿弦喃喃道:“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告訴我這些?” 沉默,老朱頭道:“我原先瞞著你所有,因為心里只想著,已經帶你離開那個龍?zhí)痘ue的地方,索性就在這沒人認得的小城里安穩(wěn)終老也就是了。但是……伯伯知道,阿弦不會永遠都留在這里,在這個方寸地方……你應該、應該見識更好的風景,應該認識更多的人……會有更好的境遇。” 那天他騎驢出城,一路看著兩側那尋常的世間風景,遠山層巒。 這許多年他埋頭藏在城中,不愿探頭往外看上一眼,固執(zhí)而小心地守著兩個人的安危,但是那天他看著雖尋常卻顯得陌生的景致,看著天際鳥兒展翅翱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座巍峨深沉的宮殿,高高地屋梁上蹲著的鴟吻,晨起的莊嚴的鼓樂,一級一級往上的、似用無止盡能登上天際的臺階。 阿弦,阿弦就像是鳥兒,她該有她的天地,她該去見一見大明宮頂上那絢麗華美的朝陽跟壯麗夕照,而不是他給他劃定的這片方寸空間。 “我不要去?!卑⑾掖怪燮?,淚啪嗒啪嗒地打在手掌上,“這一切都因為我去了垣縣,如果我不是好奇跟著去了,如果當時伯伯攔我我聽話,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br> “不是!”老朱頭有點焦急,卻又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一切仍舊會發(fā)生,而且會兇險百倍,你可知道……當事情發(fā)生之后,伯伯心里唯一慶幸的是,你不在,倘若你因此受牽連,有個傷損之類,我就是個死也無法恕罪的老混賬了。” “我不要你這么說!”阿弦大叫。 老朱頭一怔,然后輕輕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說了。伯伯的意思是,你不要因為我的死而自責,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其實若不是你,這些年來如果不是因為有你陪著……只怕我早就墳頭長草,或者早又轉世為人了。” 阿弦想笑,卻因極為傷心再笑不出。老朱頭在她手上拍了拍:“伯伯這輩子最高興的,就是守著你過了這近十四年的日子?!?/br> 阿弦揉揉鼻子眼睛:可是以后呢? 老朱頭道:“伯伯后悔,就算不想你去長安,也不該因為私心而騙你。你不是一直都惦記陳基嗎?就去長安吧。長安……其實真的不是我先前說的那樣可怕,他也有極可愛令人無法割舍的地方。” 阿弦道:“我說過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這里。而且……”她抬頭茫然,“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的父母棄我如敝履、待我如仇寇,我……又為什么要回那個無情冷酷的地方?為什么要面對這些比鬼怪更可憎可怖的人?” 老朱頭道:“就算你不回去,也會有人找上門來。” 阿弦本意冷心灰,聞言心頭一慌:“伯伯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你之所以會……”那個“死”字竟無法說出口來,阿弦頓了頓:“會跟這件事有關?” 老朱頭道:“不是,我的死跟這個無關。你不要多想……” 阿弦盯著他,已經生疑。 老朱頭忙道:“只是伯伯死過了的人,所以想法兒跟先前不同了,你現在也不再是無法反抗無能為力的小嬰兒了,就算是在這豳州,在這桐縣,你做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事?你可知道外頭的人都在怎么說?他們說你前途無量,將來一定會升為大官兒,我也一定會以你為榮,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從來都以你為榮?!?/br> 阿弦無法再聽下去,淚早已滂沱如海:“你別說了!” 老朱頭嘆道:“再不說,以后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說。因為你是個女孩子,又是伯伯從小兒看著長大的,我就總怕你在外頭受人欺負,總怕你被人所害。但是伯伯錯了,我雖然疼你,卻畢竟不能護著你一輩子,而你也不需要我護著一輩子,你終究會有自己的天地。而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地活著,伯伯就也沒白養(yǎng)你,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br> 阿弦哭道:“伯伯!”張手又想抱,卻無力地垂下雙臂,痛不可擋。 老朱頭拍拍她的肩頭道:“我原本無兒無女,自打有了你,心里就想著……把你當做我的親生閨女,我知道我沒這個福氣,更沒這個資格。只要讓我從小兒照顧你長大,被你叫了這許多年的‘伯伯’,那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其實我死都可以瞑目了?!?/br> “我不要聽了?!卑⑾移怀陕暋?/br> 老朱頭的雙目里全是慈愛之色,他低頭看著哭的無法自持的孩子:“我原本想讓你去長安,是想你找到你的生母,你問問她……到底為什么要那么狠心,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孩子,你一向都在為了那些冤死受屈的人跟鬼討回公道,這一次,我想你去給自個兒討個公道?!?/br> 阿弦慢慢地停下哭泣,怔怔看他。 老朱頭道:“但我又知道,如果你真的去,這一行千難萬難,伯伯實在舍不得你去冒險,可是又知道,你一定要自己找到真相。所以阿弦,伯伯不會勉強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心意,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伯伯不會再給你束縛,不管你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只要你覺著快快活活的,伯伯就也跟你一樣高興?!?/br> 善堂。 數月的勞作已經初見規(guī)模,善堂早已不是以前那人跡罕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狐居了。 白日里,有孩童們朗朗地誦讀聲,以及時不時響起、猶如報時的寺鐘聲,于朗誦聲音之外,更添了幾分禪意悠然。 此刻在善堂的正中殿閣里,兩個人對面而坐。 袁恕己手肘拄著桌子,手掌拖腮盯著對面的人。他已經看了許久,對面那人的臉竟然沒被他盯出兩道傷來,也是奇跡。 “大人在看什么?”英俊默默地問。 袁恕己道:“已經半年了,先生仍舊記不得自己的過往?” 英俊道:“怎么,大人急欲想知道?” 袁恕己道:“當然?!?/br> 英俊道:“請恕我愛莫能助。” 袁恕己一笑:“不必道歉,其實我該向你道謝,若不是你,這善堂的建造不會如此之快,而且那些孩子在你的教導下學的也極好?!?/br> 因善堂修建的極好,英俊又會教,那些小乞丐孤兒們竟比尋常人家的孩子們讀的都好。漸漸地甚至有臨縣的人聞名,也特意叫孩子過來聽課。因此這善堂竟名聲遠播,熱鬧非凡,連帶袁刺史的美名都也深入人心。 英俊道:“我不必道歉,大人也不用道謝,既然如此,我還有一件事想稟明大人?!?/br> 袁恕己道:“何事,你說?!?/br> 英俊道:“昔年因小股戰(zhàn)事不斷,又加災荒,四野之中死傷人命無數,那些無主孤魂的尸身多半流落在外,或被風吹雨埋,或葬送野狗狐狼之口?!?/br> 袁恕己道:“你的意思是……” 英俊道:“大人如今正重修了善堂,不如借此機會,請治下百姓們撿拾亡骨,統(tǒng)一葬埋,再叫寺僧念幾晝夜佛經,一來于治下之地安凈,二來,也是大人的善德。” 袁恕己想起當初開建善堂之時,求助于阿弦的那個游魂,又想起雪谷里那些尸骸……不由道:“果然不愧是先生,想的十分周詳?!?/br> 英俊道:“這等瑣碎之事,大人愿意做?” 袁恕己道:“這并非瑣碎之事,先生放心,我立即著手。”他說到這里,不知為何,看著對面那人淡然的臉色,竟有種肅然起敬之感。 袁恕己沉默跪坐起身,向著英俊拱手深深做了個揖禮。 兩人又坐了片刻,聽到外頭更鼓響動。 又有腳步聲響起,依稀有人道:“你們快回去睡吧,我得趕回去陪著你們十八哥哥了?!?/br> 原來是高建送了安善跟小典回來。兩個孩子齊齊答應。 袁恕己聽見,便起身來至門口,果然見高建揮別兩人,快步去了。 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要回去休息,安善一眼看見他,便拉著小典過來見禮:“大人,您還在這里?” 袁恕己道:“你們見過小弦子了,他可怎么樣?” 安善道:“十八哥哥大概是為伯伯擔憂呢,精神氣兒都短了好些,方才聽高建說他又沒吃飯,大人,我好擔心他呀。” 袁恕己點點頭,小典忽然問道:“大人,伯伯當真是去治病了才離開的嗎?” 袁恕己道:“當然了?!?/br> 小典仰頭看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袁恕己覺著有異:“怎么了,你嘆什么?” 小典目光躲閃,囁嚅道:“沒什么?!崩采?,兩個人便回去安歇了。 袁恕己目送兩小離開,回到桌邊兒,自言自語道:“那個孩子為何看著古里古怪的,好似有什么事瞞著我。” 他思忖了會兒,便看著英俊道:“你特意留在這里不肯回家,是為了什么?就不怕小弦子一個人在家里有個三長兩短?” 英俊道:“大人不是安排了高建在那里守著他么?” 袁恕己哼道:“你不必裝作沒事人一般,安善跟小典不是你攛掇著去的嗎?” 英俊道:“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描繪著他的眉眼,想到阿弦被附體之事他乘車趕到解圍,以及上次跟那些看不見的“東西”爭阿弦的時候,也是因為他及時來到…… 那會兒袁恕己抱著阿弦,因為英俊的到來,那些原本跟他“撕扯”阿弦的力量忽然減退,等到英俊靠前之后,袁恕己才徹底地抱著阿弦站起身來,那種壓制著他、跟他抗衡的力量消失不見。 他心里有個大膽的想法:“你、你不回去,是不是想……”又想起先前英俊說,讓“老朱頭”跟阿弦自行解決的那句話。 英俊道:“是什么?” 袁恕己悻悻道:“你好像是小弦子的救星,為什么上次他被鬼附身,你一到,那鬼就煙消云散了,上次也一樣?!?/br> 英俊不語。 袁恕己打量他清俊出塵的眉眼,超逸莊肅的氣質,忽地突發(fā)奇想:“你先前莫非是做道士的?” 他越想越覺著這個可能非常之大,而且越看英俊越覺著很有仙風道骨的風范——“是了,你一定是位道長,所以也有驅邪避鬼之能?想必還是位很有些能耐修為頗高的道長?” 英俊輕咳了聲,無法為袁恕己解惑。 次日雞叫三遍,天才放明。 馬車停在朱家門口,英俊下車,車夫上前推開虛掩的門:“先生小心?!?/br> 英俊自進了門,站在庭院當中停了停。前方的屋門里傳來隱隱地鼾聲,是高建因守了阿弦半夜,終于熬不住,正呼呼睡得沉酣。 英俊側耳聽了聽,臉色忽然一變,他轉身走到柴房門口,抬手一推。 虛掩的房門被打開,兩道好看的長眉微微皺蹙,他試著喚道:“阿弦……” 淡淡的一聲,在空空蕩蕩的屋子里飄起,又散去。 英俊抬眸,復后退一步。 他在院內站了片刻,轉身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