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不好, 他們走了!” “上船追!”許炎暴躁的聲音傳來,夾著濃烈恨意。 霍錦驍走到船尾,一手掌舵, 一手手心攤著張羊皮紙。墻上掛的馬燈燈光昏暗,紙上海圖并不清晰, 她看得艱難。 時間倉促,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雖然送走了東辭,但為避免許炎帶船追上,她需要替他們引開追兵, 讓許炎覺得東辭一直與她在一起。 思來想去,沒有比躲進海墳區(qū)更合適的了。 他們本來就在找海墳區(qū)的,往那里去許炎不會起疑,而一旦進了海墳區(qū)的海域,平南的船就不敢再追,畢竟沒有圖,進海墳區(qū)就是九死一生。 雖然有圖在手也是九死一生——她獨自掌舵控帆,從來沒試過。 ———— 天將明,海沉浸在灰暗的光線里,島嶼聳立的峭壁像從海底探出的巨掌,妄圖撕破天宇抓住什么,然而只是徒勞。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火光朝著這處圍籠過來,魔鬼崖前的海域,是通向海墳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 過了魔鬼崖,她就正式進入海墳區(qū)。 霍錦驍雙手握緊沉重的舵,讓船朝前全速行進,風(fēng)從頰邊呼嘯而過,吹亂鬢邊的發(fā),她不松手,只轉(zhuǎn)轉(zhuǎn)脖子,卻忽然看見遠處的峭壁。 魔鬼崖,祁望掉落的地方。 崖下水域無船敢近,她只能遠遠地看,天色灰蒙,山崖像是這深灰間一抹濃重的黑,看不出本來模樣,她也無從判斷祁望如何落海。 腦中閃過白天時祁望落崖的畫面,心沒來由一顫,她情不自禁握緊木舵。 事起突然,一波接著一波,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跟了祁望兩年半,她知道他們終究在面臨分別,卻從來未曾想過,是以生死作別。 木舵的紋路在指腹摩挲下格外清晰,她這掌舵的本事,還是當初遠航時,祁望手把手教她的。 海面?zhèn)鱽碜繁暮艉?,許炎的船逼近了,她沒有時間想過去,咬牙將舵一轉(zhuǎn),船緩緩傾斜,從兩處暗礁的間隙穿過。 遠處的船卻減慢了速度。 “炎哥,他們進了海墳區(qū),我們還追不追?” 許炎站在船頭,不用手下提醒,他也知道,霍錦驍進了海墳區(qū)。 那是禁區(qū),也是死地。 追不得。 ———— 霍錦驍總算見識到海墳區(qū)的可怕之處。 進入海墳區(qū)后,她將帆降下,船速調(diào)整到最慢,按圖上所示一點點往里挪。這里暗涌漩渦很多,暗礁到處都是,稍有不慎,船不是觸礁就是擱淺,要么被卷進漩渦偏離方向。 因為行得慢,不過一日的船程,她花了雙倍時間才走完。 船靠到簡陋的碼頭時,霍錦驍仰面躺在甲板上大口喘氣,攤在身側(cè)的右手掌上裹的絹布已布滿臟污,邊角翻卷松,她也不在乎。兩天一夜,她的手幾乎沒離過舵,眼睛也不敢離開海面,就這么撐過可怕的海墳區(qū),到達海圖上標記的島嶼。 能活到這里,已是她人生大幸。 霍錦驍筋疲力盡,抬起手臂壓在額前,擋去刺眼陽光,閉眼歇了會才從甲板上彈起。 島很荒涼,雜草叢生,不像有人居住,破舊的碼頭前有土道延伸進島中央。這島嶼看起來不大,地勢略有起伏,卻無陡峭山巖,只是平緩的小山丘。她的船開到這里許久,也不見有駐守的人出來,想來祁望十分放心這里的海域,知道無人能進來,連接守衛(wèi)都不設(shè)? 霍錦驍在艙里舀了兩瓢清水灌下,摸了個發(fā)硬的饅頭,邊啃邊下了船,沿著土道往島中探去。 土道上沒有車轍和腳印,離上次有人進出此地應(yīng)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否則路上的灰土不會蓋得這么厚,也不會毫無車轍和腳印。 她一邊走,一邊觀察。 路延申至山丘正中便沒了。矮樹覆蓋的山丘正中被人鏟出一大片空地,蓋了五間屋子。她施展《歸海經(jīng)》查探過,屋子和四周圍都沒有人,她逐一推開屋子,除了其中一間屋子放著數(shù)張簡陋通鋪外與家什外,其余四間大屋都空空蕩蕩,只在角落里堆了些油布與板車。 顯然,這四間大屋是當作庫房囤物用。 這里沒有駐守者,也就意味祁望應(yīng)該有段時間沒在這里藏東西了。 島嶼很小,她查探完庫房,繞著整個島走過一遍,將每個角落都查了個遍,只花了半個時辰時間。 她沒找到第二處藏匿點,更沒發(fā)現(xiàn)五門火/炮的蹤影。 東辭信誓旦旦地說,火炮被藏在這里,可她查了遍,別說是火/炮的影子,就連曾放過火/炮的痕跡都沒有。 火/炮龐大沉重,若送到這里,光是在土道上壓出的轍印,恐怕都深得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消除。再者論,要運送這五尊火/炮,非要出動大船不可,海墳區(qū)的海域?qū)蛇M出的船有極強的限制性,許多狹窄區(qū)域,若是大船的話觸礁的風(fēng)險非常大,根本進不來。 這么沒把握的事,以祁望的性子,是不會嘗試的。 火/炮從來就沒運進海墳區(qū),這里只是他從前藏匿軍器的地方。 霍錦驍握緊拳,心中疑竇叢生。 ———— 在海墳區(qū)的荒島上休息了一夜,霍錦驍在次日清晨踏上歸路。 海圖上所繪的海墳區(qū)就是以這荒島為中心一片暗礁群,她也不看不出這圖有沒問題,不過就算有問題,她也不能再往里探,沒有確切的圖,她往里就是送死。 因為了有進來時的經(jīng)驗,回去時顯得輕松一些,但她仍舊不敢有絲毫松懈。 回到魔鬼崖前的海域時,離她送東辭離開平南已隔了四日,也不知道他們順利擺平南的追兵沒有,霍錦驍心頭如墜沉鉛,被各種事堵得難受。 剛剛駛出魔鬼崖,迎頭就有兩艘平南的戰(zhàn)船包圍過來,船上都是許炎的人,料來是他派在這處專等她出來再地抓捕的。 霍錦驍一眼瞧見船上的人對她執(zhí)弓扣箭,都是昔日同生共死的人,轉(zhuǎn)眼視她如仇敵。 她自嘲笑笑,并不打算逃,只將帆收下,不再掌舵。 坐到船舷邊,她拆下手上被磨得不堪入目的絹布,也不管平南的人打算怎樣,只將傷口重新包扎。 傷口才剛扎好,已有船只靠過來。 “景驍?!背梁竦膯韭曧懫?。 霍錦驍只覺得船身震了震,已有人跳上甲板,刀刃架上她的脖頸,她無動于衷,只抬頭望向過來抓自己的周河,淡道:“東辭不在我船上?!?/br> 周河面無表情:“我知道?!?/br> 霍錦驍覺得他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心中“咯噔”一顫。 莫不是東辭被他們抓回來了? “帶她去見炎哥。”周河吩咐道,半句話也不多說。 霍錦驍自覺站起,不用他們押送,就跟著他們跳上另一艘船。 走了兩步,她發(fā)現(xiàn)不對勁。 衛(wèi)所的人,已是全副裝備。 ———— 霍錦驍心里不對勁的感覺一直持續(xù)著。船開得很快,沿著平南綿長的海岸線,她看到碼頭上泊著數(shù)量龐大的戰(zhàn)船,一艘商船都已不見,而遠處的海面之上,是同樣密集的戰(zhàn)船。 雖說先前祁望已在作戰(zhàn)前準備,但也不至緊張到如斯地步。 她不在的這四天里,肯定發(fā)生了什么。 “周河,發(fā)生了何事?”她情不自禁問向周河。 周河正眉頭緊鎖地盯著海面,聞言神色復(fù)雜地望向她,既有恨,也有痛心。 “你一會見到炎哥,就知道了?!彼裁匆矝]說。 霍錦驍更覺奇怪。 隱約的不祥浮上心頭。莫非……沙家的人攻過來了? ———— 許炎不在島上,而是在離平南不遠的海域上。 玄鷹號隨浪浮沉,畫著巨大鷹圖的船帆落在地上,常在甲上巡視的男人已然不在,換成了許炎。 霍錦驍踏著舷梯走上玄鷹號時,許炎正單膝跪在地上,將白布拉到身前一具尸體的頭上蓋好。她堪堪看到那人的臉,衛(wèi)所的孫棋,許炎的得力手下。 而,甲板上不止孫棋一具尸體,與他并排列著一共七具尸體,都已經(jīng)蓋上白布。 霍錦驍心頭大怵,急步上前,道:“炎哥,這是出了何事?” 許炎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憔悴泛紅的眼眶像要噬人,恨意幾乎要奪眶而涌,但他卻沒動手,只是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音道:“你回來了?給她觀遠鏡,讓她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br> 旁邊有人遞來觀遠鏡,霍錦驍迅速接下,朝遠海望去。 遠海海線上,壓著密集的船,旗幟飄揚,不屬于平南。 越看,她心頭越沉。 “三港綠林傾巢而出,聯(lián)合石潭水師,繞過燕蛟,從西側(cè)攻我平南,昨夜開戰(zhàn)。你放走的魏東辭,正是他們的領(lǐng)軍人?!?/br> 許炎的聲音靜得像尖錐,狠狠扎進她心口。 “從石潭走西線到平南,需要九日時間,你的魏東辭早就做好計劃要攻打平南,而你……親手幫他促成了這一戰(zhàn)?!?/br> 他繼續(xù)道,語氣沒有溫度,冷到骨髓。 “不可能……”霍錦驍放下觀遠鏡,驚得心中一片混亂,半點絲緒都理不出來。 “景驍,你捫心自問,在平南兩年,我們?nèi)绾未愕模俊痹S炎看著她,像要將她撕開,“祁爺待你不薄,平南也待你不薄。當初若沒他收留,你早被雷尚鵬發(fā)現(xiàn),是生是死都難說,哪有今日風(fēng)光萬丈的燕蛟景驍,東海第一女梟當?若非他這兩年傾囊相授,教你點滴海事,你怎么可能在海上混得如魚得水,這般順利?” 霍錦驍?shù)氖职l(fā)起顫,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你潛入金蟒島一意孤行想要奪島,要是沒有祁爺和平南在后面撐著,你活得到現(xiàn)在嗎?當初他說要親自上金蟒助你,我們所有人都是反對的,可他還是去了!” 許炎目光中的火焰幾乎要將她燒成灰燼。 “還有那個叫周陽的細作!” 霍錦驍腦中嗡然一響,震驚看許炎,他竟然知道這事。 “你大概不知道,從你踏上漆琉的那一刻起,三爺就已經(jīng)知道你來自云谷了,如果不是祁爺暗中想法子周全此事,騙過三爺,你能走得出漆琉?周陽身份早就曝露,三爺留著他就是為引出同黨,你卻去見他!” “……”霍錦驍難以置信搖著頭。 “若非祁爺發(fā)現(xiàn)得早,搶先一步將周陽抓去送給三爺,又承諾留你在身邊暗中利用,以竊軍機,還以數(shù)利相許,你哪能這么輕松地離開漆琉?你可知他做這些,是冒著多大的風(fēng)險?稍有差池,別說他,整個平南都面臨滅頂之災(zāi)!” “我不知道……”她攥著拳,失神看著海面。 “你當然不知道!你不過當他是個驅(qū)利而為的小人,對不對?對,他做每件事都有目的,可不管他做了什么,就算是他騙了全天下,他也沒對不起過你景驍!”許炎終于怒吼,“去高貞時,你冒險潛進被劫的梁家船上,還是他去救的你,只帶了寥寥數(shù)船,臨去之時,連遺言都暗中囑托給我了!” 霍錦驍想起索加門海域所遭遇的戰(zhàn)事與驟風(fēng),往事歷歷在目,淚水一顆一顆落下。 “他在拿命護你,你呢?”許炎怒急,伸手揪起她的衣襟將人往船艙壁上撞去,“你卻忘恩負義,引狼入室,不僅害死了他,又陷平南于戰(zhàn)禍,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自己,俯仰無愧天地,你到底對得起誰?是對得起祁爺?對得起平南?還是對得起我死去的這些兄弟?”