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馬蹄聲響，眾人難耐激動，目光如潮水一般匯集在她身上，有的人甚至在偷偷抹眼淚。

    這么多人，無一例外，仰起一張張振奮虔誠的臉，注視著她慢慢駛過長街。

    沒人發(fā)出一點聲音，連呼吸也是壓抑的。

    長街內(nèi)外，只聽得見坊墻之后的熱鬧聲響。

    蔡凈塵和楊知恩神情戒備，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手指緊緊扣在刀柄上。

    車隊慢慢駛出醴泉坊，噠噠的馬蹄聲回蕩在寂靜的街巷之中。

    一墻之隔后是繁華喧嚷的街市，坊墻之下，是無聲目送裴英娘離開的黎民百姓。

    李令月放下車簾，神色震動。

    她從小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小時候儒學(xué)士教導(dǎo)她的道理文章，她隨口能背誦出來。偶爾聽到使女們說起宮外老百姓們的生活，她滿懷同情，學(xué)著武皇后，省下脂粉錢，巴巴送到含涼殿，給阿父拿去救濟(jì)百姓。

    阿父當(dāng)時摟著她哈哈大笑，夸她賢德仁厚。

    但是說到底，作為公主，她不可能真的去了解黎庶的生活——沒這個必要。

    這大概就是英娘和她的不同之處，英娘雖然是世家女，但卻對市井生活知之甚詳。

    她珍惜得到的每一份善意，懷有悲憫之心，盡己所能改善民生，又能坦然追逐富貴榮華。既不會清高到視金錢如糞土，或者傻乎乎散盡千金求一個虛名，也不至于流于鉆營市儈之流。

    李顯曾笑話英娘小家子氣。

    英娘隨手翻出她捐贈給各地州縣的賬冊單子，拍在李顯臉上，然后紅著眼圈跑去找李治訴苦。

    李治自然把李顯斥責(zé)一頓，當(dāng)眾夸贊英娘一番。

    她陡然從不受父母疼愛的落魄世家女變成高貴的公主，并沒有被潑天的富貴迷花眼睛，始終恪守本分，還不忘惠及他人。

    有點像孟子中的那句，“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

    能做到的事，她盡力去做，做不到的，她坦然面對。

    得志時不會輕狂，失意時也不會沉淪。

    或許八兄娶了英娘，對誰都好，李令月暗暗想。

    這樣一來，八兄如愿以償，夫妻相得，以后肯定不會變得和六兄那樣，野心勃勃，冷酷偏激。

    裴英娘不知道卷棚車?yán)锏睦盍钤掠心敲炊喔锌?，不然一定會笑著和阿姊解釋：別以為老百姓相約送她離開，是出于感激崇拜，更多的人是來湊熱鬧的呀！

    在這個交通不便，消息閉塞的時代，一個人的名聲到了一定的境界，不用她再去費力經(jīng)營，光是各種道聽途說、匪夷所思的謠言傳說，足夠她的名字流傳個一二十年的。

    市井里坊間自發(fā)的造勢宣傳，可比打廣告厲害得多。

    如果在亂世，民心可用。

    但是眼下是太平盛世，民心這種東西，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不過僅僅只是虛名也夠她用了，反正她只想宣傳打廣告。

    她盤算著等阿福回來，一定要大宴賓客，正廳、廂房，回廊、庭院，到處擺上瓷器，務(wù)必要閃瞎王公貴族們的眼睛。

    還得勸勸李治和武皇后，不要迷信了，用金銀器皿不能延年益壽，有些金屬說不定還有毒性，以后宮里多擺點瓷器吧！

    好看美觀，賞心悅目呀。

    不知不覺到了親仁坊，武府門前車馬塞道，衣香鬢影，一眼望去，處處是珠翠閃耀，郎君、娘子們的脂粉香飄散開來，二里地外還能聞到。

    “怎么這么多人？”裴英娘嘀咕。

    親衛(wèi)擠開一條道路，喝退閑人。

    車馬直接繞過前門大街，拐到后街，從側(cè)門駛進(jìn)宅院里。

    李旦走到棗紅馬跟前，伸出雙臂，抱裴英娘下馬。

    李令月踩著腳凳走下卷棚車，看到李旦擁著裴英娘，想徑直離開，氣得牙癢癢，“八兄，還沒成親，你好歹克制些，外頭的賓客都看著呢！”

    裴英娘臉色微微發(fā)紅，輕笑幾聲，掙開李旦的手臂，幾步跑到卷棚車前，攙扶李令月下車。

    看到meimei直奔自己，李令月心里極為暢快，拍拍裴英娘的手，笑容溫和，抬頭瞪李旦一眼，目帶挑釁。

    李旦笑了笑，轉(zhuǎn)身去前廳幫忙招待貴客。

    他最近脾氣好得很。

    裴英娘只是搬家而已，并沒有廣發(fā)帖子，那些賓客不請自來，她懶得一個個敷衍，干脆當(dāng)起甩手掌柜，“讓阿兄和武承嗣去應(yīng)付那些來客吧，我今天反正是不會出去的！”

    搬家最辛苦了，她只想逛逛新的寢居，好好睡一覺。

    李令月臉上露出一絲促狹之色，“這可由不得你?！?/br>
    她話音剛落，外邊忽然靜了下來。

    剛剛高談闊論的賓客們噤若寒蟬，沉默不語。

    回廊想起紛雜的腳步聲。

    長史匆匆走進(jìn)內(nèi)院，喜氣洋洋，眉飛色舞，“娘子，天使親至，宣讀賜婚詔書，請娘子前去領(lǐng)旨。”

    裴英娘愣了一下，終于明白為什么會來那么多賓客了。

    宣讀詔書而已，至于要這么大的排場嗎？

    李令月推推發(fā)愣的裴英娘，嘴角含笑，“八兄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英娘，以后你就曉得了，八兄那人……蔫壞著呢！”

    裴英娘換上正式的禮服，出了前廳。

    皇親國戚、王公貴族們擠在兩邊回廊里，空曠的長廊堆滿湊趣的男男女女，起碼有幾百號人。

    眾人正低聲談笑，看到裴英娘出現(xiàn)，嗡嗡的議論聲霎時一靜。

    昔日的永安公主，如今的準(zhǔn)相王妃，年紀(jì)漸長，容色出眾，綠鬢朱顏，明艷照人。

    恍若陽春時節(jié)緩緩綻放的牡丹花，開始吐露雍容芳華。

    李旦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沒有笑，但眼睛里蓄滿笑意。

    裴英娘輕哼一聲，眼角斜挑，竟然敢先斬后奏！

    不就是賜婚詔書嘛，頒布之后滿城皆知，非要把所有人叫過來一起領(lǐng)旨？

    李旦緊握著她的手，不容置疑，“我們的婚宴和別人的不一樣……待會兒彩禮會送過來，今天就當(dāng)做是納彩吧?！?/br>
    他們倆的婚禮不好按著尋常的六禮走行程，最后李治拍板，賜婚當(dāng)天納彩，一并把請期也算進(jìn)去，略過其他步驟，明年直接舉行迎娶大禮。

    納彩當(dāng)然要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

    聽說彩禮在賜婚詔書后頭，裴英娘的不滿漸漸平息，李治說過彩禮全部充入她的私庫，和嫁妝一起都?xì)w到她名下，搬家第一天數(shù)財寶，兆頭不錯！

    詔書和彩禮是六王李賢和七王李顯送到武府門口的。

    彩禮由身著圓領(lǐng)襕袍的宮人親自運送，一輛輛鋪著錦緞，扎著彩綢的牛車從建福門出發(fā)，猶如彩龍一般，延伸至親仁坊。

    車上堆著綢緞絲帛、金銀器物、豬羊牲畜、奇珍異寶，后頭還跟著高大肥壯的健馬。

    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歆羨皇家的富貴風(fēng)流。

    宣讀詔書畢，李旦暗松一口氣。

    他知道英娘不會再抗拒了，但是終究還是不放心。

    執(zhí)失云漸尚主的那道賜婚敕書不也是中途收回去的嗎？

    唯有敕書正式公布以后，他心中方能安定。

    賜婚畢竟是大喜事，李賢難得放下架子，和李顯一起捉弄李旦。

    賓客們圍著兄弟幾人笑鬧，武家人和李唐宗室頭一次撇開仇視，言笑晏晏。

    禮盒和花釵翟衣一起送進(jìn)正廳。

    李旦是正一品親王，裴英娘又以公主之禮出嫁，王妃的禮服是除皇后、太子妃之外品級最高的第一品，九樹花釵，九等翟衣。

    博鬢上飾以花鈿、翠葉、珍珠、瑪瑙、紅綠鴉忽，精美纖巧的金箔銀箔輕輕顫動，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目光華，映照在看守漆盒的使女臉上，晃得她們睜不開眼睛。

    盛放寶鈿、花釵的錦緞漆盒一列排開，加上素紗中單、翟衣、革帶、敝膝、玉佩，直將正廳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有下腳的地方。

    滿室寶氣閃爍浮動，女眷們發(fā)間貴重華麗的珠翠簪環(huán)頓時黯然失色。

    看到隆重華貴的花釵翟衣，裴英娘意識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使：天子的使者。

    翟衣花釵的品級參考個人博客，可能不大準(zhǔn)確。

    第129章

    夜里, 裴英娘坐在燈下看彩禮單子。

    床榻前一座折疊聯(lián)屏紫檀木山水風(fēng)景鑲嵌玉石琉璃落地大屏風(fēng), 四周垂紗帳，頂上蒙錦綺，把寢房隔斷出一個小暖閣。

    屏風(fēng)內(nèi)設(shè)火爐床, 帷幕密密匝匝圍著，爐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 火光柔和。

    冬日嚴(yán)寒, 即使房里燒火盆，久坐仍然全身發(fā)冷，手也跟著打顫。

    裴英娘白天起居坐臥、看書寫字都在火爐床里, 席案、軟榻、書卷、花幾搬進(jìn)帷幕后，儼然是一方溫暖如春的小天地。

    她嫌書案前不夠亮, 挽起袖子，掀開燈罩子，自己剪了燭花。

    蠟燭里摻了香屑, 燃燒時寂靜無聲, 香味清雅。

    她懷疑李治是不是把該給李旦的賞賜全部一股腦全塞到彩禮里送到親仁坊，今天府里的仆從、婢女忙里忙外, 累得腰酸背痛, 才把彩緞錦帛搬完。

    庫房不夠用，廂房全挪出來放屏風(fēng)、香幾、簾幕、器物。

    馬廄擠不下那些膘肥體健的高頭大馬, 只能委屈它們待在空曠的庭院里。

    馬奴不得不在院內(nèi)搭設(shè)帳篷，看守馬廄，以防駿馬們鬧脾氣。

    等等, 裴英娘擦擦眼睛，捧起燙金書帖。

    金玉彩帛就算了，怎么還有胡椒？

    她細(xì)看幾遍，確認(rèn)自己沒看錯字，難不成李治知道她愛吃烤rou，特意讓司封郎中多撥幾千斗胡椒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