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孽徒……孽徒!”貫日真君心中百感交集,臉色潮紅,嘴唇顫抖,一時間竟說不出別的話來。 陸修澤道:“你若是想要罵我,等到離開此地,恢復了身體之后,你想要如何罵我,我接著就是?!?/br> 貫日真君此刻竟不知是感動陸修澤的孝心好,還是悲痛他的無情好。 陸修澤是貫日真君收下的第一個弟子,也是他貫注了最多心力的人。他一直想要將陸修澤變成一個好人,就算沒辦法當好人,當一個普通人也是好的……但是他做不到……他耗費了這么多年,還是沒能將陸修澤變成一個人,還是沒能將人的心放進他的胸膛…… ——太遲了。 貫日真君心中驀然生出明悟來。 ——盡管他已經(jīng)以最快的速度去找陸修澤了,但他找到陸修澤的時間,還是太遲了! 貫日真君心中悲痛,再想到一旁的魏諶,越發(fā)覺得對不住meimei的囑托。 “我……不會走的!”貫日真君喘息了一聲,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陸修澤,用嚴厲的目光看著陸修澤,“無論是作為擇日宗的長老,還是作為貫日真君,甚至僅僅是作為一個人,我都萬萬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擇日宗——你明白嗎?!” 陸修澤也忍不住變了臉色,道:“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但那又如何?!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明白了嗎?!” 貫日真君厲聲道:“那我便教你——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若為一人榮辱,棄萬人生死于不顧,那就不配為人!若擇日宗周遭萬萬人都死了,我卻活著,那我就是畜生!若我今日為了個人生死而跟你走出觀日峰,那我便是畜生不如!” 陸修澤肩膀顫抖起來,一股莫大的憤怒讓他幾乎忍耐不住,想要將周圍一切都摧毀。但他忍住了,一字一頓道:“你是一定要留在這里,一定要死在這里?” 貫日真君這樣的身體,還要強留下來鎮(zhèn)壓地火,不管他能不能成功,最后都只會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死。 貫日真君道:“沒錯!” 陸修澤認真地看著貫日真君,道:“你要丟下我,一個人去死?” 貫日真君心中一顫,咬牙道:“沒錯!” 陸修澤心中一空,那憤怒便隨著心中的空洞流了出去,卻將地上的黑色火焰澆灌得越發(fā)熾烈。 陸修澤沉默了一瞬間,再度開口時,聲音有些奇特,像是在顫抖,又像是在哽咽,但細細聽去,卻又像是什么都沒有。 陸修澤道:“你要為了那些人——那些你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拋棄我?” 貫日真君心中有痛,知道若他這時一死,怕是有些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但有些事卻是他必須要做的,而他也必然不會選擇棄萬萬人的死活不顧、獨自茍活,于是他咬牙道:“沒錯!” 陸修澤聲音似是又虛弱了幾分,道:“他們——比我還重要嗎?”重要到一次次逼迫他離開,就為了讓他不再阻攔他去死? 貫日真君道:“是!” 陸修澤閉上了眼。 陸修澤又聽到了風的聲音。在他的母親死了的這么多年后,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聲音化作風,穿過了他的心臟,化作沙,掩埋了他的身軀。然后,那些曾經(jīng)在他心中留存著的情緒——無論是細膩的、溫柔的、憎恨的、不滿的,甚至是一些細微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緒,都在這樣的風、這樣的沙下,統(tǒng)統(tǒng)掩埋,最后只余一片干涸的戈壁,空曠,冰冷,死寂。 什么都沒有。 一如他來到擇日宗的時候。 陸修澤睜開了眼,仔細地看著貫日真君,如同人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然后,陸修澤又閉上了眼。 他覺得他已經(jīng)再沒必要睜開眼了。 貫日真君此刻不再看陸修澤,也沒有拿起衍日珠,反而開始吸收靈氣,填充構建自己的第三個日輪。 隨著第三個日輪的構建,貫日真君體內(nèi)另兩個日輪也慢慢顯出形體來。此時此刻,三日同現(xiàn),貫日真君被襯得越發(fā)威嚴不可直視,叫一旁的張問之、薛寧直以及靜霄道人,被這無形的威嚴逼得步步后退,步步遠離,只有陸修澤和提著魏諶的匪鏡真人還站在原處。 薛寧直看著這一奇景,聲音干澀道:“魏婓在做什么?” 張問之道:“晉入出竅期,鎮(zhèn)壓地火?!?/br> 但在貫日真君將地火鎮(zhèn)壓下去的那一刻,就是他身死的那一刻——這是連魏諶都已經(jīng)明白的事。 張問之三人懷著希望,又懷著絕望,迫切地看著貫日真君,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地。而匪鏡真人卻在這時默不作聲地站在了陸修澤的身旁,道:“你這時該明白了吧?” 陸修澤沒有應答,匪鏡真人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世事不會總是隨你所愿,因為世界上最難改變的,就是人心。魏婓花了那么多年,都沒能將你改變,你又如何才能改變他?” 陸修澤澀聲道:“我沒想改變他,我只想要他活著?!?/br> 只要他活著就可以了……只是這樣都不行嗎? 匪鏡真人淡淡道:“但他不想?!?/br> 貫日真君會死,不是因為他不得不死,是因為他選擇了死。沒有人逼迫他,沒有人隱瞞他,沒有人引導他——這一切,都是貫日真君的選擇。無論是選擇死,還是選擇拋棄陸修澤。 陸修澤明白,因為就算他不明白,匪鏡道人也已經(jīng)冷酷地將真相撕開,攤開一切,讓他將這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寧愿自己不明白,寧愿自己沒有看到。 而這時,貫日真君那處異變又起。 因貫日真君身體每況愈下,早已是日暮西山之勢,所以,即便貫日真君此刻已經(jīng)傾盡全力,但卻依然無法在他身體徹底崩潰之前凝成第三個日輪。 若盡快不凝成第三個日輪、晉入出竅期,則貫日真君無法將暴動的地火鎮(zhèn)壓下去,那么生靈涂炭近在眼前;而若貫日真君想要凝成第三個日輪,他便需要輔以衍日珠,徐徐圖之,快則三年五載,慢則十七八年,才能順利凝成第三個日輪。 可現(xiàn)在缺少的,恰恰就是時間。 于是事情就此進入死局。 張問之三人也看得清楚,于是他們的眼中希望消散,再度染上絕望。 陸修澤眼睜睜地看著貫日真君的身體一寸寸崩潰,回天乏術,卻依然努力想要晉入出竅期,想要鎮(zhèn)壓地火。 這時,陸修澤甚至覺得,貫日真君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陸修澤寧可貫日真君真的就這樣拋下他,也不想看到他這樣痛苦地活著。 為什么要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這樣為難自己? 陸修澤不明白——他無論如何都不明白! 陸修澤再也看不下去,身上黑火沸騰,毫不畏懼貫日真君周身的灼灼陽炎,大步上前,顫聲道:“你做不到的?!?/br> 陸修澤厲喝道:“你為什么還不死!你既然做不到!為什么還不肯去死?!” 為什么還不死?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了,為什么還要這么痛苦地茍活?! 陸修澤應該是痛苦的,但他又是不痛苦的,因為那些痛苦已經(jīng)從他心中的空洞流逝了出去,讓他身下的黑焰越發(fā)沸騰,蔓延得更廣,其滔滔之勢在連續(xù)暴漲了幾次后,竟是已經(jīng)絲毫不遜于地火。 貫日真君睜開眼,看著陸修澤身后不知不覺中漫開的滔天黑焰,驀然醒悟,道:“你……你可以做到……” 貫日真君抓住了陸修澤,道:“你可以鎮(zhèn)壓地火……你可以救他們!” 貫日真君此刻已經(jīng)被陽炎燒灼得只剩一半的身子,另一半已經(jīng)融成了恐怖的血水。但他依然沒有咽氣,依然固執(zhí)地盯著陸修澤,道:“你一定要鎮(zhèn)壓地火!” ——這是只有陸修澤才能做到的事、只有陸修澤才能救下的人。 陸修澤伸出手來,按在了貫日真君心臟的位置。 陸修澤道:“如果你去死,我就答應你?!?/br> 貫日真君默然了一瞬:“好?!?/br> 陸修澤道:“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br> 貫日真君道:“我知道。” 陸修澤掌下黑焰噴涌,將貫日真君徹底化成灰燼。 到了最后的最后,陸修澤也沒有聽到自己想聽到的那聲對不起。 而他也已經(jīng)不需要了。 因為他已經(jīng)不痛了。 陸修澤跪了下來,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肩膀顫抖。 他應該是哭的,但是他并沒有哭。 他應該是痛的,但是他也沒有痛。 只有空洞——無盡的空洞,吞噬了他心中的一切情緒,一切的愛,與恨。 黑色的火焰更大了。 它變得越發(fā)狂烈、張狂,甚至是瘋狂。 它燒灼著、翻涌著,向著四周和地下延伸攀爬,像是一只永不會滿足的惡鬼!它吞下了沿路的靈植靈獸、吞下了熔巖地火,吞下了它路徑的一切靈力、一切生命! ——但是不夠。 不夠!不夠! 怎樣都不夠! 就算將地火吞盡,就算將生命吞盡,就算將這個世界都吞食下去,也還是無法滿足,無法停下,無法止步。 不知不覺中,恐怖如魔神再現(xiàn)的氣勢降臨在觀日峰上,原本因地火的消失而開始歡呼雀躍的眾人,再一次沉寂下來,瑟瑟發(fā)抖,被莫名的恐懼支配。 陸修澤拿下手,在一片黑色的火焰地獄中站起身來。 他的發(fā)冠不知什么時候落下了,沒了束縛的長發(fā)四散,在熱浪中被風鼓蕩得如靈蛇飛揚。他回頭,平日里總是以溫柔捆縛的神色飛揚起來,向眾人露出一個帶著天生的風流和冷酷的笑。 “貫日真君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你們還活著?” 陸修澤聲音溫柔,如情人耳語。 “我送你們?nèi)サ鬲z陪他吧?!?/br> 第42章 答案(上) 聞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快過。 他踩在葉靈書的飛劍上, 擋在葉靈書的面前,高空中酷烈的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身上, 想要撕裂他的皮rou, 明白地告訴他這里不是他該進入的領域,試圖將他逼退,但他巍然不動, 甚至還不斷地催促葉靈書加快速度。 葉靈書氣急敗壞地傳音道:“你還想要怎么快?再快的話我們兩個都要完蛋,你知不知道?” 聞景知道。聞景當然知道! 但秦汀芷的語焉不詳,和他卜算的卦象,還有那個驀然回想起來的充滿了火焰地獄的夢境,都讓他想要更快一些, 再快一些——要快過悲劇和絕望,快到他不會在多年后回顧往事時, 只能嘆息一句“我到得太遲了”。 而另一頭, 隨著陸修澤從黑色的火焰地獄中站起,他的發(fā)冠脫落,長發(fā)飛揚。當回頭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最后一層捆縛在兇獸身上的枷鎖也脫落了下去, 便是他長得再好看,也只余無盡的恐怖! 此時此刻, 陸修澤的力量已經(jīng)暴漲到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地步。因為陸修澤與生俱來的黑火, 不僅僅能吞噬地火,將地火中的充沛靈氣用以充實己身,更是能夠反哺陸修澤。盡管這樣反哺而來的靈力, 只有黑火吞噬的十之一二,但也足夠讓陸修澤的修為一漲再漲,從最初的金丹,登入靈寂,之后又一舉突破關隘,從靈寂邁入元嬰! ——僅僅是一夜的時間……不,甚至連一夜都不到,陸修澤就連破兩境,已經(jīng)成為了修真界中屈指可數(shù)的元嬰真人,成為了一位誰人見到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句“真君”的人物! 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點,任是誰人瞧見陸修澤的模樣,都定不會尊他一聲真君,只因他這瘋狂地模樣,與入魔之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張問之三人心中大駭,雖不知陸修澤為何竟會在這個要命的時候,以元嬰真君的身份入了魔,但他們卻明白自己定然不會是陸修澤的對手!因此,他們半點也不耽擱,掉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