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書桌之前, 垂首而立的,正是阿弦,她隨著袁大人進書房已經一刻鐘了,這位大人兀自沒有說一個字,到底是怎么樣,心意難測呀。 先前在菩薩廟里將那尸首掘出,驗明正身后,袁恕己嘿然無語。 從那封家信的封皮上輕而易舉地得知收信人的名字,交給有司一查,立即找到了桐縣的一戶人家。 那家人隨著公差急急趕來,原來是個衣衫素舊容貌憔悴的婦人,手里還拉扯著一個七八歲的孩童,磕磕絆絆地奔到跟前兒,仔細一看尸首,立刻跪倒在地,一大一小放聲大哭。在場之人聞者傷心動腸,見者眼眶濕潤。 原來那死者王大,為養(yǎng)家糊口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攢夠了二十兩銀子,興高采烈回城,偏偏遇上匪禍,王大生恐被賊人將銀子擄走,慌忙逃進寺內躲藏,命運不濟,被賊人發(fā)覺追殺,他拼命護著銀子,慘死在墻下,又被倒塌的墻垣壓住,此事更無人可知。 那封信便是王大在外地之時,他的娘子托人寫給他,殷切盼著平安速歸等話…… 袁恕己面上平靜,心里猶如驚濤駭浪。 他盯著眼前的阿弦:除去眼罩后,乍一看,阿弦跟尋常少年沒什么大不同,除了樣貌格外清秀好看些…… 但是,袁恕己自忖,從遇見他開始的小麗花事件,那明明被擦去的血字她卻能看見,又那樣準確地認定連翹栽贓嫁禍,乃至在曹府找到小典,最后致命一擊,尋到王甯安那自詡無人知曉的“密冊”。 然后又是軍屯命案,一去便立刻讓那撲朔迷離的逃兵事件水落石出。 再就是這次菩薩廟。 起初袁恕己懷疑小麗花案件中,是阿弦暗中不知用了什么秘密方法得知那些線索,卻故弄玄虛想要蠱惑世人。 畢竟她身為桐縣公差,要搜羅些無人可知的密事,興許不是難事。 但是軍屯之事,卻是她無論如何事先不能探聽到的了。 袁恕己又猜測她在軍屯里所做……興許是巧合。 可軍屯若是巧合,今日菩薩廟里又怎么樣? 難道小麗花,軍屯,菩薩廟統(tǒng)統(tǒng)都是早有所得,都是巧合? 袁恕己從來不信鬼怪神佛,但卻也更不信什么巧合,尤其是這一連串令人目不暇給的詭異事件。 良久,袁大人終于說了第一句話:“現(xiàn)在,這里有沒有……那種東西?” 等待的時候太長,阿弦看著雖靜默恭候,心思卻也浮浮沉沉,游走不定。 起初在想菩薩廟那鬼,他總該放心去投胎轉世了吧,最終卻定在了家里的那盲眼男子身上。 她惦記著要去請大夫,再給他好好地診一診斷。 更想著該買點什么好的滋補之物,給他把身子調理妥當。 但如今當務之急,卻更是要堵住老朱頭的嘴,所以那一百兩銀子才是重中之重。 不知高建會不會盡快找到第二宗差事。 正胡思亂想,忽地聽見袁恕己這般問,幾乎沒反應過來:“什么東西?” 袁恕己蹙眉,側目,眼神奇異。 兩人面面相覷,阿弦方明白。 “啊……”她答應了聲,忙抬頭四處打量,把房間內跟屋門口窗戶邊都瀏覽了一遍:“這兒沒有。” 袁恕己長長地出了口氣,又似有幾分失望:“可惜,我還想立刻見識見你通鬼神的本事呢?!彼仓齑较肓藭海骸斑@么說來,昨兒在黃家,也是有鬼向你通風報信了?讓我猜猜,這次定是那個被殺害的女鬼?” 阿弦點頭道:“大人雖不能通鬼神,卻也差不多了?!?/br> 袁恕己啐了口:“你不用連諷帶嘲?!彼嗣骂M,有些新長出的髭須根兒,像是泥土地里拱出來的小春草,細碎扎手。 袁恕己道:“對了,我聽說,你近來手頭短缺,所以昨兒跟高建去黃府,是為了賺外快的?” 阿弦想起高建的叮囑,果然來了。便老實回答:“是,請大人恕罪。不過我們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去的,本打算極快地看一眼,不耽誤正經當差就回來了?!?/br> 袁恕己道:“不用害怕,我并沒想追究什么。只問你,為什么忽然缺錢使喚了?” 阿弦略一猶豫,卻知道這位刺史大人眼利心快,只怕猜也猜著了,何必跟他白費力氣扯謊。 阿弦道:“我……我堂叔因受傷又多病,大夫說要好生調養(yǎng),所以我想……” 袁恕己笑道:“我猜便是如此?!彼鋈恍Φ眯覟臉返湥骸爸皇沁@次將到手的銀子又飛了,我也替你可惜著呢。” 阿弦心想:他竟未再提他們“擅離職守”等的話,也沒有因為菩薩廟的事遷怒于她……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便讓他嘴里損幾句也是無妨。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我這里倒是有個便宜的差事,你張張口就能輕易完成的,你若答應,我便給你一百兩,你覺著如何?” 阿弦聽了這話,未曾覺著心動,反而心驚多些,因為袁大人的口吻中的不懷好意簡直呼之欲出。 阿弦警惕:“大人想我做什么?” 袁恕己笑道:“不要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不過是想要你……告訴我軍屯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此而已,對你來說是不是易如反掌?” 阿弦的確想不到袁恕己要說的竟是這個,心底忽地掠過老朱頭的叮囑:“不要隨意對別人提起……” 但是……一百兩的銀子……她心底仿佛有兩個小人兒在左右搏擊,一個拼命叫嚷:“要銀子!”,另一個撲上來拳打腳踢,罵道:“沒出息!” 袁恕己見她沉吟不答:“怎么,難道這個不便啟齒?”他絮絮善誘:“小弦子,難道你還有什么要瞞著我?我雖來桐縣不久,然而關于你的事……試問桐縣之內,還有誰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這倒是,雖然桐縣關于十八子的流言沸沸揚揚,但她親口承認自己能見鬼神、且把所見所知通篇告訴的人,正是這個才來不久的袁恕己。 除了離開的陳基,家人般的老朱頭,對她的事知道的最清楚的,的確正是袁大人。 看出她的默認之意,袁大人面上流露得意之色:“那你為什么不能告訴我軍屯里發(fā)生的事?” 阿弦道:“那日大人跟雷副將出去找我,雷副將難道沒把內情告訴大人?” 袁恕己道:“你知道的果然多,不錯,雷翔的確將發(fā)現(xiàn)何鹿松尸首、且還是被害之事同我說了,但是……” “但是如何?” 袁恕己起身來至阿弦跟前,俯身貼近:“但是,你知道的并不僅僅是他告訴我的這些,對么?” 阿弦猛地后退一步,不料袁恕己這卻是投石問路,他因知道阿弦有那種通靈異能,便猜她是否知道的更多,甚至比雷翔這種身在軍屯的當事者知道的還多。 所以故意敲山震虎,如今見阿弦的反應,就明白猜中了。 袁恕己道:“我又說中了對么?我想要的就是你知道……而不便對人說的那部分,你說通通說明,那一百兩銀子我分文不少地立刻雙手奉上,怎么樣小弦子?” 阿弦眼前忽地又出現(xiàn)蘇柄臨素衣戎裝不怒自威的模樣,她舉手撫過額頭,強迫自己不去想起。 阿弦道:“大人為什么想知道軍屯里的事?按理說軍屯內的政事,都是蘇老將軍處置,地方官員不得干預?!?/br> 袁恕己道:“因為我覺著這件事蹊蹺的很。為什么死了一個軍中副將,以蘇老將軍的脾氣,居然并未大張旗鼓查起來……這其中一定有什么內情?!?/br> 阿弦道:“就算有內情,大人知道了又如何?” 話音未落,額頭上忽然吃了一記,是袁恕己屈起手指,在她眉心彈了一下。 袁恕己道:“用你多問?如今給錢的是我問話的是我,如何竟反過來了?” 阿弦從未如現(xiàn)在這樣對銀子垂涎三尺,然而另一方面,又覺著為了銀子如此做,未免下作。 塵埃落定,她心里互相斗毆的那兩個小人兒已經分出勝負了。 阿弦抱拳作揖:“大人恕罪,小人不能說?!?/br> 袁恕己似覺意外:“你……不肯?為什么?” 阿弦道:“此事的確同蘇老將軍有關,我也不知所見真假,心里疑惑的很。倘若……大人好生相問,我興許會把自己所知的盡數(shù)稟明,但是大人……大人這種手段,請恕我不能茍同。” 袁恕己越發(fā)詫異:“你、你……” 阿弦道:“若大人沒別的事,我且退了?!?/br> 趁著他無話可說,阿弦后退。 將退到門口的時候,袁恕己眼中浮出一絲怒氣:“你站住?!?/br> 阿弦止步,卻仍是垂著頭。 袁恕己面上的笑早蕩然無存,銳利的雙眼盯著她,看了許久,才沉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嫌棄我不曾以誠相待,——用銀子收買你,反顯得輕賤了?” 阿弦輕聲道:“我并不算什么,所以大人并沒輕賤我,只是……” 袁恕己禁不住笑:“你是嫌我輕賤了蘇老將軍?!?/br> 阿弦默認。 袁恕己負手抬頭,雙眸一閉,仿佛在思忖什么。 片刻,他點點頭道:“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什么我想知道軍屯的事么?我可以告訴你?!?/br> 阿弦抬頭,但不等她回答,袁恕己唇邊露出一絲隱忍的苦笑:“其實我很不愿提此事,若不是因為這個,這會兒我該已經回了長安。又怎么會在這種逼仄冷僻的地方窩著……” 隨著袁恕己感嘆之聲,阿弦的耳畔忽然聽見烈烈地旗幟迎風掀動聲響,她的眼前,出現(xiàn)一隊正在急速往前趕路的隊伍。 袁恕己略微停頓,理了理思緒:“去年吐蕃東擴,同生羌大戰(zhàn),你可知道?” 阿弦道:“此事人人皆知?!?/br> 袁恕己道:“不錯,因為此事,朝廷派欽差前往調停,途經羈縻州之時,為防意外,便安派我跟李璟監(jiān)軍帶右翼軍前去護衛(wèi),一塊兒趕往羈縻州的還有豳州大營的一千人馬?!?/br> 阿弦凝神聽著,同時看見在隊伍最前方領頭的兩人。 袁恕己一身戎裝,手按劍柄,意氣風發(fā)。 他的身邊兒,是一位方長臉的中年男子,正迎風說道:“小袁,這羈縻州的地形最復雜,大大小小地勢力不下六七部,我們可要務必小心,一定要跟欽差大人的人馬順利匯合,保欽差無礙才是。” 袁恕己道:“監(jiān)軍放心,誰還敢對欽差大人不利么?薛將軍派咱們去,不過也是做個樣子,畢竟這位欽差大人來頭非小,更是皇上跟皇后跟前兒的紅人,薛將軍也是個朝中有人好辦事的意思?!?/br> 李璟哈哈大笑:“你說的對,所以這差事我們更是萬不容失?!?/br> 阿弦身不由己地看著這幕,半是詫異,半是驚心。 卻是袁恕己繼續(xù)說道:“不料我們尚未趕到,途中就接到求救急報,原來欽差的隊伍被吐蕃的兵馬襲擊,兩千的人馬死傷殆盡,主使欽差大人也殞命荒郊,尸骨無存?!?/br> 袁恕己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陰冷的恨意,道:“李璟主張即刻追擊兇頑,卻因此中伏身亡。朝廷一怒之下降罪,薛仁貴將軍向來敬重蘇柄臨老將軍,老將軍又曾是他的半師,故而主動上表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阿弦又看見撲面風沙,喊聲震天。 兵馬如飛,馬蹄聲嗵嗵亂響,遍地尸骸,層層疊疊,似尸山血海。 “李大人!”是袁恕己的聲音,在奔跑的士兵們當中,他騎馬直沖出去。 監(jiān)軍李璟撲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 袁恕己沖上前將人抱起,厲聲大叫:“監(jiān)軍!” 那聲音好像緊貼在阿弦耳畔,瀕臨絕望怒意最熾的吼聲直直地傳入,令人膽顫心栗。 阿弦被震得眼前發(fā)黑,難以承受,急忙伸手死死地捂住雙耳。 卻因為所見所聞,神魂不屬,腳下虛浮無力,往后一步,背抵在了門扇上,這才堪堪穩(wěn)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