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驚醒
他倒在血泊里,血色迷糊了雙眼。 在一片血色模糊里,他看見眼前有個姑娘。 紅衣裳的姑娘站在漠漠黃沙里跳著舞,風很大,吹起的黃沙將姑娘的身形漸漸淹沒。他看著自己伸出的手,卻如何也夠不到眼前人。眼看著姑娘消失不見,他焦急地嘶吼,卻發(fā)不出聲,只是身上的傷口被撕裂得可見白骨,他已分不清他困在喉嚨里的嘶吼是為了抓不住的眼前人,還是自己將要逝去的生命。姑娘轉(zhuǎn)過身來,她被吹起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他掙扎著想要看清,姑娘卻消失不見。 蕭衍被驚醒了。 這樣一個夢,他做了很多次。 他捂住胸口,確認了那里沒有受傷,沒有流血,在放松下來。 自從重回臨棠城開始,蕭衍便反反復(fù)復(fù)地做著這個夢。每一次,都有著如在現(xiàn)實版的痛苦,每一次,他都抓不住眼前的姑娘。 蕭衍一直記得當初在臨棠城垂死之際,朦朧中看見的紅衣姑娘。說來奇怪,明明醒來時眼前是個白衣裳的姑娘,可蕭衍卻從沒想到過她。那個白衣裳的姑娘說相救自己的另有其人,可這次重回臨棠城,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紅衣女子。只是反復(fù)做的夢,不斷地告訴蕭衍,那個姑娘,真的存在。 本以為回到肅和城,便不會再想起這些事,可這第一夜,就又做起了這個夢。 此時天已快明,不算明亮的光從窗戶撒了進來,蕭衍沒在繼續(xù)睡下去,起身坐到了窗邊去。他已經(jīng)習慣早起,軍營中日子很是能改變他這個官家少爺?shù)牧曅浴?/br> 他其實很害怕,怕死。 沒有誰是生來就不畏懼生死的,蕭衍也會懼怕。每次從夢中驚醒,他都要確認自己沒有受傷,才能放得下心來。他也想過如果他此次沒有大勝,而是馬革裹尸還,那該是怎樣的光景。 父母親一定悲痛欲絕,可家中還有幼弟,會慢慢消磨掉父母的悲痛。自己的摯友一定也會為自己落淚,可等到有朝一日他們也都紛紛建功立業(yè),娶妻生子的時候,年月會讓他們想到自己這個朋友時,不再是年少時的悲痛惋惜。至于越王,身死戰(zhàn)場的將士那樣多,自己不過也只是其中一個,王上或許一時惋惜,但從此自己便不會被他想起提及。 那么還有誰,會因為自己的死亡而痛不欲生,并且久不釋懷的?蕭衍想起了葉離,如果葉離滿嘴里說的歡喜都是真的,若她真如自己口中說的那樣喜歡蕭衍。 蕭衍覺得自己魔怔了,葉離那張嘴里說的話豈能相信。哪怕是真的,葉離素來冷血無情,她的悲痛必然也不過只是一時而已。 坐在窗邊恰好可以看到園中林立的山石,蕭衍忽然想到太子大婚那日,他同謝遠蘇沿著太液池向?qū)m外走去,葉離悄悄在身后跟著他。他們這樣的軍旅之人,感覺最是敏銳,自然也就輕而易舉地察覺到了身后的葉離。 葉離那時就是藏在太液池邊林立的山石后面的。 蕭衍支走了謝遠蘇,為的是要同葉離說句話。這句話蕭衍反反復(fù)復(fù)說給葉離許多次,他想要告訴葉離,不要再跟下去。不要喜歡下去,不要執(zhí)著于沒有結(jié)果的事。 可是話說出口,就變成了另一番傷人的言語。 他沒有回頭看葉離是如何狼狽不堪地從暗處鉆出來的,他走得比平日里要快,直到自己被籠罩在沒有月色的黑暗中。尋常人家的女兒若是聽到這樣傷人的話,必定會一番嚎啕,可葉離是誰啊,想必是哭不出來的。蕭衍想,若是年幼時候的葉離,或許會氣急敗壞,一怒之下拔光太液池邊的花草。而現(xiàn)在的葉離,或許會對自己的話滿不在乎,冷漠至極。 可蕭衍次日聽到的消息,是葉離落水。 下人來報時,形容喜悅,得知此事的人沒有不高興的??墒捬軟]那么高興。旁人除了高興葉離落水外,還琢磨著葉離為何會落水,而蕭衍只是想到了太液池的水冰冷刺骨,葉離這一番遭遇,會否落下病根。 蕭衍覺得有些頭疼。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這些事,還是因為做了夢。 天色這時已經(jīng)大亮了,下人在門外傳話,提醒蕭衍該準備著隨蕭太傅一道去宗祠祭拜先祖了。其實此時天色還很早,可蕭太傅心里藏不住的高興,坐不住地要準備些繁瑣的事。昨日見過越王后,父子倆從宮中向家走去,明明乘坐車輦要更快一些,可蕭太傅選擇了走回去。蕭衍一身戎裝還沒卸下,跟在蕭太傅的身后,看著兩側(cè)的百姓紛紛向蕭太傅道賀,紛紛夸獎著自己,蕭衍明白了蕭太傅的用心。這樣光耀門楣的事,很值得炫耀給人。 大家都說,蕭太傅忠君愛國,眼見著又有個保家衛(wèi)國的好兒子,蕭家果真是一門良臣。蕭衍覺著這樣的話似曾相識,只是內(nèi)容云泥之別。兩側(cè)喜笑顏開的百姓,現(xiàn)在如何夸贊蕭家,曾經(jīng)便如何咒罵葉家。葉丞相為臣jian佞,眼見著又有個囂張跋扈的壞女兒,葉家果真是滿門混賬。 有些事就是這樣奇怪,明明是那樣厭惡的人,卻總是時常想起。 蕭衍穿戴好衣裳,去蕭太傅房中請過安,便跟著蕭太傅一道去了宗祠。蕭家父子跪在宗祠里,面對著祖宗牌位,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頭。 等到走出宗祠的時候,已經(jīng)是用飯的時辰了。蕭家不是好排場的人家,但蕭衍凱旋實在是件值得慶賀的事,便也在府中排開了一桌家宴。蕭太傅沒有弟兄,蕭夫人只有一位寡居meimei。蕭夫人寡居的meimei孟氏帶了一個姑娘來,說是先夫秦家家中的侄女,叫做秦素若。 蕭夫人見著秦素若很是歡喜,蕭夫人向來最喜歡乖巧聽話的姑娘。秦素若被安排坐在蕭夫人的身側(cè),蕭夫人拉著她的手,從頭到腳夸了個遍。孟氏坐在一旁,看著家姐如此喜愛先夫的侄女,也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告訴蕭夫人,秦素若尚未婚嫁,也沒有指給人家,自己正在為她尋一門好親事。 孟氏一番話,像是只說給蕭夫人聽,卻是讓滿桌子的人,包括蕭衍也實實在在聽著了。 主位的蕭太傅放下了筷子,看了眼蕭衍,又看了眼秦素若,然后重新拿起了筷子,去沒有動。安氏話里親上加親的意思,實在太過明顯。蕭衍沒有在意這一番話,哪怕這談及的是關(guān)乎自己的事。 蕭太傅身居高位,蕭衍又拜為定北將軍,放眼肅和城,蕭家的地位與幾個世家也是不遑多讓的。而秦素若,小門小戶,秦家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孟氏先夫,這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官位。蕭家和秦家,除去蕭夫人與孟氏的姐妹關(guān)系,兩家是明明白白門戶不合。蕭家再怎么高潔,再如何不貪慕權(quán)貴,也不會結(jié)這樣不登對的親事。故而姨母的話,蕭衍聽著,但沒有放在心上。 自然蕭衍不會想到,蕭夫人十分歡喜地結(jié)了這門親事。蕭夫人握了握秦素若的手,高興都寫在了臉上:“這樣好一個丫頭,沒有許給別家,那便嫁到我家來,做我蕭家的媳婦?!?/br> “母親!”蕭衍幾乎是扔了筷子站了起來:“不可!” 蕭夫人沒想到蕭衍這樣大的反應(yīng),驚的抖了一下,一旁的秦素若也驚的微微發(fā)顫。蕭太傅將筷子拍在桌上,有些微怒:“蕭衍,還有禮數(shù)嗎?!庇柍饬耸捬?,蕭太傅又向著安氏和秦素若道:“秦姑娘的確很好,可婚姻嫁娶畢竟是大事,還容我同你家姐商議商議。衍兒沖撞了秦姑娘,還望秦姑娘見諒。若有機會,改日定讓衍兒登門賠罪。” 蕭衍看著眼前局面,眉頭皺在了一起。蕭夫人安撫著秦素若,眼里的喜歡,分明是非要秦素若做蕭家兒媳不可的樣子。蕭衍母子素來親厚,蕭衍最是知曉蕭夫人心中所想,蕭衍若娶妻,葉離便不會再糾纏不休,故而蕭衍只需要娶妻,至于娶誰,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女兒,就都可以。 蕭衍早看出了蕭夫人的心思。 他從未想過有一日該娶什么樣的女子,甚至他從未想過娶妻,這一生或許建功立業(yè)便足夠了。若是真到了要娶妻的那一日,蕭衍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乖順地聽從父母之言?;蛟S會,畢竟他自幼便是這樣順從父母的人。 只是這一日這樣早地來了,蕭衍心里卻不愿聽從蕭夫人的安排。蕭衍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一想到或許有朝一日真的要娶了秦素若,心里竟會覺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怕,從此葉離真的不會再繼續(xù)糾纏他了。 蕭衍瘋了。心里有這樣可怕的心思。 蕭衍坐了下來,向著姨母和秦素若賠了禮,不再多說一句話。臉上回到了波瀾不驚的樣子,至于心里在想什么,也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