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

    第163章 重逢2

    小聞景所在的小鎮(zhèn), 是豫國與楚國接壤處的一個無名小鎮(zhèn)，人煙稀少, 民居稀疏, 間或有大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荒野而來，帶來霧一般的黃沙。這黃沙雖然不比真正的沙漠那樣熾熱干旱，但被這風(fēng)兜頭一吹, 卻也難免落得蓬頭垢面、滿身塵土的下場。

    正因為如此，在這小鎮(zhèn)中行走的人們，無比裹上了或薄或厚的頭巾，行色匆匆，眉間含著被生存重?fù)?dān)壓出的皺痕, 每個人身上的顏色，都如同這座小鎮(zhèn)一般, 帶著被厚重塵埃掩埋的荒蕪。

    然而在這座小鎮(zhèn)的西南邊, 一抹與小鎮(zhèn)格格不入的鮮亮顏色跳動著，伴隨著神氣活現(xiàn)的呼喝，和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音。

    “……快快！快抓住它！它往那邊……唉呀，你真笨！它到你后頭去啦！不不, 現(xiàn)在它在你左邊……右邊右邊……后面后面……哈！小飛！去你那里了！快抓住它！！”

    “嗚哇！嗚嗚嗚……小景……嗚，好疼！小景, 它咬我！”

    “笨蛋！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才蹭破了點皮, 有什么……??！在那里！大?？焐?！”

    “呼……我……我追不上……我……呼……我跑不動了……呼，我不行了……”

    “什么？你才跑了多久就跑不動了？大牛你太差勁啦！這樣的你還想要成為當(dāng)世最厲害的劍客呢！”

    “我……呼，我只是說……說說, 呼，而已……啊……”

    “對啊對啊，我，我也是說說而已啊！劍客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當(dāng)上的？再說了，難道我們在這里抓雞就能當(dāng)上劍客了嗎？”

    陸修澤悄無聲息地靠近，探頭一瞧，這才發(fā)現(xiàn)在一片殘垣斷壁中、一株垂死的老樹下，三個小鬼頭聚在了一塊兒。

    那被喚作大牛的，神色憨厚，雖然年紀(jì)還不到十歲，行動笨拙，但卻身強體壯，便是一般的十五歲少年都及不上；而另一個被喚作小飛的，則長的又瘦又小，顯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越發(fā)地大，里頭藏著的狡猾小心思也不免露出了些苗頭。

    而被這二人圍在中間的，除了得意洋洋、儼然一副孩子王的小聞景，便是一只呆頭呆腦的紅冠小公雞了。

    此時此刻，被小聞景指揮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大牛小飛兩人，終于堅持不住，癱坐在地上，連滿嘴的風(fēng)沙都不顧，張嘴大口喘氣，臉上身上汗與泥摻雜，一路滾進(jìn)本就灰撲撲的衣衫里，那模樣，便是“慘不忍睹”四個字都難以形容。

    而與這兩人相反的，是始終不染塵埃的小聞景，和一旁看似呆頭呆腦，但卻耍得大牛小飛二人上躥下跳的小公雞。

    陸修澤的目光在這小公雞身上一掃，臉上便露出些訝異，神色微凝，于是那頭的小公雞雖沒發(fā)現(xiàn)陸修澤的存在，但卻也像是感受到了近乎天敵的存在，狠狠打了個哆嗦后，下意識地向小聞景那頭靠了靠。

    小聞景倒是未曾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依然站在老樹下的一片斷壁上，雙手叉腰，那圓滾滾的模樣，倒是跟他腳下的紅冠小公雞有些相似。

    只聽小聞景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調(diào)道：“什么是‘說說而已’？你們的夢想難道不是成為當(dāng)世第一的劍客嗎？既然如此，你們怎么能這么一點兒毅力都沒有？難道你們的夢想就只有這個程度嗎？”

    兩人啞口無言，好半晌后，小飛才悶聲悶氣地說道：“你不明白的，我們跟你不一樣?！?/br>
    大牛這時候也有些低落，道：“你跟我們不一樣?！?/br>
    他們并非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大牛和小飛此時雖然還是孩子，但也非常清楚，這名喚聞景的小公子，恐怕是哪個世家里出來游玩的貴公子。雖然在這貴公子身邊并沒有話本里呼前喚后、浩浩蕩蕩的護(hù)衛(wèi)侍婢，但即便只有一個名為陸燼的年輕小哥，都能用一個眼神便近百人的劫道路匪，那么被這樣的小哥保護(hù)著的小公子，其貴重的身份也可想而知了。

    看看這個小公子那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細(xì)嫩皮rou、還有那雙怕是從未拿過比金子更重的東西的手，再看看他們二人滿身泥土，手上的老繭從他們記事起就在層層加厚……這樣的貴公子，跟這樣的他們，又怎么會是一樣的人？

    人最不平等的時候，是在他們出生的那一瞬間，而這樣的不平，會一直持續(xù)到死亡將他們歸為塵土。

    不甘心嗎？

    自然是的。

    但不甘心又如何？

    夢想又如何？

    他們能如何？

    兩個還沒有十歲，便已經(jīng)初嘗人生苦澀的孩子沉默了下去，被不甘和絕望封緘了言語。

    但小聞景卻絕不會就這樣閉上嘴。

    只見小聞景的臉色也冷了下來，道：“我們的確是不一樣的。”

    小聞景站在斷壁上，雙手環(huán)胸，居高臨下地瞧著坐在地上的二人，緩緩道：“我三歲的時候，我爺爺本打算請一位大儒為我啟蒙，但那大儒的人選未定，便有流言漫天，話里話外，除了指責(zé)我爺爺動用私權(quán)、威逼他人之外，便是道我一黃口小兒，哪里配得上大儒來啟蒙……那時候的我只有三歲，識得的字不到百個，比起那些掌握了話語權(quán)、或功成名就或封侯拜相的大人物來說，差距如同云泥之別?？v使我可以通過我爺爺，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好看，但對于那些文人來說，我除了‘滿腹草包的黃口小兒’的印象之外，恐怕還要再添一個‘仗勢欺人、驕縱蠻橫’的名聲?！?/br>
    “名聲可以讓人平步青云，也可以殺人……但我難道要就這樣讓他們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聞景掃了二人一眼，明明是個與他們同歲的小鬼頭，但那一眼卻叫他們背脊生寒，呼吸停滯。

    “按照你們的邏輯，我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讓他們把刀子架在脖子上的，畢竟他們是有權(quán)有勢的官大人，而我卻只是眾多名門里頭的眾多小鬼之一，他們真的要拿名聲殺我，要用筆桿罵我，我又有什么辦法？還不如趁著最后的時間，吃點好的，喝點好的，然后坐下來等死罷！”

    “但我如何甘心？我只是年幼，又并非真的草包，為何他們說什么我就要認(rèn)什么？”

    “所以我用了兩年時間，廢寢忘食，通讀千卷，然后去那些官大人的家里，同他們家中最出色的孩子比試，而結(jié)果是我贏了?！?/br>
    “我當(dāng)然不會自不量力地去挑戰(zhàn)那些比我年長的官大人，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任由那些官大人將我放在案上，如魚rou烹調(diào)。所以我選擇擊敗他們引以為豪的下一代。”

    “我是草包，是紈绔，那么連我這個草包紈绔都比不過的那些人，又算是個什么東西？”

    在聞景腳下，小飛和大牛二人聽得目瞪口呆，既是沒想到那些“大人物”們的生活是這樣步步驚心，也是沒想到聞景當(dāng)年僅不過三歲就可以為了一口不甘不順的氣吃苦頭。

    五歲的孩童通讀千卷是什么程度？

    小飛和大牛二人也是去私塾偷聽過的，也曾經(jīng)磕磕巴巴地想要學(xué)會那些之乎者也，所以他們更明白，這需要什么樣的毅力、需要付出什么樣的努力。

    兩人不會懷疑聞景話中的真實性，盡管這樣的話是這么讓人難以相信，但聞景的身上卻像是天生便帶著真誠而令人信服的力量，讓兩人難以生出任何質(zhì)疑之心。

    而正是因為對聞景的信服，他們才對自己連三歲小孩兒都比不上的堅持感到越發(fā)羞愧，可同時來自人類天性中的推脫，又叫他們想要為自己尋找減輕羞愧和負(fù)擔(dān)的理由：或許……這是因為聞景的天賦高吧？

    因為聞景的天賦高，所以他站在了比任何人都要高的起點上，所以他才能在短短時間通讀千卷，所以她才能擊敗那些與他同歲的孩子，讓那些官大人啞口無言，無話可說。

    但這都是因為天賦啊！因為聞景有著無與倫比的天賦！

    而他們二人，不過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罷了，在天賦上，跟聞景這樣的貴公子比起來就像是他們腳下的塵埃，所以他們的放棄努力，放棄堅持，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卻聽聞景又道：“在這個世上，總是有很多走到你前頭的人，這可能是因為他的年紀(jì)比你大，可能是因為他的天賦比你高，可能是因為他的出生比你好，可能是因為上天眷顧他比眷顧你更多……總會有這樣的事的。”

    “但我告訴你們我的過往，不是為了跟你們炫耀，而是要告訴你們——總會有辦法的。”

    “那些因年紀(jì)走在你前頭的人，總有一天也會因年紀(jì)落在你的后面；那些天賦比你高的人，時間的積累會讓你擊敗他們；那些出生比你好的人，努力和堅持可以讓你超越他們……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努力，總會有辦法的?！?/br>
    聞景瞧了瞧遠(yuǎn)方，而后又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要成為當(dāng)世第一的劍客，只要努力，總會有辦法的?！?/br>
    小飛與大牛二人被小聞景的氣勢所攝，呆在原地，抬頭仰望著小聞景，模樣如同仰望著天神。

    半晌后，他們回過神來，囁嚅道：“可是……有什么辦法？”

    小聞景揚眉一笑，跳下斷壁，一把抱住咯咯直叫的紅冠小公雞，道：“跟我來！”

    第164章 重逢3

    小聞景在前頭一溜煙地跑了, 頭都沒有回一下，而在他身后, 小飛和大牛兩人只是稍稍一愣, 就被小聞景甩開了一大段路。

    “欸？等……等等啊小景……等等我們……”

    兩個小家伙沒辦法，只能撐著自己本就已經(jīng)有些酸軟的腿，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待到幾個小鬼頭遠(yuǎn)去后, 陸修澤這才顯出了身形。

    老實說來，就像那兩個凡人孩童對小聞景的話語不曾質(zhì)疑一樣，陸修澤也半點沒有懷疑小聞景的這番話，也沒有懷疑那凡人世界中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暗流。

    然而不同于本就對聞景陌生的小飛大牛二人，陸修澤分明已經(jīng)同聞景在一起了這么多年, 但對于聞景的這些過往，竟如同小飛大牛二人一樣, 毫不知情, 但這卻并非是因為陸修澤不夠關(guān)心聞景，而是因為聞景從來不提。

    就像小聞景說的，他相信無論遇到什么逆境，都“總會有辦法的”, 所以他從不以自己的苦難為苦難，更不會將這樣的苦難宣之于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聞景對人寬容而和善, 但對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卻用苛刻來形容也毫不為過。

    這樣的苛刻，深埋在聞景的骨髓中, 總會在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冒出頭來，惹來陸修澤的心疼，就像這次一樣。

    若不是小聞景自己說出來，恐怕陸修澤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那個聞名豫國的聞家的小天才，究竟是因為什么樣的緣故才傳出的偌大名頭。

    這叫陸修澤心疼之余，卻又驀然想起了另一個人——占據(jù)了聞景身體、頂替了聞景身份的人。

    對于這個人，陸修澤的心情頗為復(fù)雜。除了時常變換的人格的困擾之外，最讓陸修澤感到舉棋不定的，還是那個跟聞景相似到了極點、又分歧到了極點的人。

    在陸修澤看來，與聞景相似的回音，既叫人熟悉得忍不住想要親近，又陌生得讓人心生警惕，既對人寬容溫柔，又對人嚴(yán)厲苛責(zé)……然而在小聞景理所當(dāng)然地說出自己在兩年內(nèi)廢寢忘食地通讀千卷書后，陸修澤驀然發(fā)現(xiàn)，那無名之人與聞景的分歧之處，其實并沒有陸修澤想象地那么多，而他們二人最相似的地方，便是對“聞景”的苛刻。

    半年多前，陸修澤曾與那人于大沙漠的邊緣相遇，而后因那人對聞景出言不遜而大打出手，但如今想來，陸修澤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人并非是目中無人，而是習(xí)慣于苛責(zé)“聞景”……就像是聞景習(xí)慣于苛責(zé)“聞景”一樣。

    這樣的想法和發(fā)現(xiàn)，讓陸修澤有一瞬間的茫然，甚至有一瞬間按捺不住去聞道宗尋找那人的心情。

    ——你究竟是誰？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在最后，陸修澤還是跟上了小聞景的腳步。

    因為陸修澤也很想知道，小聞景到底想要做什么。

    陸修澤遠(yuǎn)遠(yuǎn)地綴在后頭，而在前面，小聞景跑得飛快，雖然時不時會稍稍放慢腳步，免得叫小飛大牛二人跟丟了，但在他們跟上后，小家伙又很快地邁開腿，將他們又一次拉遠(yuǎn)了距離，并且?guī)е鴥扇死@著小鎮(zhèn)，兜了一圈又一圈，咋看之下，就好像是聞景在憑著自己的速度刻意戲弄二人。

    但陸修澤知道，聞景雖年紀(jì)幼小，但從不做無的放矢之事，而小飛大牛二人身處其中，光是跟上聞景的步子就已經(jīng)耗盡了全力，自然也不會發(fā)現(xiàn)兩人事實上是在圍著小鎮(zhèn)繞圈。

    在經(jīng)過足足半個時辰的奔跑后，眼看小飛和大牛頭暈眼花，跑得跌跌撞撞，怕是再也跟不上聞景了，聞景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瞧著二人。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在半個時辰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三個孩童最后竟又回到了那片殘垣斷壁之中，站在半死不活的老樹之下。

    而那一頭，見聞景終于不再繼續(xù)跑了，兩個小家伙便再支撐不住，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喘氣，全身酸痛，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而汗都沒出的聞景卻是瞧著他們笑瞇了眼，輕快道：“看，你們這不是做到了？”

    小飛大牛二人只顧喘氣，無力反駁痛罵這個小混蛋，于是在這片人跡寥寥的廢墟中，只有聞景的聲音響起。

    “堅持是很重要的。雖然你堅持一件事，不一定能夠成功，但若你不堅持，則必定會失敗……在我除了讀書就是讀書的那兩年，我其實也想過要放棄：你瞧，我既然出身名門，投了個天大的好胎，又不求日后封侯拜相，平步青云，那我為什么還要這么努力？不如放棄吧？”

    “但我爺爺對我說：你想要認(rèn)輸嗎？不是對那些嘲笑你、看不起你的人認(rèn)輸，而是對你自己認(rèn)輸？”

    聞景伸手指向了兩人：“你們要認(rèn)輸嗎？不是對那些嘲笑你、看不起你們的人認(rèn)輸，而是對你自己認(rèn)輸？”

    面對聞景的目光，兩人幾乎忍不住心中熱血，想要說“不”，但身體無處不在的酸痛卻提醒他們這條路的艱險阻難。

    他們猶豫了，但聞景卻并沒有生氣，而是收手，笑道：“其實你們已經(jīng)有了答案——我問你們，明明一路上可以停下來的，但為什么要跟上我？”

    是啊，為什么？

    明明已經(jīng)這么痛苦了，為什么不干脆停下來？

    因為不想認(rèn)輸。

    在小飛和大牛兩人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們其實就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聞景笑得越發(fā)好看，朗聲道：“想要成為當(dāng)世第一的人，無論是第一的劍客，還是第一的詩人，又或是第一的大儒，總要有過人之處?；蛟S是天賦，或許是身世，或許是努力，又或許皆有之。但——”

    聞景歪頭，狡黠一笑：“在話本里，那些能成為絕世的大俠，在年輕時總會遇到點奇遇，不是嗎？”

    聞景伸手，那笨頭笨腦的紅冠小公雞，竟在小飛和大牛二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然扭曲了身形，變作一柄長劍，落在地上，再被聞景拾起。

    “看，這就是作為‘大俠’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