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長史一腳踏空，啪嗒一聲，摔了個大馬趴。

    附近提著花籃采花的使女聽到聲音，嚇了一跳，一窩蜂跑過來扶起長史，替他拍干凈衣裳，“長史不要緊罷？”

    長史輕咳一聲，揮揮手，一派高人姿態(tài)，仿佛剛剛摔倒的人不是他，“無事，無事。”

    臉上云淡風(fēng)輕，昂頭踏上臺階，等走到別人都看不到他的角落里，長史哎喲一聲，彎腰捶捶肩背，剛才摔得好疼。

    ※

    世家們百折不撓，能屈能伸。

    李旦的路子走不通，他們立刻放棄美色賄賂的老套法子，一車車給裴英娘送禮。

    珍寶玉石，彩帛錦緞，饒是裴英娘見識過天南海北的奇珍，還是被琳瑯滿目的禮物閃得睜不開眼睛。

    這就對了嘛，送美人那一招她都看膩歪了，偶爾換個招數(shù)多好。

    阿祿領(lǐng)著宮人登賬造冊。

    裴英娘扭頭問李旦，“阿兄喜歡什么？隨便你挑?！?/br>
    李旦一笑，揉揉她的發(fā)頂，俯身從背后摟住她，“消氣了沒有？”

    昨晚他也是在側(cè)間睡的。

    忍冬捧著一匣子珍珠走過來，裴英娘掙開李旦，拈起珍珠看，“合浦珠？十幾顆品相不錯的已屬難得，他們家竟然能一下子拿出幾十顆來，記下這家的名字?！?/br>
    從世家們送的禮物入手，可以摸清世家們的底細，小小一顆珠子，追根溯源，能查到很多有用的東西。

    要知道，這些珍寶，其中有一大半是用她的船只運送的。

    阿祿恭敬應(yīng)答，分門別類整理世家們孝敬的禮物。

    李旦看裴英娘實在忙，摸摸鼻尖，走到隔間來，喚馮德問話。

    “之前送來的幾個美人怎么樣了？”

    柳家的和江氏只是出頭的，還有幾個沒出頭的。

    所有以進獻的名義送進上陽宮的使女原樣送回去，自此以后，柳家和其他幾家的郎君、女眷不能踏進上陽宮和皇宮一步，但凡宮中宴請賓客，誰敢偷偷帶那幾家的人混進宴席，也會得到同樣的待遇。

    馮德小聲說，“幾家的夫人火冒三丈，把人打死了?！?/br>
    李旦嗯一聲，“不必告訴王妃?！?/br>
    這種血腥的事他來做就行了。

    馮德垂首道：“是。”

    這時，庭院外傳來一片嘈雜聲，馬蹄噠噠響。

    “誰敢在宮中縱馬？”馮德出去查看狀況，不一會兒白著臉掀簾進殿，“郎君，是郭校尉?！?/br>
    李旦皺眉，說話間郭文泰已經(jīng)快步入內(nèi)，走到他身側(cè)，小聲說，“圣人禪位，改元開耀，太子登基，追封趙氏為皇后，尊天后為皇太后，臨朝聽政。”

    庭中蜻蜓低飛，暮夏初秋的天氣，微風(fēng)拂過，皺起一池碧水，水波潺潺流動，一片金光閃爍。

    李旦沉默了很久，袖中的手緩緩握拳。

    作者有話要說：

    開耀和歷史上的開耀沒有聯(lián)系……

    第185章

    蓬萊宮。

    近侍吹滅燭火, 合攏帳簾。

    已是初秋, 仍舊暑氣蒸騰, 大部分人還在為炎熱煩惱, 李治的寢殿已經(jīng)撤下簟席、竹簾，換上錦褥、紗簾。

    簾下的梅花小幾上一對雀繞花枝石榴瓷瓶, 瓶中供著幾枝茉莉花, 鎏金狻猊爐里燜了一爐據(jù)說可以祛除一切惡氣的必栗香, 茉莉花香亦能辟穢和中，兩香相輔相成, 互不干擾。

    之前宮中大多燒瑞龍腦、郁金香、四葉餅子香, 因為武皇后這兩天睡得不大安穩(wěn), 宮人們才換上必栗香。

    李治知道武皇后為什么睡不好，他的退位和李顯的登基太突然了，她原本運籌帷幄，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了許多年的天后, 臨到老，一下子陷于被動, 自然會驚慌失措。

    不過她是冷靜而理智的，深知他主意已定，沒有激烈反對，反而極力贊成，前幾天裴公在朝堂上宣讀詔書時，她滿面微笑，看不出一絲不豫之色。李顯受命時, 她看著身穿冕服的兒子，眼底俱是溫柔慈愛。

    這就是她了，深不可測，喜怒哀樂仿佛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高高在上，凡人看不懂她。

    她已經(jīng)沉迷權(quán)勢，不愿抽身。

    李治沒有睡，坐起身，掀開床帳，內(nèi)侍躡手躡腳迎上前，扶他起來。

    “大家，可是要吃茶？”近侍喚他，然后意識到要改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叫，干脆含混過去。

    李治微微一笑，他現(xiàn)在是太上皇了。

    他不是第一個太上皇，蓬萊宮原本是阿耶李世民為阿翁李淵修建的，阿翁退位后長居此處，那時蓬萊宮只是一座離宮，宮殿沒有現(xiàn)在這么宏偉齊整。

    李顯仍然住在東宮，每天一早進宮看望李治和武皇后，虛心問政，下午回去和臣屬們商議政務(wù)。

    他登基為帝，還沒從狂喜中緩過神，想盡力做到最好。

    態(tài)度是誠懇的，可惜他還是個孩子，以為當皇帝就和當太子一樣，只要聽話就夠了。

    確實要聽話，但李治希望他聽武皇后的話，盡量安撫武皇后躁動的野心，可李顯誰的話都聽，他的，武皇后的，東宮屬臣的，朝中所有大臣的，韋氏的……

    他的耳根子太軟了，經(jīng)不得別人哀求，誰的話說重一點，他就誠惶誠恐，恨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要求。

    昨天李顯請安時支支吾吾，問起李裹兒的封號問題，他想冊封李裹兒為公主。

    李治冷笑，駁回了李顯的請求。

    冊封公主是假，韋氏想當皇后才是真。

    一般來說，受寵的公主甫一出生就能獲得公主之尊，其他庶出的公主沒有這個福運，可能到出嫁時才有封號。

    李裹兒是庶出，李顯沒敢提李令月，拿小十七和李裹兒對比，想給李裹兒賜號安樂。

    意頭是好的，平安喜樂。

    李治聽說小十七和韋家有些齷齪，韋氏做了蠢事，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拿小十七怎么樣，多次托人說和，想要賠禮道歉。李顯一登基，韋家人不提賠罪的事了，這么急不可耐，想借李裹兒冊封一事壓小十七一頭，以后等他走了，是不是還想讓小十七給韋氏賠不是？

    小十七外柔內(nèi)剛，當然不會輕易被韋氏欺負，可李顯竟然看不出韋氏的心思，巴巴的跑來找他。

    李顯護不住弟妹。

    夜空中無數(shù)繁星簇擁著一輪皎月，萬里無云，夜晚的星空明澈璀璨，一伸手，仿佛可以掬一捧細碎星光。

    李治嘆息一聲。

    不由想起年輕時，剛接武皇后回宮的時候，礙于她的身份，只能把她安置在王皇后身邊。她那時候貼心溫柔，為奴為婢也沒有怨言。

    夜里他避開人，偷偷去側(cè)殿看她，她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手腳酸軟，他拿起小幾上的美人捶，幫她捶肩膀。

    “媚娘?！彼魅ニW邊沾上的灰塵，柔聲說，“你暫且忍耐，我不會讓你受苦的?！?/br>
    她握住他的手，“陛下，能回到您身邊，我已經(jīng)知足了?！?/br>
    王皇后對她的看守很嚴，側(cè)殿的窗戶總是支起來的，夜色漏進室內(nèi)，一地霜色月光。

    這霜色慢慢爬滿他的鬢邊，歲月流轉(zhuǎn)，曾經(jīng)青春年少的他和武皇后都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武皇后卻精神旺健，蠢蠢欲動。

    定下她太后的身份，是為了防備她，其他的只能聽天由命。今時今日，他動不了武皇后的地位，真的拼得你死我活，只會兩敗俱傷。

    唯一能讓他安慰的，是李旦和小十七長大了，成熟了。這一次瞞著小十七，她固然生氣，但還是讓人傳話回來讓他寬心，她會按著他的吩咐行事，不會莽撞跑回長安。

    這對她來說非常殘忍，等他準許她回長安的時候，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還好她沒有把他給她畫的扇子拿出去送人，他這幾天連筷子都握不穩(wěn)，不能再提筆幫她畫扇面了。

    夜風(fēng)吹過長廊，如泣如訴，嗚咽不止。

    近侍勸李治回殿安置，“大家，更深露重，您身子嬌弱，早些歇息為上?！?/br>
    他攏緊披風(fēng)，轉(zhuǎn)身回內(nèi)殿，迎面看見一點朦朧的燈光由遠及近，燈光照出武皇后略顯焦急的臉，她頭發(fā)披散著，鳳目四下里逡巡，沒有簪環(huán)妝粉裝飾，也是威儀赫赫，不怒自威。

    “陛下去哪兒了？深更半夜，別吹了風(fēng)?！蔽浠屎筮^來攙扶李治。

    她沒改口，依然叫他陛下，李治余光看見她鬢邊的幾縷白發(fā)，頓了頓，沒有糾正她。

    夫妻倆吃了杯熱湯茶，各自睡下，李治病中一直和武皇后分榻睡，中間隔幾道屏風(fēng)。

    月光透過紗簾，籠下一地朦朧暈光。

    李治望著帳頂層層疊疊的仙鶴芝草紋，渾濁的雙眼里浮動著難以紓解的憂色。

    即使李顯登基了，武皇后仍舊大權(quán)在握，等他撒手走了，長安能太平幾天？

    李旦畢竟還年輕，不知道能不能沉得住氣……他的兒女都是在蜜罐里泡大的，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而且他們的敵人并非暗藏禍心的反賊或是逆臣，而是他們的母親。

    那太難了。

    明明應(yīng)該是世上對你最好、最寬容的人，站在你的對立面，剝奪你的一切，那種滋味，常人難以忍受。李賢寧愿相信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也不承認武皇后是他的母親，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回避。

    除了武皇后以外，還有很多潛伏在暗處的暗流，武皇后太強勢，掩蓋了其他矛盾，此時能同心協(xié)力的人，不一定能攜手走到最后。

    李顯和李旦能永遠兄友弟恭么？

    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李治總?cè)滩蛔≡O(shè)想各種可能，萬一被宗室趁虛而入了怎么辦？萬一李顯和李旦反目成仇了怎么辦？萬一……

    無數(shù)個萬一，每一種都叫他眉心緊擰。

    記憶回到不久前，李賢逼宮的那晚。

    沒有人知道，他單獨見了李旦一面。

    夜色濃稠，為了掩人耳目，屋里沒有點燈，李治和李旦坐在黑暗中，李賢闖入建福門，內(nèi)侍一次次在外通報消息，十萬火急，父子倆誰都沒動。

    李治讓李旦做出選擇，選裴英娘，還是選太子之位。

    “想要當一個合格的帝王，必須先學(xué)會舍棄，旦兒，十七不喜歡宮闈爭斗，放她走，對你們彼此都好，只要你點頭，為父立刻冊立你為太子?！?/br>
    殿外的護衛(wèi)們走來走去，加強防衛(wèi)，腳步聲紛雜，李旦沒有猶豫，果斷回答說：“阿父，我選英娘?！?/br>
    沒有絲毫遲疑。

    李治微笑，“你想好了？選十七，朕就立顯兒為太子?！?/br>
    黑暗中看不清李旦的面容，但李治覺得他也笑了，他輕聲說，“七兄比我年長，理應(yīng)如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