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而就在三天后,在莫言時又一次來到客棧時,他瞧見一個一身彪悍之氣、面目兇惡如同屠戶的人,大大咧咧地闖進了暉云真人的屋子。 莫言時心中好奇不已,因這屠戶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人,而暉云真人又身為正派,瞧起來正直得簡直不近人情——這樣的兩個人,到底會在屋子里說些什么? 莫言時心中好奇之心大盛,悄悄靠近,想要聽聽這兩個似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人物的言談,然而他到底不過一介凡人,因此他在房門前駐留了不到一小會兒,只在模糊中聽到了些“主人”“確定身死”“謀定而后動”“魏婓”等詞句,便被里頭的屠戶暴起,揪了出來。 當他被那屠戶提在手上時,莫言時心驚膽戰(zhàn),向暉云真人投去求救的目光,結(jié)巴地說明自己的身份來意,而后,莫言時聽到那屠戶笑了一聲,道:“原來還是你們神武峰高徒的親人?” 在莫言時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暉云真人冷漠道:“一個普通人而已,趕緊殺了,莫要耽誤要事?!?/br> 莫言時怎么也想不到,決意殺他的,竟不是那個面目兇惡的屠戶,而是出身名門正派的暉云真人! 那屠戶一笑,渾然不在意手中的莫言時的小命,只是道:“那些狼妖,你準備如何?” 暉云真人剛要說話,卻驀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瞧著莫言時,笑道:“那些精怪向來與人族交惡,想來他們?nèi)粼谛新分星埔娙俗逯邪l(fā)生了什么慘事,定是不介意停下來瞧個熱鬧的。” 屠戶恍然,晃了晃手中驚駭欲絕的莫言時,道:“你是要以他為餌?” 暉云真人哂笑:“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小兒,怎能為餌?” 屠戶:“那你的意思是?” 暉云真人道:“你覺得這個村莊如何?” 于是,這一天,熊熊火焰在莊鄉(xiāng)中燃起,那些莫言時熟悉的、重要的一切人和事,都在這場大火中毀于一旦,但可笑的是,最靠近危險的、在大火一開始就被屠戶隨手擲于火中的他,卻偏偏是這場大火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莫言時訴說著這一切,字字句句都透著深切的恨意與悲切。 殿中各人神色各異,或是嘆息或是疑惑或是悲痛,而陸修澤卻在聽到“屠戶模樣的人”和“魏婓”兩詞時,便不由得露出了訝異之色,只不過他卻按兵不動,沉下氣來,等待后續(xù)。 于是大殿之中陷入了片刻的沉寂,而后,莫言東嘶啞中摻著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憾然的聲音道:“若真是暉云真人動手……那么……” 莫言東頓了頓,道:“這件事上,的確是神武峰的失察,然而也只是失察之罪,滅門之禍卻萬不能怪罪在神武峰上。你可能不知道,暉云真人其實本就是魔門修士,只不過用手段瞞騙了神武峰的查探,這才——” 莫言時冷笑打斷,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莫言東一愣:“什么?” 莫言時道:“我作為魔門弟子活了這么多年,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暉云真人是什么人嗎?!” 莫言東心中一沉。 第173章 疑慮3 莫言東心中一沉, 卻聽莫言時繼續(xù)道:“我曾經(jīng)深恨暉云,我恨他為什么竟能將一整個村子全燒了, 就為了將它做餌, 引來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后來我也曾恨那些狼妖,我恨他們?yōu)楹我獜那f鄉(xiāng)路過,為何會對人族的苦難抱著‘看熱鬧’的心, 但到了最后,我卻痛恨著神武峰……”莫言時嘶啞的聲音一頓,向莫言東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莫言東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背脊而起,叫他幾乎要顫抖起來,讓他忍不住想要奔上前去, 制止莫言時接下來的話。 可最后,他只是坐下來, 聲音喑啞緩慢:“你說。” 在十八年前, 在莫言時耽于筑基、久久不能突破金丹時,在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地被恨意煎熬的時候,他心魔叢生,曾在一時意氣下, 在誰都沒有發(fā)覺的一晚,離開了皆非門, 去往神武峰。 他懷著滿心的恨意與惡念想要將暉云真人置之死地, 但作為筑基期魔修的他卻對有著“元嬰以下第一人”的暉云真人無能為力,于是他不顧自己魔修的身份,想要向神武峰眾人揭露暉云真人的真面目, 哪怕將自己賠上都在所不惜! 然而最后他卻失敗了:并非是在去往神武峰的路上被人發(fā)覺、并非是沒能見到神武峰中說得上話的長老,甚至并非是被神武峰的人質(zhì)疑話語中的真實性,而是因一個他從未想到過,更絕不會理解的理由! 那位長老的那番話,莫言時至今依然記得—— “暉云長老乃是我神武峰中要員,怎能因你區(qū)區(qū)一面之詞而受到懲處?再者說,即便暉云長老所作所為屬實,那又如何?我神武峰的千年威儀不容有失,若叫旁人知曉了這些事,我神武峰又該如何自處?” 莫言時即便做好了身死的準備,也絕沒有想到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他質(zhì)問道:“即便他可能是魔道中人,你們神武峰也要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嗎?!” 那長老斷然說道:“我神武峰自千年前,便是正魔兩道的關(guān)隘與門戶,所以我們神武峰絕不會有魔修,絕不能有魔修!” “但——” “關(guān)于暉云長老如何,那是我們的事,沒有你這魔門之輩置喙的余地!我瞧你家破人亡,也算是不幸,便也放你一條生路,你還是趁著此刻快快離去,否則我改了主意,你這小命也就沒了!” “八年前,我就已經(jīng)隨著莊鄉(xiāng)的那些人死了,如今你覺得我還會怕死?!”莫言時厲聲道,“但你們——你們神武峰,枉為名門正派,對門下弟子所造就的慘事,卻不聞不問,甚至重重包庇,只為了所謂的面子,這樣的你們,也好意思自稱正道?!” 那長老瞧了莫言時一眼,神色莫名,叫莫言時心中慌亂,但不等他想更多,便見那長老突然哂笑,道:“你是魔修,自然不明白我們正道的處事方式?!?/br> “我——” 那長老斷然打斷,道:“你若不信,那我們便打個賭:我這邊去尋一個弟子來,將一些關(guān)隘處抹去,再叫他來評評理,看他究竟是支持我,還是支持你。若他認同我的處置,那么從今以后,你再不許向任何提及此事,再不許登上我神武峰來,如何?” 莫言時冷笑道:“為何我要認下這個賭約?我又怎么知道你們兩人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長老微微笑道:“你會相信的,因為只有他,是絕不會串通好的人?!?/br> ——只有這個人,是絕不會串通好的。 說到這里,焚天宮殿中的莫言時向莫言東驀然一笑,道:“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早在莫言時提及那長老時,莫言東的臉上便露出了難以遏制的詫異之色,而莫言時每說一句,那熟悉的話便叫莫言東的神色慘敗一分,而待到莫言時向他問及那“評理”的弟子的身份時,莫言東這才終于露出了頹然之色,閉上了眼。 莫言東:“是我。” 莫言時:“是你。” 那一天,年輕氣盛的莫言東,被召至長老殿中,問及一件事——若有一天,門派中一位地位舉足輕重的人,被一個魔修指認為殘害了無數(shù)人性命的惡徒,你當如何? 莫言東不以為然,道:“魔修乃是jian惡宵小之輩,他的話語哪里能信?” 長老滿意一笑,又道:“但若那人證據(jù)充足,你是信還是不信?” 莫言東皺眉,道:“終究是一面之詞,還需自己探明真相才可。” 長老又道:“但若最后你查明那魔修說的是真的,你又是否要在所有人面前揭發(fā)這惡徒的所作所為?” 莫言東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搖頭,謹慎道:“還應徐徐圖之。” 那一天,莫言東對一個自認為永遠不會遇上的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也正是那一天,莫言時對自己一母同出的兄長生出了入骨的恨意。 然而真要說起來,莫言東與莫言時兄弟二人,誰又是對?誰又是錯? 誰都沒對,誰都沒錯,無論是怨懟還是愛恨,一切都不過是造化弄人罷了。 莫言東閉上了眼睛,此刻已經(jīng)不過一具傀儡的他,除了心中無法言說的煎熬之外,已經(jīng)再也無法對苦痛做出身為人的反應。 而莫言時卻在事隔多年后,對著自己深恨的人吐露實情,心中深埋的一切積怨憤恨都在這時得到紓解,一時間竟忍不住放聲大笑,后又放聲大哭。 “莫言東……”莫言時分明是在笑著,但聲音卻哽咽,如同困獸,“你為什么不死?” 良久,莫言東道:“你忘了嗎?我已經(jīng)死了?!?/br> · 持續(xù)了二十六年的恨意,終于在這一天暫時告一段落。 在這一天之后,莫言東披著那件并不太合身的黑色斗篷,不發(fā)一言地離開了爻城。 在他站在爻城門口時,一個聲音向他問道:“你就這樣走了?你弟弟要怎么辦?” 有些恍惚的莫言東這才回過神來,循聲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小聞景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了爻城外的矮墻上,踢著小短腿,面色憂慮地瞧著他。 莫言東忍不住又是一陣恍惚,冷不丁道:“你很像一個人。” 莫言東至今也不知道小聞景究竟叫什么,但他卻知道,眼前的這個孩子,與聞道宗的聞景聞宗主,怕是糾葛頗深。他也曾猜想過,這個孩子究竟與聞景是什么關(guān)系,然而無論他們二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莫言東都很難將這個孩子僅僅只當作孩子來看待。 ……就像是現(xiàn)在。 小聞景搖搖頭,沒有任由莫言東將話題扯到遠處,只是道:“你要去找那個長老嗎?” 早在聽聞莫言時的話時,小聞景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被莫言時找上的長老的古怪應對。 按照常理來說,哪個正道門派的長老,面對莫言時這個魔修,會有那么冷靜卻又離奇的應對?即便不對魔修喊打喊殺,也應該像當年莫言東的想法一樣,認為這個魔修是在說謊,怎么會有那個正常人,不但默認了魔修對暉云的指控,更是將莫言東叫到跟前,將莫言東兄弟二人擺了一道,更將暉云真人的事掩了下去? 答案唯有一個——這長老,雖名為神武峰的長老,實則卻也是魔門中人! 莫言東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然而對于莫言東兄弟二人來說,那長老的真正身份,于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緩解并沒有半點益處,也不是莫言東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于是莫言東這才會沉默離開。 然而離開后呢?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你就算去找那個長老,又能怎么樣?”小聞景憂慮嘆息。 而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也正是莫言東很難將他視作孩子的理由。 莫言東想要嘆笑,然而最后只有嘆息從口中逸出。 “我總會去找他的?!蹦詵|自然會去找那個長老,“然而并非是現(xiàn)在?!?/br> 小聞景道:“那在這段時間理,你留在這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的身份,正魔兩道都難以容下,只有我?guī)熜植拍鼙Wo你……我?guī)熜炙m然身處魔道,但是人可好啦,一定不會介意保護你的!” 莫言東沉默半晌,搖搖頭道:“我要離開,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 小聞景急道:“那是因為什么?” 莫言東沉默良久:“大概是因為……我是個難以面對現(xiàn)實的懦夫吧?!?/br> 小聞景似懂非懂,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無法再挽留這個人了。 于是,在地底永恒的微光下,小聞景看著這個男人穿著不合身的黑色斗篷,一步步消失在了遠方。 小聞景恍恍惚惚地瞧著,總覺得世上許多難以對外人言的苦難痛楚、許多無法挽回之事、許多無法面對之人,都融在這個背影里,叫他甚至覺得,自己應當是在哪里見過這樣的身影。 “不懂嗎?”不知道什么時候,陸修澤站在了小聞景的身邊。 小聞景抬頭瞧著陸修澤,懵懂搖頭道:“不懂?!?/br> “他的離開,是因為無法面對?!标懶逎傻?。 小聞景依然不懂,道:“無法面對什么?他明明很冷靜,明明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 陸修澤道:“并不是事,而是人?!?/br> 本應是最親最愛的人,但做下了自己最痛最恨的事。 對莫言時來說是這樣,對莫言東來說也是這樣。莫言時絕不會原諒當年莫言東的那番話,盡管莫言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話意味著什么;而莫言東也絕不會原諒莫言時屠戮生靈的手段,盡管莫言時有千般理由萬般苦衷。 他們本應是世上最親的人,但同時卻又是世上最恨對方的人。 這樣的親密無法否認,這樣的恨意無法化解,于是只能離開,再不相見。 “其實這未嘗也不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陸修澤笑道,“阿景不明白也好……而以后,阿景也不用明白這樣的事。” 小聞景不服氣,想要說些什么,但陸修澤卻及時轉(zhuǎn)移話題,道:“而且比起這件事,有些事卻更重要。” 小聞景怔了怔,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