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朝參日，九品以上的官員全要奉詔入宮。

    武太后很少遲到，她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從不松懈，只有這樣，才能震懾那群朝臣。

    她微微蹙眉，搖搖頭，淡淡道：“送相王出去。”

    上官瓔珞會意，拍拍手，精兵們猛地躥出去。

    廊下的朝臣們終于等來太后和圣人。

    太后步履從容，唇邊含笑，沒事人一樣和朝臣們商議朝政。

    圣人則面帶慌亂，神色倉惶。

    袁宰相暗暗嘆口氣。

    散朝后，天子賜食，幾位閣老一起吃飯。

    食案上菜肴精致，熱羹細(xì)粥，閣老們卻沒有心思吃，握筷子的動作慢吞吞的。

    一名戴軟翅帽的近侍小跑到袁宰相身邊，“相王被拿下了，房女史奉命送相王出宮?！?/br>
    袁宰相松口氣。

    相王妃說死就死，如果相王也沒了……他這個老頭子，實在沒有顏面去見先帝。

    ※

    南方氣候溫暖，冬日的水城依然蒼翠秀麗，岸邊垂柳依依，綠波蕩漾。

    卯時三刻，天還蒙蒙亮，沿河兩岸早已響起嘈雜人聲。

    滿載貨物的商船由運河而來，絡(luò)繹不絕，等著靠岸。

    大船甫一靠近棧橋，碼頭上的役夫立刻一擁而上，搶著卸貨。

    一座座石橋連通商鋪邸店和逆旅邸舍，巷道窄小曲折。

    艄公劃著小船沿河吆喝，從船中往外看，兩岸鱗次櫛比，一面面彩色布幌子迎風(fēng)招展，風(fēng)吹颯颯響。

    南來北往的商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比肩接踵，光是從橋頭這邊走到橋頭那邊的工夫，就碰上七八個相熟的舊友，一路拱手打招呼，熱鬧非凡。

    天光大亮，濃霧漸漸散去，一輛氣勢恢宏的大船劃破水霧，駛?cè)敫劭凇?/br>
    卸貨的役夫看到船頭飄揚的旗幟，張大嘴巴，目瞪口呆，“永安公主……不是仙逝了嗎？”

    前不久南下的商人帶來永安公主因病去世的消息，一開始大家都不信，后來官府里的人親口證實傳言并非虛假，水城的商人們?nèi)鐔士煎腊补魉懒?，她名下的產(chǎn)業(yè)必將分崩離析，等貪婪的各大世家搜刮一遍之后，能剩下三瓜倆棗就不錯了，世家們才不會管老百姓的死活，他們只顧家族利益，屆時商道基本上等于廢棄，以后他們還怎么跟著沾光？

    幾乎所有人都放棄希望，萎靡不振，預(yù)備另尋商機(jī)。

    誰知商隊依舊照常行走，沿路仍有兵士護(hù)衛(wèi)商道，世家們罕見的老實，一切如常！

    本地商人們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看到隸屬永安公主的大船靠岸，猶如往燒開的油鍋里潑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出一片響，半座水城都沸騰了。

    岸邊邸店、客舍，橋頭、曲巷的商人們，不管是在交談的，吃飯的，飲茶的，還是躺著歇覺的，蹲著方便的，全部放下手頭事務(wù)，爭相跑向碼頭。

    健仆們跑得更快，他們急著為自家主人打聽消息，好多得一點賞錢。

    人群當(dāng)中，一名著竹枝錦圓領(lǐng)袍的青年郎君抬頭望著甲板上的夾纈彩旗，鳳眼斜挑，嘴唇微微勾起。

    他就知道，娘子肯定安然無恙。

    這些天他走遍各大市鎮(zhèn)，到處流傳著百花齊放，永安公主化仙而去的傳說。

    北方如何他不清楚，但在南方老百姓們的心中，永安公主并沒有死去，而是孝心感天動地，羽化為仙，去仙界服侍先帝，總有一日還會再回來。

    北方世家林立，豪強盤踞，老百姓們依附于當(dāng)?shù)睾缽娺^活。

    而南方這些年商貿(mào)發(fā)展，日新月異，受益最多的自然是有門路的名門望族和商人，但感觸最深的是貧苦老百姓。

    他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沒有太大的野心，能吃飽飯，就覺得心滿意足。

    他們感激誰，就把誰當(dāng)成救苦救難的仙人轉(zhuǎn)世。

    永安公主羽化登仙的傳說越深入民心，流傳得越廣，越有利于阿福他們穩(wěn)定人心，等將來娘子再度出現(xiàn)在世人們面前時，沒有人敢隨意輕慢她。

    青年扣緊頭上的斗笠。

    一個身量矮小的男人躍下小船，登上石階，走到青年身后，低聲道：“小郎君，英國公李敬業(yè)、主簿駱賓王、唐支奇、杜求仁等聚會揚州，他們剛剛遭到貶謫，都對太后十分不滿，使君命小郎君前往揚州，商討大計?！?/br>
    他說的是方言，只有青年聽得懂。

    大船靠岸了，烏壓壓的人群把船上的仆役堵在棧橋上。

    青年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抿了抿唇。

    他轉(zhuǎn)身離開。

    碼頭上的人實在太多了，阿福登上舷梯，又被堵了回去。

    他氣得跳腳，推身邊的人出去應(yīng)付那幫如狼似虎的商人，“從洛陽一路南下，冬日百花齊放的傳說我已經(jīng)說了不下幾百遍，嘴皮都快磨破了，你看外頭，又有人來追問了，我不管，你出去對付他們?！?/br>
    旁邊的仆役都笑了，“娘子化仙而去的故事老百姓們聽多少遍都聽不厭，這說明他們感念娘子?！?/br>
    阿福灌下一杯濃茶，船上的水手也纏著他一遍遍講坊間流傳的那些傳說，他嗓子都啞了。

    老百姓們希望自己崇敬的人能落一個善終，所以愿意相信娘子編造出來的故事，哪怕不信，也要強迫自己信。

    阿福理解老百姓們的想法，可是為什么商隊里的人也深信傳說是真的？

    他們不是老jian巨猾，一文錢要掰成兩半花，比泥鰍還滑溜的商人嗎？怎么都不懷疑一下，聽完故事以后，個個兩眼放光，面色紅潤，好像得道成仙的是他們自己一樣。

    真是匪夷所思。

    阿福搖搖頭，打開包袱，拈起幾片糕點吃。

    待會兒官府肯定要請他去赴宴，向他打探商隊的運作情形。南來北往的商隊可是他們的搖錢樹，他們生怕?lián)u錢樹哪天發(fā)脾氣跑了，水城又會回到以前的蕭條沒落。

    官府預(yù)備的宴席哪比得上府中的飯食精美，他得先吃飽肚子。

    ※

    沒有人告知武太后民間的情形。

    朝中情勢緊張，大臣們都等著李顯和太后撕破臉，抽不出空去關(guān)心其他事情。

    年底臘月，本該是預(yù)備過年的時候，草原傳來一個讓眾臣心中一咯噔的壞消息。

    突厥余部復(fù)辟了。

    建國之初，突厥騎兵數(shù)次打到長安腳下，擄掠婦女金銀，嚇得滿朝文武勸李淵趕緊遷都。

    當(dāng)時太宗李世民堅決反對，并立下軍令狀，李淵打消了遷都的想法。

    太宗皇帝是一代杰出將才，府中屬臣個個能征善戰(zhàn)，不怕突厥人。

    現(xiàn)在長安只剩下一堆老兵殘將，能壓制老將功臣的先帝才走，他們怕啊！

    武太后當(dāng)即召見執(zhí)失云漸。

    他胳膊上的傷還沒養(yǎng)好，纏著厚厚的繃帶，進(jìn)殿以后一抱拳，直接道：“臣愿領(lǐng)兵迎戰(zhàn)突厥余部?！?/br>
    武太后原本準(zhǔn)備了一堆拉攏的話，聞言笑了笑，欣慰道：“大郎不愧是先帝教養(yǎng)長大的……此事就全權(quán)托付給你了?！?/br>
    她任命執(zhí)失云漸為大總管。

    大總管統(tǒng)領(lǐng)各道行軍，通常只有皇子宗室?guī)П鴷r才能獲得“大總管”的稱號。

    執(zhí)失云漸面不改色，要求朝廷保證糧草供應(yīng)。

    武太后道：“你放心，不會虧待前線將士?！?/br>
    執(zhí)失云漸謝恩告退出去。

    角落里的上官瓔珞停下執(zhí)筆的手，吹干紙上墨跡。

    一盞茶的辰光后，執(zhí)失云漸擔(dān)任大總管的消息傳遍大明宮內(nèi)外。

    ※

    快到除夕了，山中的積雪化盡，山峰間露出些微蒼色。

    別院里裝飾一新，因為還在孝期，沒有大cao大辦，燃放爆竹，只掛起一盞盞繪年景圖的竹絲燈籠。

    裴英娘坐在南窗下看信，窗邊敞亮。

    信是二娘寫的，她認(rèn)字不多，只能大概寫幾百字，偏偏要模仿大人的口氣用文縐縐的駢文向裴英娘問安。

    看完信，裴英娘哭笑不得，感覺自己好像在批改作業(yè)。

    她把郭文泰叫到正院，“新羅那邊的氣候如何？二娘他們還習(xí)慣嗎？”

    郭文泰奉李旦的命令前去巴州，秘密將李賢和房氏帶走，丘神勣逼死的六王，另有其人。

    李旦和裴英娘離開洛陽時，留下心腹照顧二娘、三郎和四郎，確定李賢和房氏在新羅站穩(wěn)腳跟后，心腹把幾個孩子一并送去新羅和父母同住。

    小孩子還是跟著自己的父母更好，免得長大了和親生父親生分。

    而且新羅遠(yuǎn)離長安紛爭，更安全。

    郭文泰答道：“新羅多崇山峻嶺，氣候好像和河北道差不多，濕氣稍重?！?/br>
    裴英娘吩咐半夏多準(zhǔn)備些厚棉衣、雙層蜀錦的袍料，讓郭文泰下次去新羅的時候帶去。

    難為二娘記得給她寫信問好，可惜她不能回信。

    李賢畢竟不是自己人，她不會貿(mào)然暴露自己。

    簾外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使女打起簾子。

    李旦走到錦榻前，俯身抱抱裴英娘，冰涼的手掌摸摸她的臉，看她凍得一顫，又很快收回去，“我還有事，你先用膳?！?/br>
    他說完就出去了，臉色不大好看。

    裴英娘一頭霧水，叫來桐奴問，“誰惹郎君不高興了？”

    他每天裝瘋賣傻，暗度陳倉，好端端的，怎么黑著臉回來？

    桐奴道：“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br>
    裴英娘怔了怔，她差點把兩位名義上的jiejie給忘了。

    只有受寵的公主剛出生就能獲封公主之位，身份一般的皇女，冊封為公主的時間有早有晚，通常到出嫁時才有封號。

    同理，長公主、大長公主的封號，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必須由圣人頒下詔書冊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