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紹用架子車幫著把糧食及縫紉機運過去。在路上他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說：“哥，我們誤解你了，一直想著你拿工資會給嫂子補貼，爸媽想著我收入少，就向著我們?，F(xiàn)在家里也沒啥錢，這二十塊錢你買點東西吧?！?/br>
    程伯紹嘆了口氣，他本來心里反感弟弟，說是分家，可只有他們一家分了出來，弟弟仍和父母住在一個院里，住的是青磚大瓦房，他老婆和孩子卻住的是茅草土胚房。

    可看他一臉慚愧，也不好說什么，接過了錢說：“我現(xiàn)在是手頭緊，這錢我就拿了。你一樣也三個孩子，家里也不容易。我不常在家，爸媽你多cao心了?！?/br>
    “爸媽身體都不錯，放心吧?！背绦〗B把東西送過來，對樊香說：“嫂子，以后有啥事只管吩咐我”就走了。

    看著家里多的兩袋糧食和縫紉機，樊香覺得程伯紹行動力真是杠杠的，她也不是看重這兩袋糧食，只是看程伯紹的態(tài)度。這次考驗，算他過關(guān)。不然，老白臉又怎么，反正美色又不能當(dāng)飯吃。

    看他一臉灰塵，應(yīng)該是接到電報就匆匆回來了，就拿著新買的盆打了水，又從竹外殼暖瓶里倒些熱水兌好端過去給他洗臉。

    妻子腳步輕盈，臉上帶著柔和的笑。程伯紹用毛巾抹了一把，不知怎么，原來不會說出的話脫口而出，“樊香，這次我不去找爸媽要來糧食，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讓我吃飯了？”說著，他肚子咕嚕叫了起來。

    樊香有些臉紅，只顧著和他攤牌，她完全沒想到他吃沒吃東西這回事。卻死鴨子嘴硬道：“我們娘兒四個很快都沒得吃了，一家人不是應(yīng)該同甘共苦嘛?！币馑际钱?dāng)然沒他吃的。

    竟然會和自己犟嘴了，程伯紹笑了，那張擦過的臉像拭去了灰塵的玉石一般。

    怪不得古人成語說蓬室生輝，眼前的笑臉就是，樊香收斂心思，沒好氣地橫他一眼，“笑什么笑，難道我說錯了？”

    程伯紹把毛巾丟到水里說：“你說得很好，一家人就應(yīng)該這樣，同甘共苦，有商有量?！倍皇窍褚郧?，她只敢偷偷地瞧他，卻什么話也不敢說。他說一句，她唯唯諾諾，卑微而膽怯。

    樊香覺得自己的性格和原主相差很大，即使她有她大部分的記憶，可從細節(jié)里還是能看出不同，她不耐煩裝扮成原主性格，就趁機以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以借口做回她自己，以全新的面目出現(xiàn)在程伯紹面前。

    看他接受還好，樊香放下了心事去做吃的。她去縣城那天回來，用積分和花朵換了兩斤油，這幾天也沒怎么吃，干脆先給他沖了一碗蛋花湯墊肚子，又把家里玉米面餅在鍋里烤得焦黃端了過去。

    來到這個世界好幾天，樊香早忍不住想嘗嘗rou的滋味了，借著程伯紹回來的機會，干脆就去殺了只雞，拔了雞毛后配著家里的小土豆燉了起來。

    程伯紹一下沒攔住，老婆就把連晚上都要抱進屋里的寶貝雞殺了，心疼得不行，心里又有些被人關(guān)懷的喜意。

    程愛軍簡直是狗鼻子，聞到香味就回來了，后面跟著程愛華兩姐妹?？吹綁堑碾u毛，兩人歡呼一聲挑漂亮的撿了出來。

    程愛紅雖然小，但已會用針縫東西，從屋里找了一枚外圓內(nèi)方的銅錢，把雞毛縫在方孔里縫成個毽子。

    樊香向外看了一眼，“你們這算不算腳踢封建主義？”

    “哈哈，腳踢封建主義！”程愛軍哈哈直樂，直纏著二姐也要腳踢封建主義。

    程愛華腳步輕盈過來問：“媽，我做什么？”

    “我已燉上菜，一個人就行，你和愛華玩去吧?！?/br>
    幾個人你一下我一下地踢了起來。院子里很快就傳來了歡笑聲。

    樊香把雞翻了一下，露出了笑容，這才是孩子們該有的樣子。看來，家里多了父親，讓孩子們也放開了心懷。

    程伯紹看著這個生氣勃勃的家，心里也樂滋滋的，雖然說沒有去成頒獎典禮有些遺憾，但知道家里人都無恙讓他放心。更令人驚喜的人，老婆經(jīng)此一事變了許多，讓他對以后的生活更充滿了期待。

    就是連兒子都不認得他，這可不成。想了想，他從帆布袋子里掏出一頂專門找人要的軍帽，本想著過年帶回來給兒子的，這次順便帶了回來。

    “三兒，看這是什么？”

    程愛軍跑了過來，兩眼都冒著光，“啊，軍帽，還有紅紅的五星！”

    “嗯，叫爸爸就給你?！背滩B逗他。

    “爸?！豹q豫下，程愛軍叫了。

    程伯紹把帽子替他戴在了頭頂，感覺有些矛盾，高興是兒子終于叫他了，而不是剛回來時看他如外人的眼光?？梢豁斆弊泳妥寖鹤咏辛税职?，他也太好哄了，要是被壞人騙走了怎么辦？

    正想著，就見程愛軍像個小兔子似的跑向了兩個jiejie，嘴里念著“5、6、7、8”，在8那里加重了聲音，又吐出一聲“9”，還沖他做個鬼臉，“哼，軍帽是我的啦！反正我是不會跟你走的?！?/br>
    “小兔崽子！”，原來那個爸是“8”，現(xiàn)在又來個“9”還有其他數(shù)字。這是吃了餌把鉤吐了出來啊，程伯紹哭笑不得。

    一家人都笑了起來。這時，程伯紹才覺得自己渾身酸疼，特別是兩條腿，瞥了樊香一眼，“我兩天多沒怎么睡了，先去睡一會兒?！焙芸煳堇锞晚懫鹆索?。

    這時，村里林大嫂過來了。她四十多歲，生了八個孩子，活了五個，瘦骨嶙峋，只有微微鼓起的肚子顯示她是個孕婦。可她不但沒有一點懷孕的喜悅，相反愁眉苦臉，背也駝著，好像一座山正壓在她身上。

    樊香覺得她有話說，問她，她手松開又攥緊，卻不由吸了口唾液道：“樊香，你家煮什么呢可真香啊！”

    “愛華爸回來了，現(xiàn)在還餓著呢，我給他煮些吃的?！痹罘康拈T在布揭下來后已安了上去。樊香站在關(guān)著的門口，沒說煮的什么，也沒讓開的意思。

    “你家這日子過得可真好??！”林嫂子恍惚了下，喉嚨抽動，“你們過得真好啊，我都多少年沒聞到這么香的味了，還是我生我家大寶時他爸給燉的雞才有這么香。”

    。。

    第12章

    “要不是愛華爸一年就回來這么一次，我也不舍得殺雞?！本瓦@一只雞，樊香不打算分享給別人，解釋后再次問，“林嫂子你有什么事？”

    “原來是伯紹回來了啊，真羨慕你們有他掙著工資?！绷稚┳愚抢济珖@口氣，這才道，“大妹子，能不能借我家一點兒油，有兩三兩就夠了，你林哥他把好糧讓給孩子和我，自己吃糠吃得多了，現(xiàn)在六七天沒解大手，肚子疼，人也發(fā)起了高燒！”

    “沒去看醫(yī)生？”六七天沒大便，人還不得憋壞啊。

    “去看了，我們也吃不起藥，醫(yī)生說喝些生油，腸胃通了就行，可借了幾家都沒油。” 林嫂子動動臉想露個笑，卻好像哭似的，“主要是我借了一時也還不了，人家估計也不敢借給我，不過我保證，我們以后一定會還的?！闭f著眼巴巴地看著樊香。

    現(xiàn)在誰家油都緊張，林嫂子又這么實誠，也難怪借了幾家沒借到?！澳愕戎胰ソo你倒一些。”樊香接過她手里的碗去廚房倒了些油出來，何止是三兩，差不多有半斤了。

    “這都給我？”林嫂子端著油還有些不敢相信的樣子。

    “拿去吧。救人要緊?！?/br>
    “謝謝你妹子，我會還的，真的，我一定會還的?！绷稚┳釉偃ＷC。

    其實半碗油真不算什么，如果不是為了避人耳目，都送給她也行。不過，事出反常即為妖，樊香還是沒把這話說出來。

    吩咐程愛華看著鍋，她跟著去了林嫂子家。和程家在村子最東邊不一樣，林嫂子家在村子中間。從她家出來，沒多遠是新蓋的知青點，許多知青都回城了，現(xiàn)在里面空蕩了許多。

    路上遇上幾個人，也都是面黃肌瘦的樣子，遇到樊香，有氣無力打個招呼。看到林嫂子端著的碗，再看看樊香，都露出詫異的目光。

    看來都知道林嫂子借油的事啊，樊香跟著來到了林嫂子家。三個小孩都一身破爛，像叫化子似的蹲在三間茅草屋門前?？捶銕兹诉M去，“轟”地都跟著進了屋。

    屋子窗子小，房間里很暗，尿sao味、不通風(fēng)的霉味混合成難聞的味道，樊香忍不住想屏住氣。適應(yīng)了后，她才發(fā)現(xiàn)床上的林哥。

    他瘦得只余一把骨頭，好像一張紙那樣能折起來似的，還冷的天，臉上布滿了汗珠。

    聽到聲音，一個大概三歲多，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從他旁邊冒出了頭，大的那個含糊不清叫了聲“媽”，小的只哇哇叫。關(guān)鍵是，兩個人都沒穿衣服。林哥急忙把他們又拉進了被窩。

    這是怎么回事？

    大概知道樊香這時在想什么，林嫂嘆了口氣說：“別見笑，家里孩子沒衣服穿，還沒學(xué)會走路，怕凍著他們，就捂在被窩里了?！?/br>
    林哥也一臉羞愧地打招呼。

    樊香非常震驚，她知道這時候窮，可沒想到有人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只有親眼看到，才覺觸目驚心。相比起來，原主家的生活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了，真是有對比就有了幸福。

    “沒事，林嫂你還是喂林哥喝油吧?！?/br>
    林嫂子一次喂了大概有一兩多油，把余下的帶碗小心翼翼地鎖在了柜子里。

    在柜子掏了半天，拿出兩張票遞了過來，“妹子，我估計得一段時間才能還上你家的油，這幾張布票反正我們現(xiàn)在也買不起布，給你們用了吧?！?/br>
    樊香推辭不過，接過票，發(fā)現(xiàn)一張是三尺的布票，一張是一尺的布票，感覺拿著沉甸甸的。直到她回去開始給孩子們縫衣服，心里還慶幸她家底子不像林嫂子家那么差。

    程伯紹醒來的時候就聽到噠噠的縫紉機響，他翻個身，一手支頭看向樊香，見她整個人散發(fā)著溫和沉靜的氣息。

    她好像變化了許多。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有這樣變化也情有可原。經(jīng)歷這一遭，希望樊香能一直保持這好的狀態(tài)。

    被專注的目光看著，樊香扭頭問：“你不睡了？”

    “睡太多晚上會失眠?！背滩B的聲音稍有些啞，帶點懶洋洋的味道，“小三兒可真皮，軍帽拿走了，還說不跟我走。也不知道他那小腦袋瓜是怎么想出來的?！?/br>
    說到這個樊香也覺得有意思，“我干活時聽人說有人拐賣孩子，怕他自己到處跑著玩不知輕重被人拐走，就嚇他說有拐子專門給小孩好東西哄騙孩子跟他走，被拐走之后就被關(guān)進小黑屋，再也見不到家里人了?！?/br>
    “咱家三兒可真聰明，估計就是因為這個拿了帽子就跑了?！背滩B哈哈笑了起來，“也是我回來得少，孩子都不認得我了，咳，讓我快淪落到拐子的地步了?！?/br>
    不知怎么樊香從聲音里聽出有些委屈，安慰道：“小孩子忘性快，你不在家時他一直吵著要爸爸，玩一會兒很快就熟了。”

    “你真把孩子教育得不錯。這些年，辛苦你了?！?/br>
    樊香心里一暖，又有一種莫名的輕松，覺得她和這個身體聯(lián)系緊密起來。原主心心想著能獲得程伯紹的認可?，F(xiàn)在得到了，沒什么遺憾，已徹底消失。

    樊香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孩子，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的。

    衣服做好，雞rou也燉得差不多，里面配著一塊煮的小土豆已爛成一團。樊香把火熄滅，找出一個雞腿，又夾了幾塊rou、舀了一些土豆放進了一個帶蓋的陶瓷杯子給了程伯紹，“這些菜你給咱爸媽他們送去吧?！?/br>
    程伯紹深深看她一眼，“咱爸媽把咱們分出來，你不生氣？”

    樊香巴不得獨自一家，可以自己做主，她又不是原主，沒有深刻憤懣的情緒。

    并且看過了林嫂子家，她也不是那么介意公婆的事了。不管怎么樣，原主生完孩子婆婆照顧了幾天，家里這三個孩子，沒分家前原主去上工時婆婆一直幫著帶，在孩子拉屎尿尿時能幫著收拾，孩子們也正常地長大。

    沒想到這個舉動讓程伯紹感動，她笑了下說：“人在做，天在看，我做不來不敬老人的事?！?/br>
    “愛華媽，你真好?！?/br>
    程伯紹把樊香垂下的一絲頭發(fā)別在耳后，看她白皙的耳垂小巧可愛，中間有微微一個小坑，順手輕輕捻了下，心里想，很柔軟，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樊香一下子楞住了?？此@樣，程伯紹不由笑出了聲。

    直到程伯紹帶著rou離開，她這才明白她竟然被調(diào).戲了。她好久沒進行健康的身體運動了，如果是程伯紹這種姿色，好像也不錯。

    可這一絲絲漣漪馬上就不見了，程伯紹被程家姊妹攔在了院門口。

    程愛華目光透出怒氣，“爸，這是我們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雞，有一次三兒去給雞捉蟲還摔了一跤，rou為什么要給奶奶家，爺爺奶奶有好吃的從來也沒給過我們。”

    程愛紅接上，“是啊，有一次奶奶拿了個好面做的饃，三兒看得只流口水，叫了她半天奶奶，奶奶也沒給他一口?！边@話原來她是不敢說的，可mama現(xiàn)在鼓勵她有什么事都說出來。

    程愛軍則兩腿跨開，兩只眼睛瞪得很大，兩只胳膊大張堵在大門中間，“壞人，不許拿走我的rou！”

    程伯紹伸手想去摸程愛軍的頭，卻被他哼了一聲避開了。看著孩子們不解和生氣的眼神，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想，難道樊香給孩子們說了些什么，不然孩子們怎么會和爺奶這么生分？

    樊香走了出來，摟住了大女兒，“愛華，如果有好吃的你給爸媽吃嗎？”

    程愛華說：“當(dāng)然！”

    “愛紅，你呢？”程愛紅點點頭。

    程愛軍也不甘示弱，不過他和兩個jiejie不一樣，“給mama！好吃的給mama！”意思是沒爸爸的份。

    樊香假裝沒聽出來，表揚道：“好，你們?nèi)齻€都是孝順的好孩子！媽很高興你們記得爸爸mama?！?/br>
    夸了他們一句，又一個個摸摸他們小腦袋，她說：“所以，作為你爸爸的父母，有好吃的我們也會想著給你們爺奶吃些。不管怎么樣，父母養(yǎng)大了我們，我們要記恩?！?/br>
    “你們要知道，你們姊妹三個是我和你爸爸的事，要愛護你們，照顧你們，但你們不是你爺奶的事，他們給你們好的，是他們的心意，不給，也沒什么錯的?！?/br>
    還有一句話樊香沒有說出來，責(zé)任和義務(wù)是相互的，所以，這句話反過來也成立。孩子們被這樣對待，他們也沒有義務(wù)對爺奶付出。不過程伯紹在這里，這話就不用說了。

    “但即使這樣，你奶奶也帶過小時候的你們。今天我和你爸去了你林叔家，他家的小四已經(jīng)三歲多了，可你林叔和林嬸平日忙，上工時都把他們圍在床上，活動得少，到現(xiàn)在他還不會走路，說話也不清楚。

    可你們跟著奶奶，都是一歲多都會走會說了。就從這一點上，你就得謝謝奶奶?，F(xiàn)在，讓爸爸過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