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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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華寺是一座修建在荒山野林里的野寺,人跡罕至。 裴英娘和李令月從九成宮返回長安時,路上走走停停,李令月知道裴英娘心情不好,想哄她高興,時常讓家奴四處打聽沿路是否有風(fēng)景名勝,然后領(lǐng)著裴英娘去散心解悶。 聽說山中有座云華寺時,李令月笑道:“真是巧了,城中有做道觀,也是叫這個名字,相逢即是有緣,咱們?nèi)デ魄?。?/br> 她們以為會看到一座狹小寒酸的小野廟,登上山腰時,卻愕然發(fā)現(xiàn)云華寺金碧輝煌、寶相莊嚴(yán),雖然不為人知,卻香火極盛,氣勢恢宏。 廟中的知客僧說,云華寺是一位貴人供養(yǎng)的,那貴人揮金如土,極為大方虔誠。 李令月常常跟隨武皇后禮佛,頗通佛理,和知客僧聊得很投機。 裴英娘無所事事,到處閑逛,無意中看到供養(yǎng)人留下的碑刻。 她佇立在石碑前,淚流滿面。 幾個月的傷心郁悶不翼而飛,她擦干眼淚,命楊知恩拓印碑刻,余下的歸途笑口常開,一頓飯能吃三碗飯。 這才有心情去注意驛站院墻上密密麻麻的留詩,琢磨刊印詩集之事。 武攸暨和薛紹莫名所以,不明白為什么前一天還悶悶不樂的裴英娘一夜之間忘卻煩惱,私底下嘀咕,或許是因為快要回長安,能見到李旦,她才會這么開心? 她沒有和任何人說起。 李治顫抖著捧起絹帛,上面抄錄的是一篇供養(yǎng)詞疏: “為女英娘因患,先于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捐。特發(fā)誠心,為女敬造塔寺,修繕佛身,愿此功德資益女及闔家眷屬,悉皆沐佛恩,災(zāi)障冰消,永無災(zāi)厄,壽與日而俱永,德隨時以益新。弟子李九供養(yǎng)?!?/br> 裴英娘鼻尖發(fā)酸,“阿父,您說對我的疼愛都是假的,全是利用,那這篇詞疏,又是怎么回事?難不成您為了圓謊,連佛祖也要騙?” 李治幽幽地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供養(yǎng)詞疏是直接照著網(wǎng)上找到的佛教詞疏套用格式、詞匯寫的,可能有錯誤,大家隨便看看,簡單來說,就是祈禱兒女家人無災(zāi)無病的東東。 ~~~~~~ 第155章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十七幼時孤苦,體弱多病, 奉御說她和新城長公主一樣,很可能壽命不長。 模樣相似就夠了,不必連命途也像。 李治即刻命人捐獻財物, 為十七許愿,后來她病愈康復(fù),他頒賜下更多供養(yǎng), 祛疾詞疏是由他親筆所寫, 再由寺中僧人請工匠鑿刻。 大慈恩寺表面上是他為生母文德皇后祈福所建, 其實是集齊眾僧翻譯經(jīng)書、刻印經(jīng)文、宣揚佛理的地方。 李治謹(jǐn)記阿耶的囑咐,佛道之理,在教化百姓、影響民眾思想方面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要適當(dāng)?shù)胤鲋怖? 引以為己用, 但是也不可任其過于發(fā)展壯大, 以免對皇權(quán)構(gòu)成威脅, 釀出禍患。 君主私下里可以有所偏好, 但在政策上, 絕對不能有所偏倚,不能改變?nèi)宓婪鸲α⒌木置妗?/br> 總的來說, 不論哪方教法,只要有利于朝政,都應(yīng)當(dāng)加以引導(dǎo), 大力扶持,嚴(yán)加管束,暗暗限制。 慈恩寺便是因此應(yīng)運而生,它的象征意義,有時候遠(yuǎn)超其本身的佛寺之名。因此,世家公卿們常常造訪慈恩寺,朝廷常在其中舉行大型禮佛活動,進士們及第后相約游玩大雁塔,是學(xué)子們約定俗成的慣例。 慈恩寺備受矚目,人來人往,李治不便在寺中祈愿求福,而云華寺藏于深山之中,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山野佛寺,在那里供養(yǎng),最為妥當(dāng)。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裴英娘會進寺參拜,她能熟練臨摹他的筆跡,自然能一眼看出寺中的不一般。 裴英娘可以確定,云華寺是李治下令敕建的。 那天她心有所感,逛遍整座云華寺,不出意外的找到李治為懷孕中的武皇后祈福留下的手書,除了慣例的頌佛之語外,唯有母子均安幾個字。 看年份,那應(yīng)該是武皇后懷著李賢的時候。裴英娘聽羊仙姿提起過,武皇后生李賢時有些不順,生產(chǎn)時很吃力。 她還在寺中看到李治早年為多病的李弘,年幼的李令月所立的供養(yǎng)佛像。 寺中知客僧說,之前的碑記,已經(jīng)很有些年頭了。 一座座碑像看過去,仿佛依稀能看到李治從一個年輕忐忑的父親,慢慢變成一個垂垂老矣、兒孫滿堂的長者,兒女輩一個個長大,他祈福還愿的禱祝之詞越來越多。 裴英娘不記得自己入宮之后什么時候生過病,又是什么時候好的。 從供養(yǎng)詞來看,李治曾去寺中許愿,后來她的病好了,李治命人還愿供養(yǎng)佛身……想來應(yīng)該是她十歲之前,還沒去溫泉宮,李治身體尚好的那段時期。 她眼中噙著酸楚的淚水,輕聲說:“阿父,今天你把我從這里趕出去,明天不知會有多少王公貴族奚落我,嘲笑我,除了相王府,長安城再無我的容身之地,你真的忍心看我受委屈?” 她不怕那些不痛不癢的嘲諷,有李旦在,沒人敢當(dāng)面諷刺她,頂多是背后嚼舌頭而已,不過李治肯定舍不得,說得越凄慘,李治越心疼。 李治眼中果然浮起一抹不忍和痛惜,倉促合起絹帛,抬起枯瘦的大手,拍拍她的腦袋。 他老了,舉棋不定,瞻前顧后,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再是狠辣果斷的帝王。 以前他不明白,阿耶臨走的那兩年,為什么頻頻犯糊涂,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愚蠢舉動,有些打壓大臣的手段,簡直可笑幼稚。 英明神武的阿耶,難道也英雄末路了? 現(xiàn)在他恍然大悟,阿耶什么都為他著想,什么都想替他考慮到,拖著病體也要東征高麗,他的那些反復(fù)無常,不是剛愎自用,而是放心不下他的緣故。 他擦去裴英娘眼角的淚花,指節(jié)粗糙而溫暖,“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更應(yīng)該早些離開?!?/br> 裴英娘忍了又忍,噗嗤一笑。 李治怔愣。 剛才還哭著訴委屈,怎么就笑起來了? “阿父,您覺得如果當(dāng)年我沒進宮,現(xiàn)在會怎么樣?”裴英娘大咧咧盤腿坐在李治面前,靠著火盆,抽出海棠紅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皺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長大,委實難說。 僥幸長大了,也不一定過得好。 裴英娘拈起鶴首鉗子,撥動盆中的炭火,接著說,“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預(yù)想,嫁給執(zhí)失,就一定能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畣幔颗d許我不喜歡荒漠的嚴(yán)寒荒涼,貪戀長安的繁華富貴,離了長安,可能處處過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執(zhí)失家的妯娌姑嫂相處不融洽,執(zhí)失有七八個胞兄弟、從兄弟,家中未必清凈……執(zhí)失天天打仗,我膽子小,提心吊膽,長久下來心中抑郁難舒,生病了怎么辦?他是個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業(yè),我喜歡金銀珠寶,喜歡安平富足……執(zhí)失是個好人,應(yīng)該也是個好丈夫,我也會做一個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給他就是十全十美?!?/br> 李治揉揉眉心。 說的也是,當(dāng)初阿耶為新城挑選駙馬時,何等仔細(xì),過篩子一樣,把每一個世家適婚郎君翻來覆去地考校來考校去,先是魏征的兒子,后來是舅父的兒子。再后來他為了彌補新城,重新為她擇婿,選中東陽公主舉薦的人選韋正矩。 他們都是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難以捉摸,外人看著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不一定能成為恩愛眷侶。真的夫妻舉案齊眉、感情融洽,還有可能遭受其他劇變。 執(zhí)失云漸還沒有抗衡武家的實力。 裴英娘直起身,“同樣的,假如我真的離開長安了,就一定能過得好?以后阿兄和我終歸會明白您的苦心,屆時于我和阿兄而言,不能留在您身邊承歡膝下,是一輩子的遺憾……與其將來后悔,不如讓我們留下,等真的到了十萬火急的時刻,再走也不遲?!?/br> 李治眼眸低垂,看著裴英娘。 她眼神堅定,面色平靜,并不是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而是淡淡地,平平常常地和他閑話家常。 他不由想起那年十七剛進宮的時候,其他人去禁苑狩獵,她不能騎馬,留在含涼殿陪他。春光明媚,她趴在杏樹下抄寫經(jīng)書,為他祈福。枝頭杏花紛紛揚揚灑落,落了她滿頭滿肩,她伏在書案前,一筆一劃,抄寫得很認(rèn)真。 那時她也用鄭重的語氣勸告他,八、九歲的小娘子,已經(jīng)能窺出他心里的隱憂。 “沒有人能預(yù)測到以后的事情,明崇儼或許能替人面相,但日子到底過得怎么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迸嵊⒛餅⒚摰?fù)]揮袖子,“阿父,您即位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阿翁留下最信任的幾名顧命大臣輔佐您,那時他可曾想過日后您會受顧命大臣的掣肘?他預(yù)料得到您會借廢立皇后的機會,一舉擊潰顧命大臣,修改《氏族志》,徹底結(jié)束舊日門閥制度嗎?” 在關(guān)隴貴族集團倒臺以前,《氏族志》繼承魏晉時期的遺風(fēng),規(guī)定了門閥等級高低,門閥世家依然占據(jù)大部分政治資源。 隨著長孫無忌一系的倒臺,李治和武皇后著手命人修訂《氏族志》為《姓氏錄》,徹底打破統(tǒng)治固有的姓氏門閥政治制度,科舉制度開始真正發(fā)揮它的巨大威力,寒門階級登上歷史舞臺,開啟奠定了后世數(shù)百年乃至千余年的政治格局。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李治和武皇后完成了守成的重任,繼承貞觀的昌平穩(wěn)定,為盛唐的空前繁榮奠定基礎(chǔ)。 可惜和盛唐的輝煌燦爛相比,這一對夫妻的功勞,遠(yuǎn)遠(yuǎn)沒有他們的風(fēng)流韻事引人注目。 李世民放心不下李治,晚年幾乎是手把手教他怎么和朝臣打交道,怎么處理政事,為他掃清所有可見的和潛在的障礙。 李治在所有人的輕視和懷疑中即位,大家暗地里笑話,說他靠眼淚讓李世民心軟,剛好撿了便宜。 其實他做得很好,雖然因為多病,他不得不扶持起武皇后,以至于讓武皇后羽翼豐滿,但是誰能篤定沒有武皇后,就沒有其他變數(shù)? “阿父,您能頂住壓力,守住大唐江山。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相王妃,做不來頂天立地、彪炳史冊的大事,但是我自信能保護自己?!迸嵊⒛镄χf,“大不了我看到勢頭不對,立馬卷包袱逃到天邊去?!?/br> 李治臉色漸漸緩和,聽到這一句時,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揉揉裴英娘的發(fā)頂,“十七,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br> 裴英娘歪著腦袋,大眼睛眨呀眨的,“為什么一定要想得太復(fù)雜?阿父,我不是朝堂上的人?!?/br>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而且我從裴家到入宮,再到獲封公主,到現(xiàn)在成為相王妃,得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多到全天下的人都羨慕嫉妒我……我真的很滿足。賢士劉伶每日攜一壺酒,讓仆從荷鍤跟隨,對仆從說‘死便埋我’,何等灑脫。我做不來賢士,但是此生也算是無憾了,我還年輕,還有享不盡的富貴,就算偶爾走點彎路、受點磨難,也沒什么要緊。阿父,您的顧慮,該放下了?!?/br> 不管是對她的顧慮,還是對李賢、李顯、李旦的顧慮,李治都應(yīng)該放下。 他控制得了局勢,控制不住人心。 昔年太宗李世民睿智,長孫皇后賢德,太子和魏王還不是一個個接二連三讓李世民失望? 李治不可能一輩子為他們保駕護航。 未來的事,交由未來去決定,他們只要過好當(dāng)下就夠了。 話題太沉重,炭盆里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 裴英娘揚起一臉粲然笑容,“阿父,您真的擔(dān)心我的話,就多給我點傍身的東西……金銀財寶什么的,多多益善。” 李治沉默良久,無奈地嘆口氣。 裴英娘湊到他身邊,搖他的胳膊,“阿父,外面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您得早些下決定,是幫我揚眉吐氣呢,還是狠心讓我哭著回去,您自己看罷?!?/br> 李治搖頭失笑,故意板起臉,“看你的笑話?我看這含涼殿的近侍,明明對你言聽計從,誰敢笑話你?” 裴英娘輕哼幾聲,“反正您不給我賞賜,我今天就賴在這兒不走了。阿兄待會兒肯定會來接我,我們倆一起坐在這,您看給不給吧!” 李治徐徐吐出胸中濁氣,近幾個月的沉郁,好似都在剛才的一番長談中悄悄紓解。 罷了,不走就不走吧。 他確實舍不得他們走。 或許,他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第156章 雨越落越大, 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庭院臺階底下很快積起一汪汪水洼。 宮人們放下高卷的竹簾, 原本就是陰天,竹簾一擋,回廊里變得更昏暗。 李令月憂心忡忡, 時不時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線,這么大的雨,英娘被擋在殿外, 會不會淋濕? 她剛想起身, 身旁一陣輕風(fēng)拂過, 李旦率先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