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手心貼著連翹肩頭的時候,阿弦屏住呼吸,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幕—— 草叢中圓圓的石頭佛像,依舊是喜樂無憂。 小孩子的身影蹦跳其中,是安善仰頭,脆生生說:“他叫小典!” 跟素日的濃妝艷抹風情萬種不同,站在安善跟前的連翹,一身素色布衣,脂粉不施,渾然是個尋常村姑的模樣。 她抬起頭,看見面前的半大孩童。 他藏身在草叢里,因被人發(fā)現,駭的臉都雪白了,正竭力想要倒退回往后,把自己深深地藏在亂草背后。 連翹的目光從那帶血沾泥的臉上往下,看見小典的腿,腳踝處鮮血淋漓,因為并沒好生包扎料理傷口,血rou模糊之中,幾乎可見森然白骨。 阿弦死死盯著那傷處,無法呼吸。 她猛地松開連翹,倒退回去。 連翹察覺阿弦的異樣,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還是把我送回牢房罷,我是什么也不會說的?!?/br> 阿弦喃喃道:“那個叫小典的孩子……” 連翹乍然聽見,打了個激靈。 她原本還算冷靜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仿佛白日見鬼似:“你、你怎么……” 那“知道”二字還未出口,身后袁恕己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小典?” 阿弦不理,只盯著連翹:“你去了菩薩廟,見到了那個被大惡人折磨的孩子小典……然后呢?” 連翹被公差捉回府衙的那日,給阿弦備了一桌子的飯菜,阿弦便全給了菩薩廟的乞兒們,無意中聽安善說起那個叫“小典”的孩子,突然出現又奇異地消失。 阿弦當時被連翹的事情所困,只當是小典遇到了惡人,哪里想到,連翹曾也在去菩薩廟接濟乞兒們的時候,見過小典? 她不會無緣無故在這時候看見這一幕,一定有什么原因。 所以小麗花的死,而連翹之所以跪在這里,一定也跟這個叫“小典”的孩子有關。 連翹見她追問,慌亂搖頭。 阿弦正欲再問,身后袁恕己道:“小麗花有個弟弟,名字就叫做小典。” 阿弦正死死盯著連翹,猝不及防聽了這句,背后一股冷意蔓延,她忙回轉身。 原來袁恕己因對他新上任便遇上的這案子十分上心,自然把涉案之人的身份來歷都查了個巨細靡遺,小麗花雖然是流落桐縣的難民,從小就買到青樓,但按照縣衙里調來的記錄,模糊寫了一筆,小麗花賣身之時,母親尚抱著個襁褓中的嬰兒,乳名小典。 但是奇怪的是,袁恕己派人去尋,卻“查無此人”,竟毫無線索,然而畢竟這許多年兵荒馬亂,若是遭逢了不測,死在野外就此銷聲匿跡的話,也是尋常。 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在這時侯被提及。 三個人,三種心緒。 頃刻,袁恕己走到阿弦身側,同樣凝視著地上的連翹:“小麗花這個胞弟,只在最初有過一筆記錄,若不是我格外留心,只怕無人會注意到。難道這一切,都跟小典有關?” 他若有所思地掃了眼阿弦,又道:“你若始終不肯招認也成,小弦子好像知道許多內情,我只細細問他,回頭再大張旗鼓派人滿城去尋,未必打聽不出來。” 他向著阿弦使了個眼色,對門口差人道:“把嫌犯帶回去!” 門口腳步聲傳來,阿弦因看見袁恕己那眼神,雖然焦慮,不敢妄動。卻見連翹垂著頭,雙手抓在膝頭,似無所適從。 眼見差人將到跟前兒,連翹深深呼吸,眼中有淚晃落:“就算我說了又怎么樣,自身難保不說,只怕更白白地害了小典?!?/br> 袁恕己跟阿弦對視一眼。 阿弦道:“安善說小典很怕那大惡人,他的失蹤應該也跟那人有關,那大惡人是誰?只要讓大人拿住他,又何必懼他害了小典?” 連翹道:“之前我來過府衙后,回去的路上有人警告過我。我雖不知背后究竟是誰,但有個人一定知道?!?/br> 不必連翹說,阿弦跟袁恕己心里都極明白那個人是誰。 王甯安。 果然,連翹道:“你們如果知道王甯安所做的那些事,就會明白,我為何對他如此深惡痛絕、無可容忍?!?/br> 將近子時,寒氣襲人。 遼東的初春之夜,如同硯臺里磨出來的漆黑濃墨又結了冰,冷酷決絕,暗夜無盡,行在其中,一不留神就會頭破血流。 越過層層圍墻,從極幽遠的地方傳來老鴰的凄厲叫聲,連綿反復,如同哀唱。 更讓連翹所敘述的,如一個讓人骨子里戰(zhàn)栗的真實的鬼故事。 小麗花的確是千紅樓最低賤的妓女,也如連翹所說,很能放開胸懷,幾乎來者不拒,有人罵她天生下賤,有人笑她生性yin浪,但是極少人知道的是,她不計所有,只是為了一個人。 那就是她的胞弟小典。 小麗花覺著自己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她知道,小典跟她不一樣,甚至跟其他那些流離失所孤苦無依的孩子們不一樣,他會飽讀詩書,接受教養(yǎng),以小典的聰明,將來也一定會有個極不錯的前程。 因為她把小典交付給了一個至為可靠的人。 這,當真是她這輩子所做的最無可饒恕的一件事。 第10章 忌憚 連翹雖然是個青樓花魁,倒也有些別樣肝膽。 因她是當紅的姑娘,鴇母不敢如對別人般嚴令苛待,是以連翹平素的吃穿居行等,皆比樓里其他同行姊妹要寬綽些。 這藥師菩薩廟自打成了桐縣乞兒們的聚居地后,尋常百姓們便也更望而生畏,不愿接近周遭。也不知何故,連翹隔著十天半月,便會改換頭臉,帶些吃食來接濟群丐。 書房內鴉雀無聲,只聽連翹道:“那一次,我仍舊去菩薩廟,發(fā)了食物,正要走的時候,聽見草叢里有動靜,撥開草叢,發(fā)現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身上傷痕累累,安善跟我說他叫小典?!?/br> 妓院之中對一些不聽話的姑娘常常也會用些法子調教,連翹一眼就看出小典身上的傷是被人刻意折磨所留。 連翹看出不妥,奈何小典戒備心很重,始終不肯吐露內情。因時候不早,連翹只得先回樓中。 等改日連翹終于又脫身前往寺內,小典卻已經失蹤多日了。 門外夜風乍起,掠過窗扇,呼呼有聲。 阿弦掃一眼窗上,又看看門口,伸手在眼罩上輕輕地撓了兩下。 袁恕己正問連翹:“那么,這小典果真就是小麗花的胞弟?你又如何認出來的?據我所知,桐縣里也極少人知道她還有個親生弟弟?!?/br> 小麗花在千紅樓里名聲最是低賤的,而且她也從不提家中之事,加上她從小就被賣來樓中,更加無人關心她家里是否還有人在,還有些什么人等。 就連阿弦,雖對這千紅樓里的人有七八分了解,但卻也不知小麗花竟有個親生弟弟。 連翹冷笑了聲,道:“不錯,這個的確絕少人知道。你們猜,為什么小麗花在樓里絕口不提她有個弟弟的事?” 阿弦跟袁恕己自然都猜不出來。連翹道:“因為有人十分為她‘著想’,所以曾點撥她,讓她不要對別人提起家里還有個弟弟,畢竟,那孩子跟她不同,他以后會大有出息,但是如果給人知道了他有個當妓女的jiejie,那么在人前便抬不起頭來,前途也就都毀了?!?/br> 小麗花雖賣身青樓,身不由己,心里卻著實惦記家中情形。起初她試著偷跑過幾次,卻被樓里輕松捉拿回來,每一次都打的皮開rou綻,甚至奄奄一息、 后來她漸漸長大,也終于學乖了,心里暗暗想出一個法子,既然她不能跑出去,那若是托付個可靠的人……倒也是使得的。 就在她開始接客后不久,她很快遇上了一個可靠的人,或者說,是她以為的可靠之人。 王甯安的出現,讓小麗花欣喜若狂,她幾乎不敢相信竟會有這樣的運氣。王某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必然是斯文一表,貪圖高雅,品行俱佳,會令人肅然起敬的。 小麗花并沒讀過書,所以并不知道有句話叫做: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其實平心而論,就算小麗花讀過書,只怕也疑心不到王甯安頭上半分。這是因為,一來王甯安名聲在外,二來,他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其體貼溫存,也的確并沒叫人意外或失望。 就算閱人無數如連翹者,一開始也并沒看穿王甯安的真面目,還當果然是個溫柔的謙謙君子,幸而她醒悟的快。 小麗花卻已經墜入網中,她拼命接客,偷偷摸摸省吃儉用攢下些許東西,盡數托付王甯安交給她家中,做為撫育幼弟的資費。 王甯安不負所托,每次回見小麗花,便會同她說起她家里的事,又說小典甚是聰明,若是遇上名師,只怕自有一番造化。 小麗花對此深信不疑,喜歡不盡,越發(fā)盡心竭力伺候。后來王甯安又主動說要將小典接到他的書塾里去,親自教導小典,并叫小麗花不要張揚此事,免得牽連小典,小麗花一概言聽計從。 連翹道:“當初她賣進樓里的時候試圖逃出去,曾叫過那孩子的名字,起初我并沒想到菩薩廟里的小典就是那孩子,后來越想,越覺著小典的眉眼有些類似小麗花。有一次我私下里問起她,誰知她十分警覺,問我為什么忽然提起這個。” 小麗花不善掩飾,連翹即刻看出她有什么事情隱瞞,因小麗花拒不透露,連翹不耐煩,便道:“怎么一副要搶你生意的嘴臉,也不看看你配么?” 她的性子上來,本不愿再跟小麗花說,轉身欲走的時候,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回頭道:“只是因為,我最近在外頭,無意中看見個被人折磨的遍體鱗傷的孩子,偏巧也叫小典,我就白問一句罷了。總不成真的會是你的弟弟吧。” 連翹本是被小麗花所氣,所以故意這般說,然而小麗花關心情切,竟亂了陣腳,忙問連翹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樣。 連翹自然懶得跟她多言,小麗花求了許久,又問在哪里看見的那孩子,連翹只是閉門不理。 后來聽說王甯安來了,兩人房中傳出爭執(zhí)之聲,連翹詫異,素來小麗花如同奴才伺候主子般對待王甯安,這樣情形,卻是破天荒的。 不多時王甯安去了,連翹出來觀望,小麗花哭著把將小典托付王甯安的事說了一遍,連翹也才明白原來她之所以跟王甯安這般親近,竟是為此。 小麗花道:“方才我問王先生,他斥我胡思亂想,又叫我不要聽人挑撥離間,說小典好端端跟著他,我央他讓我見小典一面,他卻翻臉,說我不信他,還說以后索性不管了。jiejie,我該怎么做?你好心告訴我,你看見的那孩子什么模樣?一定……不會是我家小典,對么?” 連翹勃然色變,她是何等心思,即刻便知道事有蹊蹺,而她所見的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小典。 先前連翹經常在桐縣一些士紳財主家里走動,也頗聽聞了些風言風語,有一則下流傳聞,卻是個王甯安有關。 連翹頓了頓,道:“我雖然看不起她,但是……但是畢竟那孩子可憐,我便叫人請了王甯安來樓里,想探問究竟。那禽獸是個色中餓鬼,竟急急來了,也正是那次他送了珠花給我……我裝作無心好奇,問他小典的事,他卻謹慎的很,只叫我不要插手此事。” 王甯安雖并未直接承認,連翹卻明白小典必定兇多吉少。只不過,她還沒想到該怎么告訴小麗花、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 直到小麗花忽然出了事。 深吸一口氣,連翹眼前似又出現那一幕慘烈不堪。 她閉上雙眼,輕聲道:“ 那天王甯安來見她,我不知究竟,便揣了那珠花,想去跟她說清楚。沒想到卻見那蠢丫頭……我本欲阻止,只是已經晚了,我發(fā)現她懷中居然還抱著一件兒男子的衣裳!這蠢丫頭死的時候,還這樣惦記那禽獸!” 連翹又驚又怒,正要起身出外叫人,轉身的時候,卻又見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包袱。 千紅樓里人人皆知,王甯安乃是小麗花的主子,姓王的每次來跟她廝混,走時都會帶些東西,當然并不值錢,但都是小麗花的心意,或者吃食,或者她親手縫制的衣物手帕,甚至鞋襪等…… 所以連翹一看這個,就知道又是小麗花給王甯安準備的,也許他走的匆忙竟忘了帶。 連翹道:“我一見這東西,更加氣壓不住……那一刻,心里猛地冒出個可怕的念頭,無法遏制。” 瞬間,連翹想出一招嫁禍之策,她將包袱里原本之物取出,把小麗花懷中沾血的衣物拿了出來,重新包好,放到外間門口。 因見小麗花手握著刀柄,連翹恐怕被人看出是握刀自殺之狀,便試圖讓她松手,然而小麗花握的甚緊,情急拉扯之中,竟將刀子拔出! 也正是那刻,連翹往后跌出去,那珠花無意中跌落,滾入柜子底下,連翹卻并未察覺。 正好外頭有些動靜,連翹到底從未做過這種勾當,瞬間慌亂,又驚覺這刀子原本竟是她房中削果子的物件兒——樓里別的姑娘還不配使呢,不知怎地竟成了兇器,想必是前兩日小麗花跟她哭訴的時候,故意偷拿了來的。 連翹急怒驚懼,更怕嫌疑反落在自己身上,本能地抓了刀子,倉皇離開。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供述完畢,連翹長吁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的供述。小麗花之所以尋死,自然也跟此人脫不了干系,或者多半是他威逼所致……我不能讓她白死!所以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大人,如今你已經知道了所有,敢問,你將如何判決此案?” 袁恕己瞧她一眼,道:“那小典如今何在,是生是死,無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