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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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英娘挨在榻邊打瞌睡。 小腦袋瓜子一點一點,下巴磕在憑幾上,嚇得她一個激靈,瞌睡全無。 天色漸漸暗下來,武皇后要等著賀蘭氏閉眼才會回宮。 武皇后不走,旁人不敢吱聲。 裴英娘扒在窗戶下面,踮起腳,偷偷觀望被侍衛(wèi)看押起來的武氏族人。 人人面色驚懼。有人哭喪著臉,頹然坐在地上,有人蜷縮成一團,偷偷飲泣,又怕哭出聲會惹怒武皇后,只能強撐起笑臉,又哭又笑,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李令月睡得香噴噴的,一直沒醒。 裴英娘苦中作樂,盡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上,不去想賀蘭氏此刻是生是死。 她心想,不知阿耶這時候在哪兒呢?是被關(guān)起來了,還是被送回金城坊了? 親眼看到作惡多端的武惟良和武懷運伏法,阿耶是高興呢,還是恐懼? 一道身影從穿堂那頭走來,裹幞頭,踏皂靴,穿一件團窠鹿紋窄袖翻領(lǐng)胡服,雙眸幽黑,眉宇軒昂,神情冷淡,不知不覺間透出一絲傲慢驕矜。 看到來人,裴英娘忽然覺得鼻尖一酸,嗓子微微哽住,一聲呼喚在喉間醞釀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 李旦似乎有所察覺,停下腳步,目光透過褐色窗格子,照進裴英娘的心底。 裴英娘眼眶濕潤,不知不覺委屈起來。 李旦走到窗前,眼眸微垂,輕聲喚她:“英娘。” 裴英娘轉(zhuǎn)過身。 她知道自己不該遷怒李旦,李旦是李旦,不是狠辣決絕的武皇后。 但不知為什么,面對嚴厲的武皇后時,她恭謹小心??吹嚼畹┣蹇〉拿佳蹠r,反而覺得心中一酸,很想鬧鬧脾氣。 李旦的眼神越柔和,她心里越覺得難受。 門窗發(fā)出細微的吱嘎聲。 李旦繞了個圈,從另一邊走進內(nèi)室。 昭善躬身行禮。 李旦微微頷首,“卷棚車預(yù)備好了,送公主回宮。” 昭善叫來幾個宮人,把熟睡的李令月抱出房間。 裴英娘站在窗下,神情恍惚。 李旦向她伸出手,眼神柔和,“英娘乖,阿兄接你回去?!?/br> 裴英娘抓住李旦的衣袖,亦步亦趨,跟著他走出內(nèi)室。 一路無人攔阻。 要跨過門檻時,李旦干脆彎下腰,把裴英娘抱起來。 裴英娘摟住李旦的脖子,把燒紅的臉頰藏在他背后。 她終于明白剛才心里那種又酸又甜,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什么了——原來,這就是撒嬌的感覺。 裴英娘以前從不撒嬌,沒有人疼寵,撒嬌給誰看呢? 進宮后,她倒是開始養(yǎng)出一點嬌慣脾氣來。尤其在李治、李旦或者李令月面前時,她無拘無束,覺得最自在。 因為她知道,李治、李旦和李令月一定會縱著她,所以她才敢把自己最柔軟任性的一面展示給他們看。 裴英娘趴在李旦的肩膀上,伸手撈起他幞頭底下垂著的兩根帛帶,繞在自己手指上。 賀蘭氏、武皇后、武惟良、武懷運……一個個身影從她腦海里淡去。 經(jīng)過前院,迎面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 裴英娘皺起眉頭,眉心的朱砂愈顯殷紅。 一道輕風拂過臉頰,突然眼前一黑。 李旦舉起袖子,把裴英娘兜頭兜臉罩起來,寬闊的手掌按在她頭頂?shù)穆蓣偕?,力道溫柔,但動作強勢,不許她抬頭,“別看。” 他天天練字,袖子里帶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裴英娘沉浸在幽雅的淡香中,倦意上頭,慢慢合上眼簾。 這一刻,她無比安心。 內(nèi)堂側(cè)間,賀蘭氏抓著自己的咽喉,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呼喚。 李賢不想聽她的慘叫,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立刻抽身離開,可雙腳卻像鐵鑄一樣,牢牢釘在病榻前。 他眼看著賀蘭氏受盡折磨,容顏枯萎。 “六郎……”賀蘭氏眼里迸射出兩道詭異的亮光,“六郎,我要死了……你過來,我、我要……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李賢眼圈微紅,不忍拒絕賀蘭氏,靠近床榻。 賀蘭氏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吐出一句話。 李賢俊秀的臉孔霎時變得雪白,瞳孔急速收縮,踉蹌幾步,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我不信!” 賀蘭氏望著高高的房頂,發(fā)出一串近似啼哭的笑聲,漸漸沒了氣息。 宮人立刻去正堂向武皇后稟報。 武皇后抬起眼簾:“她死了?” 宮人埋著頭:“太醫(yī)署秦醫(yī)師和方醫(yī)師親自確認過了。” “回宮?!蔽浠屎髶P起閃緞袍袖,“承嗣和三思留下料理魏國夫人的喪事,我已經(jīng)和陛下商量過了,你們倆先領(lǐng)個尚書奉御的閑職吧。” 武承嗣和武三思面露喜色,尚書奉御怎么算得上是閑職呢? 兩人齊齊下拜,“侄兒恭送姑母?!?/br> 蓬萊宮依舊軒昂壯麗。初春時節(jié),太液池邊綠柳如煙,水鴨成群結(jié)隊游過水面,波紋蕩漾,金光閃碎。 李旦把李令月送回寢殿。 回宮的路上,李令月朦朧醒來,揉揉眼睛,“什么時辰了?” 昭善道:“公主,已經(jīng)快到關(guān)宮門的時候了?!?/br> 李令月訝然道:“我睡了這么久?小十七呢?” “永安公主也睡著了?!?/br> 李令月哈哈大笑,“她吃了那么多酒,肯定也醉了!” 昭善笑而不語,和目睹武皇后連殺三人相比,永安公主或許寧愿喝醉。 下了卷棚車,李令月才知道,裴英娘竟然是被李旦抱回來的! 鼓樓的鼓聲都沒吵醒她,小小一團,縮在李旦懷里,睡得臉頰紅撲撲的。 李令月嘖嘖道:還是小十七能折騰,八王兄生人勿進,連七王兄都照兇不誤,她還敢趴在他懷里睡大覺。 睡就算了,還睡得那么踏實! 李令月回寢殿的時候,鼓聲仍未停歇。 她隨手把夾纈披帛拋在軟榻上,“今天乏了,晚膳只要一碗漢宮棋,不用加rou湯,清清淡淡的才好吃?!?/br> 昭善應(yīng)喏,走出寢殿,發(fā)現(xiàn)李旦仍然駐足在正殿門口。 裴英娘已經(jīng)醒來,站在門檻邊沿,踢踢腿,伸伸胳膊,像是還迷糊著。 昭善走近幾步,李旦看到她,輕聲道:“今天的事,先不要告訴公主。” “是?!?/br> 裴英娘搖搖腦袋,完全清醒過來,想到李令月知道賀蘭氏已死后可能的反應(yīng),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李旦轉(zhuǎn)身離開,看裴英娘仍然站在原地發(fā)呆,眉頭輕皺,示意她跟上。 裴英娘后知后覺,順手扯住李旦的衣袖,跟著他走,“阿兄今天不是陪太子去秘書省了嗎?怎么會去刺史府?” 李旦沒回頭,“剛好路過?!?/br> 裴英娘“喔”一聲,點點頭,乖巧無比。 心里卻哼哼唧唧:秘書省和刺史府一個在長安城北邊,一個在長安城最東邊,這也能順路? 第二天,武惟良和武懷運毒死魏國夫人的消息迅速流傳開來。 同時,武承嗣和武三思開始步入朝堂,積極為武皇后搜羅人手,探聽消息。 有武氏兄弟在前面打頭,武氏族人覺得武皇后不會對武家不利,很快忘卻武惟良和武懷運死時的慘狀,照舊上躥下跳,作威作福。 宦者向李治稟報魏國夫人中毒而死的事,李治的反應(yīng)很平靜。 “厚葬魏國夫人?!?/br> 宦者悄悄松口氣。 “九郎,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一聲清喝從殿外傳來,宮人們狼狽退回內(nèi)殿,“大家,常樂大長公主非要闖進來,奴等攔不住……” 李治淡淡道:“無妨,讓姑母進來說話。” 少傾,一個頭簪金步搖,身穿赭紅色小團花廣袖對襟上襦,十二破間色裙,肩披織金穿枝花彩帛的婦人疾步踏進內(nèi)殿,“九郎,你到底要放縱武媚到幾時?!” 婦人修眉俊眼,尖下巴,薄嘴唇,眉眼凌厲,氣勢凌人,赫然正是李治的姑母,常樂大長公主。 李治吩咐宮人煎茶。 “我不吃茶。”常樂大長公主走到李治身旁,一掃袍袖,屈身坐下,“魏國夫人是你親口冊封的命婦,武惟良和武懷運是堂堂刺史,武媚因一己之私,不分青紅皂白,連殺三人,九郎竟連問都不問一聲嗎?” 她一臉沉痛:“你是我李氏兒郎,怎么如此懦弱,坐視妖婦胡作非為?” 宮人冷汗涔涔,掰碎茶餅的時候,手腕抖得很厲害。 李治被姑母當著宮人的面訓(xùn)斥,神情仍舊淡然,“皇后行事有分寸?!?/br> “有分寸?”常樂大長公主冷笑,“長孫家,褚家,高家,王家,上官家,哪一個不是我大唐的肱骨棟梁?武媚造就的一樁樁冤案,九郎全都忘了?” 宮人心頭大駭,銀匙子敲在金盤上,發(fā)出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