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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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翹黯然搖頭,忽笑道:“那禽獸曾經(jīng)說我的花名連翹,性涼微苦,最是清熱解毒,對他也是最適宜的……我卻恨不得自個兒是鶴頂紅,立刻叫他血濺當(dāng)場呢,那會兒,我在小麗花身旁沾血寫下王甯安這三個字,本想讓線索一目了然,讓捕快們立刻將他拿下……” 袁恕己正轉(zhuǎn)到桌子后,聞言驀地回身:“你說什么?那現(xiàn)場本官親自去過,并未看見過什么血字。” 連翹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大人當(dāng)然看不到,因為我寫完之后,想起小麗花不識字,我這般豈不是弄巧成拙?因此我便倉促將血字又拭去了。” 袁恕己轉(zhuǎn)頭瞪向阿弦。 早在連翹說到血字的時候,阿弦便覺不妥,只是要攔阻也是晚了,只得假裝沒聽見的,避開袁恕己瞪視的目光。 正在心里琢磨何以為繼,袁恕己叫人將連翹帶下,忽道:“若這會提王甯安,你覺著他可會招供?” 阿弦道:“此人老jian巨猾,何況如今又無任何證供,連翹所說,只是捕風(fēng)捉影,除非小麗花姐弟……” 袁恕己道:“可惜一個死,一個下落不明?!?/br> 阿弦聽他語氣有異,抬頭卻見袁恕己目光灼灼:“方才連翹說那血字她寫了后又拭去了,你又如何能看見?” 阿弦早料到他會問這宗:“她大概是沒擦干凈,留了一個角?!?/br> 以連翹的行事,怎么會不留神留下一個角?再者說…… “呸,”袁恕己忍無可忍:“好一張隨機(jī)應(yīng)變的油嘴!你自個兒想想,只在這血字上頭,你換了幾種說法了?” 阿弦眨了眨眼,顧左右而言他:“大人若是沒別的事,小人也該告退了。” 但如果連翹將血字擦拭的干干凈凈,阿弦到底是怎么一眼就看出姓王的有嫌疑的?總不會是信口胡猜,一語中的? 可袁恕己竟有種不敢去深究的忌憚之意,深看她片刻:“今日我派人跟蹤,拿了連翹,你可惱恨不平?” 阿弦低著頭:“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哼道:“你不敢最好,我也不過是想快些破案罷了,只是我有一種預(yù)感,那孩子只怕兇多吉少了?!?/br> 因夜深,便等明日再提審?fù)蹂赴?。阿弦往回的時候,已是子時過半。 玄影一早就在府衙門口的石獅子底下趴守著,見她露面,才精神抖擻地跳起來迎接。 一人一狗往回而行,不多時,將過一條窄巷的時候,玄影忽然呲牙,扭頭沖著巷子里吠了一聲。 阿弦瞥見,不由加快腳步,想要急離開這里,然而才走出四五步,卻復(fù)停了下來。 她垂首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下定決心一樣,緩緩抬手,撫上原本被蒙住的右眼。 第11章 癖好 正如夜審連翹后,阿弦跟袁恕己兩人說過的,次日再審?fù)蹂赴玻樾喂蝗缤稀?/br> 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處理了兩份公務(wù),忽地外間來人報說,本地的幾位士紳,在門上投了名刺,說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來謁見。 袁恕己并不喜歡應(yīng)酬,何況正是有事,故而只叫人收了名刺,說公務(wù)纏身,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見。 才命人去辭,吳成進(jìn)來,在袁恕己耳畔低語兩句,道:“方才我在外頭,門上有人無意中說起,原來今日來的這些人,并不僅僅是為了給大人接風(fēng)洗塵而已,他們都是那王甯安的舊相識,只怕是聽了風(fēng)聲,過來說情的?!?/br> 袁恕己心中一動,將收上來的名刺統(tǒng)看了遍。 日上三竿,叫人帶了王甯安來問話。原本有了連翹的供認(rèn),確認(rèn)小麗花乃是自盡,何況所有證據(jù)都是連翹偽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脫了,但是其中偏又牽連著小典一節(jié),仍是疑云重重,倒要審個明白,而如今的癥結(jié),自然都在王甯安身上。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閑之人,此人心性狡詐,這數(shù)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處,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情形暗中通風(fēng)報信,于是越發(fā)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并不提連翹承認(rèn)等詳細(xì),只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rèn),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后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她爭執(zhí)是真,可見她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脫不了干系,本官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動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抬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嘆一聲,道:“并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br>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么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嘆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只說了就是?!彼酝nD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確跟我的干系最大?!?/br>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shù)日想必已經(jīng)審問過了連翹,也將小麗花的情形查明詳細(xì)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她年幼被買入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dāng)我跟小麗花認(rèn)識之后,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并不是無心無情的,便答應(yīng)了?!?/br>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露實情,心中越發(fā)詫異,卻也隱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只靜聽他接下來說什么。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處,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她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guī)兔φ覍ぁN业K不過她哭訴,找來找去,終于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xiāng)下,我心想索性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于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br>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欲將此情告訴小麗花,又怕她經(jīng)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后,決定隱瞞,只說那兩母子無礙,她果然十分喜歡……案發(fā)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zhì)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著等話,且執(zhí)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她傷心欲絕,逼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亂跳。王甯安言辭縝密,神色真摯,叫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只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么說,那兩母子早已經(jīng)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jīng)在城內(nèi)發(fā)現(xiàn)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干了淚:“大人只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她不知從哪里聽說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小麗花果然上當(dāng)……”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么,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dāng)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確已經(jīng)被殺,難道是僥幸同名之人?或者……當(dāng)年小典死里逃生,而眾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著,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慰?!?/br>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于自戕,那么真相應(yīng)該是小麗花無法承受母親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臺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動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陽,刺目的陽光讓他不由瞇起了雙眼,但這卻并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閑散地要下臺階,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見府衙對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著一個人。 目光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脫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么?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著縣衙里不起眼的小捕快,隱約覺著對方身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么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面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么要緊的話?” 兩只微?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少年,雖身著公服,掩不住尚未長成的纖瘦身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只怕會是個資質(zhì)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污濁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給先生帶話的?!?/br> 王甯安道:“什么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聯(lián)想到她身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惑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于給這孩子在縣衙里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xiàn)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她很后悔。” 王甯安疑惑:“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嘆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沒有說,只不過我已經(jīng)猜到了罷了?!?/br>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jīng)料到她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敗露,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話來刺激她,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將這希望扼殺,就是想送她去死?!?/br>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里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里招認(rèn)的時候,阿弦并未在場,她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驚惱,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么表情:“你、你說什么?”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著你,她看見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見了你對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這讓她比死還難受,她后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上?,這道理她死后才明白?!?/br> 因小麗花已經(jīng)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態(tài),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只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著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亂,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br> 阿弦道:“你伙同什么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里?”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著阿弦,低聲道:“當(dāng)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yīng)著,如今你身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diào)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jù),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jù),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br>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她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色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并不攔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認(rèn)得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身臨其境?!?/br>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著那冊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jù),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羈的話本,還能有人當(dāng)作呈堂證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面目,才轉(zhuǎn)出猙獰之色,雙眼禿鷲似的盯著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dāng)然當(dāng)不了呈堂證供,官府當(dāng)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著她唇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fēng)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著的還是可以的,”她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精彩絕倫,不知將會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dāng)事人卻自然知道真?zhèn)屋p重。 王甯安目光發(fā)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著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將窗扇打開,卻見外面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著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身僵硬。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沖沖在酒館門口出現(xiàn),其中一人拿著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jì)太大,不似前一個嬌弱可愛,哭叫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